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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船上的引擎不知怎么生病了,瞧它们咳嗽、憋气、干呕的模样,把又浓又黑的烟雾送进通风管道飘至我们的舱房内。晚餐的时候,我们的希腊船长很有礼貌地来拜访我们,操着古怪的英语向我们致歉。经常,一连几天,我们只能孤单无援地在大浪中颠簸,或以顺时针方向绕行好几个大圈。丑陋的海鸥倒着飞进我们的航线,似乎想暂止由空中的坠落。约翰忧烦不已,状况和这艘船一模一样,但其他人看似毫不在意。我也不以为意,甚至还喜欢这种悬宕的感觉,因为它远离陆地,远离所有制造伤害的手法。夜晚,在约翰焦躁不安的身体终于入睡后,我却还醒着,静静聆听海浪轻轻拍打在静止不动的船壳上的声音。浪花拍打的声音虽美,却是不诚实的。它说着谄媚欺瞒的话,想以此遮蔽一切。

            在约翰崭新的健身计划、有益身心的大西洋空气和诸事万物的影响下,我居然也企盼起某种程度的重生。这当然不会真的发生,但当我们在里斯本靠岸时,面对那欢天喜地的骚乱,我竟不由自主有了这种反应,至少,我的心灵表现出的情况如此,而就连约翰也颇为僵硬地让自己接受各式各样芳香的拥抱。但是,这条船后来在此耽搁了好些时间,笼罩在由它自身形成的焦虑与不安的迷雾中。我无力地凝视水面上浓厚的油污,那儿任何生物都存活不了,而码头边欢迎群众的倒影却在水面上漂浮游移,宛如热带鱼类。接下来,欲望和组织力再次缺席。事实上,我至少花了一星期才把一切拼凑出来,而这段期间约翰已登记住进了一家旅馆,带着文件、许可证、贿赂金和取得一个全新身份所需要的一切,跑遍了这座城市。我们办妥了这件事,出来时得到一位临时司机的陪同、一笔可观的收益,以及一个超棒的新名字:汉米尔顿·德·苏萨。我认为,这个出卖身份的行业是约翰、托德、汉米尔顿个人的一项小缺点,一般人普遍不会有此种行为。但是,你看看外面,看看那以街道当皮肤的山丘,看看那花园栏杆之后的倾圮荒芜,还有外面的所有人。这群人一定也顶着假名、取了化名四处钻营。战争将至,我们已用过三个名字了,虽然有些人连一个名字也没有(你可从他们脸上看出),但我们一定能处理得宜。当然,汉米尔顿和我很快就稳稳当当安顿下来。我们拥有舒服的别墅、三个女佣、园丁托洛,还有一条名叫巴士托斯的狗。这地方位于浅浅的山谷,离南边的雷东多只有几步之遥。听啊:那儿来了一群山羊,脖子上的铃铛发出微弱杂沓的声响,牧羊人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农民。那群山羊也是白色的,宛如一群由灵魂组成的小团体。牧羊人虽不常喊叫,但他们偶尔发出的呼唤声充满葡萄牙式的忧郁、葡萄牙式的慈悲。每个月有两次,那位我把他当成管家的胖律师,总会汗流浃背地过来拜访我们。我们在屋顶上享用雪莉酒,以有限但很正式的英文词汇聊天。花儿在盆中盛开,我们的花园让鸟儿们欣喜啁啾。"真可爱。"管家说。"那边那株叫肥皂草。"汉米尔顿说。"真美丽。"汉米尔顿伸出一根指头。"那是黄雏菊。""真漂亮。""睡午觉的约翰①。"一只黑色大鸟从我们下方的草地蹿起,倏地飞上空中。在我们周遭眼力可及之处,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陶盆和花朵,附近似乎全是这些东西。这点倒让人挺喜欢。在这干旱的不毛之地,一栋栋或红或黄的别墅矗立,像极了盖在火星上的糖果屋。光线中,暗含一种慵懒的色调。我们的三个佣人:安娜、露德,还有那吉卜赛姑娘罗莎-关于她,我非得多说几句不可。佣人的事情我熟得很,因为我以前有过一位:艾玲。哦,艾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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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节:时间箭(16)

            佣人做的事总是一样,你永远得跟在他们后面把环境弄干净,不过你可以慢慢来,用不着那么积极。此外,佣人都非常有礼貌,而且他们都很穷,几乎可说是一文不名、家徒四壁。他们不但把身上仅存的一点钱交给那位管家,还会想办法凑出一点零头,找机会塞给我。最常这么做的是罗莎,那位姑娘,我们总以主仆式的互动进行这种馈赠。没人说这是公平的,但至少,是可以理解的。金钱的把戏不正是如此?你以为钱财也会从树上长出来吗?它全都来自于你家的垃圾。在纽约,政府会帮我们把垃圾搬来,但在此地我们得自己这么做,而这份差事由园丁托洛负责。他会驾着由骡子推动的货车,带着在一旁兴奋蹦跳的巴士托斯,一起前往村庄的垃圾场。有时,我们也依赖火焰,从中取出一些颇有价值的东西,但毕竟质量和数量不同。说回罗莎,她住在山谷那端遥远山坡上的吉卜赛人帐篷里,是所有佣人中最穷的一个。我们常在傍晚时散步到那里去,等上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不露行踪地抢在她前面,一路带领她到我们的别墅。她虽然从未回头,但她知道我们就在那儿。吉卜赛人的营地也是用垃圾搭成的,然而这些垃圾可是一点价值也没有。垃圾,可以说我是它的领主,而她则是垃圾的女奴或囚徒。我们的嗜好?

            我想,该说是散步吧。身穿完美无瑕的斜纹粗呢服装,头戴猎帽,身旁则有巴士托斯在脚边兴奋蹦跳。这是一种很动人的行为,让你不得不认同这种动物也拥有灵魂。你能相信猫有灵魂,甚至相信骡子也有,但很难相信表皮松垮、性格轻佻、总以哀求目光看人的巴士托斯也具有这种高尚的东西。蒙住脸部的农夫,身穿沉重黑衣的妇女,皆以嘶哑的声音害羞地向我们打招呼,而汉米尔顿·德·苏萨则生气勃勃地回应。他说起令人费解的外国话,让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唯一一个令人觉得熟悉的字眼是somos①。在路上,巴士托斯会和我玩一种游戏,玩具是它那个沾满口水的网球,此外它也喜欢丢掷棍棒。越过山谷,来到那山坡,那个营地真的非常肮脏。

            对了,我们还有园艺方面的嗜好,不过和在威尔普的时候一样,不必身体力行。我们只需站在托洛伛偻的身形后面,用拐杖东指西点便成。花朵令人愉悦,然而却下贱之至,绽放的全是妓女似的姹紫嫣红。

            黄金是我们的另一个嗜好。我们热衷搜集、囤聚累积。大概每月一次,我们会和管家一起乘车到里斯本,到"豪华大饭店"拜访一位住在那儿的西班牙年长者。我们准备好钞票,那由管家提供。我们先点数花花绿绿的钞票,然后放在桌上,推向西班牙人那端。这个老家伙在确认金额无误后,便拿出黄金称过重量,接着用一条蓝绿色布巾包裹起来。就这样,我们得到了想要的黄金,每一块都如领扣般大小。然而,伴随这场交易活动的却是一种厌倦、羞耻和极度恶心的感觉。我们意志消沉地坐在那儿,周遭全是厚重典雅的古董家具,盯着眼前这位曼里尼先生-他的眼镜、他牙洞上的补牙焊料、他那布满尘埃的天平。就这样,汉米尔顿和我的黄金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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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节:时间箭(17)

            能把罗莎称为嗜好吗?这么说合适吗?当罗莎穿着那身粉红色的破衣裳,走到井边时,汉米尔顿只瞥一眼,血流速度立刻平稳变缓,情绪也随之稳定下来。他似乎是一头栽入人家所说的"一见钟情"里。就在我们刚到此地的那天,他便在厨房里挡住她的去路,眼里噙着泪水紧紧拥抱她,口中不断说着adorada、adorada①这个词。罗莎既粉红又肮脏,肤色微黑,脸色却极其红润。她的工作内容之一,是在每天早上替汉米尔顿的夜壶灌满液体,而每当她走进房门时,总会发现他身穿睡衣睡裤刮胡子。他慢条斯理转身过来面向她,而她则蹲下来,把那一大盆令人尴尬的东西放在床底下。她的目光始终低垂看着地板,道一声bomdia①才离开房间。坦白讲,罗莎对他来说根本是错误对象。她年纪太小,对汉米尔顿如此,对其他人可能也一样。不这么认为的唯有她的父亲、兄弟和叔伯之类的亲戚,而这就是汉米尔顿打的算盘(我可以感觉到),是他在暮色中徘徊在营地外缘时所抱持的念头。上星期她才庆祝过十三岁生日,所以现在她只有十二岁而已。当她蹲在院子里把干净的盘子一个个弄脏时,他盯着她与抹布水桶为伍的样子。他看着她背部的斜面,看着她揩去额间汗水的模样。从她褴褛的衣衫中,可以看见她身上并存着的粉红与淤青颜色,就像她嘴里仍共存着大小不等的恒齿和乳牙。很快,为了填补那些空隙,她会得到一些乳齿,那是她花钱向牙仙子②买来的……

            汉米尔顿接触这么多女性,究竟想寻找什么?母亲?女儿?姐妹?妻子?他的妻子人在何方?她最好快点出现,趁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罗莎送了一份昂贵的礼物给他,而在那趟里斯本之旅中,汉米尔顿竟然在浓情蜜意的情绪中把它卖掉了。

            然而,最近这些日子,他最感兴趣的竟是自己的身体。他成为自己的嗜好之一,狂迷自恋于自己的身体。我搞不懂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恋。当然,我们现在和在威尔普的时候已不可同日而语,那时的托德是个孤苦无依的老可怜,是一无是处的失败者。但汉米尔顿好像抵挡不了此刻身体散发的魅力,他对身体自恋的程度,会让你以为过去的他好像不曾拥有过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