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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多情自古空余恨



                                            惊寒拿起梳妆台前的胭脂盒,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上面的浮雕牡丹,嘴角似笑非笑,仿佛随时都会吐出一句刻薄的话来。我走过去,打开三、四锦盒,推到她面前,耳环,步摇,簪子,珠花,环佩分格而置,每一件都巧夺天工,极尽奢华。换了别的女子定然爱不释手,惊寒只淡淡瞥了一眼,随手拣了几件,摔在地上,又嫌声音不够清脆讨喜而微微撇嘴。

        我指着贴墙架子上的半人高珊瑚道:“这个。”惊寒毫不含糊,反手一拨,珊瑚跌到地上,棱角分明的碎块有如雨落平湖,一时地面璀璨夺目。惊寒冷眼看我:“你竟是不想留在这儿吗?”我怒极反笑:“我为何想要留在这儿?”

        惊寒面色稍霁,半晌道:“那你跟我走吧。”我问道:“去哪儿?”惊寒目光渐哀,不愿在我面前过于显露,踱步到窗口,窗前花团锦簇,她摘下杯口大小的几朵白花,掐掉花梗,散了满怀花瓣,打量院中几眼,劈手一扬。柔软的花瓣被灌注真气,疾射出去,姿势各异地钉在地面。

        惊寒双手搭着窗棂,犹豫再三,轻声说道:“有一个人,他两次为你放下帝王之念,眼下他要死了,你就不想去看看他吗?”我默不作声,惊寒突然转过身来,颤声道:“你不信?”我浅笑道:“十年前沐花卿游历天下,燕凛介介无名,萧晚不过七岁稚女,楚鸿顽劣不堪,云含还是市井之徒,万俟先生则刚刚接任家主之为,而千重已统帅姽婳军,日斩苍狼,部下以一敌百,抑或更甚是吗?可这又能如何,天下名家人才辈出,新一辈虽未长成,老一辈却锋芒未减,单凭千重一己之力真的可以横扫六合吗?”

        惊寒凛然接道:“有何不可?莫忘了,你我从未见识过他的文治武功。你以为单凭萧浅的情面他就能将猎魂收为己用吗?你道我十年前是怎么上的若耶山庄,不过是一向自忖琴棋书画,谋略武功,胆识风姿都举世难寻的夜大侠一样,一样地败在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手里。他回来后神思恍惚,只反复念着‘天纵奇才’四字,我借此机会才溜出家门的。”

        我驳道:“自大重立朝,世人重诺,无故反叛故主,必遭世人唾弃,累及父母妻儿。依你所言,以千重风姿纵能折服洛家人,令其生死相随,但又如何让外姓人归于他的麾下?”惊寒斩钉截铁道:“你信与不信,事实都是如此,七年前,天下文臣武将唯他马首是瞻,且其归附皆名正言顺,九五之位与他不过探囊取物。”

        话至此,我难免起疑,惊寒从不妄言,此番话咄咄逼人,必是真的了,可是仅凭洛大公子这一身份,萧家助他无可厚非,,但其他各家?难道千重有着比洛大公子还要尊崇的身份?不可能啊!

        惊寒咧咧嘴,笑容单薄,她一字一顿道:“千——重——是——振——衣——之——后!”

        地上的珊瑚碎块突然有了生命,缓缓漂浮在半空,静了一瞬,盘旋游走,相互撞击,激起簇簇火花,疾射开来,洒下薄薄细末。几息之间,碎块被打磨成光滑的棋子,又顿了一瞬,“蓬”地炸开,红色烟雾弥漫,被什么拉拽着沉下去,地面仿佛铺了一层红绸。

        惊寒一脸惊骇,突劈面指来,语气激愤:“天人之境!好,玉连城,凭你今时今日之能,岂是一个小小的华潋可以困住的!我原道你有什么苦衷滞留于此,原来你根本不在意那人的死活!好好好,我现在就回去告诉他,他可以去了,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可值得他眷恋的了!”

        她向窗口一招,花瓣蹿起,接着无力飘落成冢。见她拧身欲走,我大喝一声:“夜惊寒!”惊寒回过头来,双眼通红。擦去面上泪水,我哽咽道:“亏你一向自傲,怎么今遭就看不出我身上的异样呢?”惊寒紧咬下唇,头微微扬起,迫着自己不许落泪。

        我断断续续唱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惊寒失声:“不,不会,华潋一向守礼自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青梅,竹魂只得存于纸面,华氏子孙若有妄自炼制者,不论身居何位,必集全族之力击杀。华潋,他怎么会?”我将头发收拢到一边,拨开领口,微露出肩头,雪白肌肤上,一朵青梅栩栩如生。

        微风轻扬,竹叶沙沙作响,和惊寒拣一处干燥地,倚竹席地而坐。惊寒缓缓道来:“振衣的红颜知己你我其实都略略听过一些。连城,你还记得万俟先生说的他祖爷爷和祖奶奶的事吗,其中那个温柔美丽的中原女子就是振衣心之所系。万俟先生并没有说的完全,那女子本是南疆人氏,只是幼时随父亲到中原经商,长大后锦口绣心,人人都道她是骨脉相承的中原女子罢了。她在中原时的名字是杨冥冥,但她本姓君,而君是南疆的第二大姓氏,百年前也曾为南疆之主。”

        君冥冥与振衣一见钟情,原约定待冥冥一及茾,展家就上门迎亲,奈何好事多磨,冥冥的父亲骤然病逝,冥冥作为他独女,扶棺还乡。还有一日车程就到南疆地面,传来了振衣被掳进宫,媚颜惑主的事来。君冥冥外柔内刚,听了路人不堪言语,在父亲棺前跪了三天三夜,交由管家料理父亲后事,自己则快马加鞭奔回京城。

        南疆与京城路途遥远,又赶上江南水患,她行程一再受阻。却说管家扶棺回到南疆,在君家不异掀起轩然大波,要知君家不乏女主主事,那一代当家的君老太太对膝下儿孙多有不满,独念念不忘那远在中原的孙女冥冥。君氏父子一合计,遣人暗杀冥冥。君冥冥虽久居中原,但蛊术一直不曾落下,再加上父亲在中原的好友以及展大将军门下弟子的照拂,总算九死一生地回到京城。

        可这时新皇已经弑父篡位,振衣业已服下“芳华”,君冥冥潜入宫中,与振衣的一场相逢不消说,自是让人肝肠寸断。冥冥见振衣已抱玉石俱焚之念,只求他为自己留下一个孩子。三个月后,冥冥怀有身孕,振衣服下“离愁引”加剧了“芳华”的毒性,接着就是让大重云氏一脉几乎伤亡殆尽的火烧衣袂宫了。

        难免唏嘘,君冥冥这等刚毅,有担当的女子竟未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

        万俟先生说过的南疆那场动乱,最终以祖爷爷的自戕谢罪而告终。动乱一起就消失无踪的君冥冥以君家少主,万俟家主平妻的身份出现,因祖爷爷膝下无子,只得从旁支过继一子交由冥冥抚养。南疆下任家主同冥冥情若母子,冥冥暗中统驭南疆四十余载。

        万俟先生继任家主那年,君冥冥无疾而终。君冥冥在南疆地位尊崇,几乎神话,而千重作为她的后人,要南疆出兵助他易如反掌。万俟兮远赴中原为我压制“芳夭”蛊,不过千重一纸诏令。

        十六年前,夜如初惹出沧州乱,玉家就有意助他趁乱而起,挥戈南北,终因他无心帝位而无疾而终。而千重是玉家的血脉,就算他一炬烧了若耶山庄,玉家还是会全力助他。玉家女子向来不争虚名浮利,要争就争那至高之位。

        我苦笑一声:“玉晓颜与萧浅的那段恩怨我们已无从追究,千重不会也不屑于借助玉家的力量吧。”

        惊寒亦无奈笑笑,续道:“展大将军少年成名,二十岁即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皇室对他多有猜忌。当初明帝掳振衣进宫未必没有试探他的意思。大将军辞官避世,知振衣死讯痛不欲生,一夜白头,料想日后不过苟延残喘,熟料九个月后竟有人送来一名男婴,说是振衣的遗腹子。孩子的娘亲留书,道振衣几乎毁尽云氏一脉,日后振衣的后人必当踏着云氏枯骨再建新朝。

        大将军欣喜若狂,收养稚子孤儿,将平生所学悉数授之,待他们成年后命他们游历天下,开门授徒,时至今日,天下将才十之八九出自展门,剩下的一二也颇受展氏恩惠。十年前,千重虽年幼,文治武功较当年的大将军已不逊之分毫,苍狼一役后,他看似消失无踪,其实是在暗中招敛人才。七年前,千重及冠,他麾下将才济济,文臣林立,所缺者不过传国玉玺。虽未明告天下,但这天下早在囊中。”

        惊寒深深看我一眼,我伏在她肩头,整颗心似乎都被挖空了了:“可是两年后传国玉玺出现了,他却突然失踪了,整整五年是吗?”

        惊寒道:“这一次千重困住的不仅是奈何阵中的一干人,还有当初誓死追随的那群文臣武将。前者是他给了他们羽翼丰满的机会,后者曾一心一意追随千重开立新朝,但因千重失踪五年,他们多少有些怨言,甚至萌生悔意。这些人杀了也就杀了。唯独是你,千重原本的打算是以他作阵眼,诳你入阵,与你同死,但他几次都下不了手,至于镜花水月他强撑病体救下那几人,也不过是怕独留你于世,当世英雄又相继凋落你会有寂寞之感罢了。  ”

        千重的面容本就不逊于有‘芳华’之助的振衣,此刻更是难以用语言描摹,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窗户都用木条钉死,不吃不喝,谁也不见。他日夜咳血,血的香气令阴云弊月,花草全败,他熬不过这几日了。”

        我诧极:“怎么会?楚鸿说他已经更改千重的命盘,千重不会死。华潋也说,胭脂玉足以将芳华之毒连根拔除,他未依言将‘胭脂玉’送到楚鸿手里,还是楚鸿未将它送到千重手里?”

        惊寒连连摇头,忽然泪下:“不,不是,是他不肯服下‘胭脂玉’,他说,他说如果活下去的代价就是忘记你,他宁愿一死。”

        我惶惶起身,向竹林外跑:“他真是个傻瓜,忘了我又怎么样,他一睁开眼我就在他面前,他再爱上我不就成了。”惊寒拦在我面前,哀泣:“连城!”她目光哀痛决绝,“不会再爱上了。他以前有多眷顾你,日后就有多厌恶你,你若执意出现在他面前,最后的结果只会是逼他亲手杀了你!”一切都静了下去,连胸腔那几乎被撕裂的痛楚都不再清晰。

        惊寒带着我掠回一段,沉声道:“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解除你身上的‘青梅’。华潋的性情,凡是都追求完美,他既大着胆子炼制‘青梅’‘竹魂’,他必然也炼制了解药‘流光’。”她塞了几个瓷瓶到我手里,“这时万俟先生留下的,每一种蛊粉都可以让他生不如死。华潋又自小怕痛,你定能逼问出‘流光’所在!”惊寒去了。

        华潋午后时分方才回转,他到我房中,将水晶糕递到我面前,我见他额上微有细汗,就倒了一杯茶给他。他接过,笑道:“少庄主今天气色不错。”我不语,打开纸包,掰下一块水晶糕。华潋放下茶杯,从袖中抽出帕子擦擦面颊,笑道:“少庄主尝尝,看是不是你提到的那种。”

        我吃了几块,见他仍未动面前茶水,正想让他一让,突然手指僵住,全身上下似乎都被细小的绳索密实扎住,动弹不得。华潋面上无多喜色,缓缓伸出手来,就要触及我的面颊,我低喝一声:“华潋!你该知道我的性情,宁折不弯,今日你但凡有一丝折辱与我,这一辈子都休想再看到我的一丝笑颜!”

        手无力落下,华潋神情悲恸绝望,我缓声道:“华潋,你我自小长大,连城自忖也算了解你。你记不记得我七岁那年,惊寒和我执气,打断了明老爷子送我的那对白兔的后腿,当时你不再家,是你大哥给他们接的骨,伤好之后,那对白兔行动起来一如从前,只有习武之人才能看出有一丝坡。你回来后,钻研了七天七夜,敲断白兔的腿,重新接上,达到了真的一如从前。你父亲知道此事后说你力求完美本是好事,但怕你过于苛求,反而累及自身,若是堪不破这层障,难有大成就。现在你是名扬天下的神医,所谓的这层障也对你无多影响。但是华潋,你平心静气地问问自己,你真的可以接受那个哭笑由心,骄傲无比,恍若仙子公主的连城变得终日落落寡欢,目光阴郁,语出刻薄的活死人吗?”

        随着我一声历喝,华潋霍然站起,一连退了几步,面如死灰。我暗舒了一口气,这一把赌对了。华潋慢慢走回来,拿起那杯茶,一饮而尽,他怆然笑道:“果然如此!我对少庄主诸多不敬,依少庄主的性情原不会容忍,可为何没有按照惊寒所言,将蛊粉下到这杯茶里?”

        四肢渐渐恢复力气,我安然笑道:“你都知道了,‘聘婷’的香气虽若有似无,想来却也瞒不过你。”华潋苦笑道:“不,我对香料一向不敏感。我今早出去时就看见了惊寒,我跟随她回来,她在院中布了一阵,我本待离开,不料她突然又将阵撤了。”

        “少庄主为何对我手下留情?”他的目光死迟疑又似渴望。我狠下心肠,直言相告:“我来秦淮就是谋你手中的‘胭脂玉’,你纵有错,也抵不过我算计之愧。”“好,好,好!”华潋失魂落魄,踉跄着到一边案上,打开暗格,取出一排瓷瓶,他指着其中一瓶道:“敢问少庄主,若服食这‘一寸相思一寸灰’会如何?”

        虽不解他缘何发问,我实言道:“一寸相思一寸灰,服食之人离心爱之人远上一分,身上的痛楚就加上一分,若是隔上千里万里,就会明白古人所说的相思刻骨所言非虚。若是见着了心爱之人,心神舒畅,但走不到她方圆七丈,若要强行靠近,五脏六腑有如火燎刀割,直至昏厥。所谓一寸相思一寸灰,咫尺,天涯。”

        华潋仰天大笑,发丝坠地,泪从他眼角滑落,显是伤心难耐。他踉踉跄跄走到门口,顿足道:“和华潋预测的不差分毫。”我如遭雷击,呆呆望着桌上空空如许的茶杯,浑不觉泪流满面:“华潋,你疯了!”

        和惊寒去华潋房中,他已经走了,桌上置有瓷瓶,瓶身上刻着“流光”二字。服下‘流光’,一个时辰后我和惊寒离开了竹林,策马奔回庄子。风雨凄迷,虽有蓑笠,面上还是很快被雨水打湿。

        那日楚鸿的话言犹在耳:“奈何阵的阵眼就是洛千重他自己!他执意赴死,我却不想成全他。我以身入庄,迫得奈何阵大变,消弭阵眼。千重不是长命之人,猎玉城中初会,我就知他命不久矣。我为他改命,要他绝处逢生,胭脂玉眼下在华潋手里,他是杏林高手,用毒也不再话下,连城得亲自去谋。你之命盘与千重相连,我的命盘又与你相连。从今日起,楚鸿再不为自己测命,我倒要看看,猎玉城破时,我是否尚有命在!”

        途中歇脚,小小茶寮坐满了人,角落里是四名黑衣人簇拥着一名白衣人,那白衣人头带斗笠,面上黑纱。和惊寒坐下,暗自思量,夜如初怎么会到了江南地面。见惊寒面色不豫,我也不好多言。喝了碗热茶,吃了些干粮,见雨势稍歇,和惊寒继续上路。

        诧异的是夜如初他们竟然跟上来,惊寒勒住马,同我道:“你先走。”“也好。”我应着,策马而去。日暮到达以前歇过脚的一处集镇,我换了一匹马,欲乘月而行。不意一道黑影掠过,我惊道:“齐朔!”

        他到近前,低声道:“小姐,四郎请你过府一叙。”沐家大张旗鼓地找沐花卿,不料他竟藏匿于此。我道:“我有急事一刻也耽搁不得,你回禀四郎,让他等我几日。”齐朔道:“小姐,其实是倾城姑娘有话跟小姐说。”我不以为意,笑道:“不过一个故事,早一日讲晚一日讲有何区别,你叫她耐心侯我便是了。”不再同他赘言,我翻身上马,急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