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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息元呀息元,有你在,我觉得做个女人真好,每一块地方都好,都能拴住男人的眼睛和心。你让咱感到自己做女人做得更像个女人。息元啊,你喜欢我喜欢得值。我虽然是地主的婆娘,但比别的婆娘更纯洁。那个地主婆的身份就像一道坚固的栅栏,把贪馋的男人都挡在外边了,咱保全了一个清白的身子。那冯明阔也不是一个坏人,他也把我当女人看待,教会了我许多做女人的道理;他给你调养出了一个懂男人的女人;所以,你一跟了我,便一下子变得很男人了。咱这身子好不好?你从来说好。你的心被这身子偎得哪儿都结实哩。我知道,你长着一双色眼,瞧见好看的女人就冒火;但你摸别人的奶子摸得心慌而凄惶。摸过咱的奶子,你的眼神都规矩了,睡觉都踏实了。就是,守着自己满园的茄子黄瓜,还稀罕别人那两根毛毛韭菜?你知足了,你已安心过好日子了;穷的是咱的门媚,富的是咱的心哩。睡吧,息元;睡吧,你好好养养精神,耐心地等着我,我马上就来哩……

        女人洗完了身子,把灯吹灭了。轻轻地来到翁息元身边,紧紧地抱着他,静静地躺下了。

        村里这一夜真安静啊!没有哭声。

        第二天一早,谢亭云轻轻地打开了门。她怔了:

        门前黑压压地站满了人,一口大红的棺材,静静地放在两条板凳上。

        她突然醒悟了,飞转进屋,趴在翁息元身上,大叫一声:“息元!”便扯裂了嗓子哭轰鸣了。那尖厉的哭嚎,刺痛了窗棂上的纸,籁地响起来;房梁上的尘土,一络一绝地落下来。

        人们终于听到了这一声撕肝裂胆的哭声。

        众人那被压抑的心扉终于敞开了,哗啦地一声全哭倒了。女人哭得呼天抢地,额头磕在硬土地上嘭嘭作响;男人哭得如驴子高叫,呜咽撕扯着呜咽。他们哭,哭旱地上的地萝卜;哭,哭大瓦缸中的骚腌菜;他们哭,哭昏黄的油灯挑不亮的生路;哭,薄薄的棉被焐不热的梦境……他们哭翁息元,更是哭自己。

        翁上元站起身,“莫哭吧,先入殓吧。”话一出口,先就哽咽了,一控再控终于控制不止,又哇哇地哭倒了。

        苍苍高天,浮云掠过,移到屋顶站住了:身下,是一群哭泣的蚂蚁。

        ……

        开始入殡,谢亭云趴在棺身子上不让盖棺;她的头死命地朝棺盖上撞;撞出一个肉疙瘩再叠上一个肉疙瘩。起初还能撞出清脆的声响,后来那撞音变得很钝了,如铁锤砸在死肉之上。她的额头肿胀得如又新生了一个脑袋,肉被撞熟了。

        抬棺的人开始往墓地走。按老例,死者的未亡人不能随棺到墓地去;但人们已拦不住绝死的谢亭云,她必须随她的息元到墓地去。她已哭得失了嗓,双眼翻出了眼白;两个婆娘架着她,口涎一路滴零,绵软的腿,在土地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印痕。

        ……

        一股寒风吹过,卷起一道浮尘。

        谢亭云用衣袖拭去青石墓碑上的土,问翁送元:

        “支书,我贫农的丈夫也死了,您说,我算个啥?”

        翁送元一怔,他没听出谢亭云话里的含意,“算啥,这是命。”

        “我不是说我的苦命,我是说咱当过地主婆,这次该算什么婆?”

        翁送元明白了,“你什么婆也不是,是咱的弟媳妇,是咱的大妹子。”说罢,他哽咽起来。翁送元真动情了。

        翁家的男人在她翁家的男人死了之后,终于承认了她,她感到了一股刺心的悲凄。她跪在翁息元的坟前,清泪涟涟涌如潮——

        “息元,我又成了寡妇了。”

        七

        一切都已过去,后岭很快恢复了平静。

        翁送元有些心灰意冷。在后岭,他无所作为;在这个偏僻的穷地方,他也无法有所作为。这既是他的性格决定的,也是他的命运决定的。命运给了他这种时势,这种机遇,而不是另一种时势,另一种机遇,他无从选择。走火的枪,可以使他成为功臣;走火的运动,却不能使他成为有用的人。他感到了悲哀。

        他不再召集开会,任村里人去干一些自己想干的营生。翁上元去组织他的生产,也无非是传统的牛耕人种;他不会种出个花样来,也没多大意思。多产点粮食,少挨点饿,也就是个肚子的问题,也真没多大意思。翁送元越想越烦躁,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每天沉浸在酒里,每天喝几两劣质的白薯干酒;凌文静再能耐,就凭她一个小女人,也解决不了他经常喝好酒的问题。还有抽烟,他抽不起好烟,也不愿意抽烟卷。他在村里找了一块地,给自己找了个营生,便是种烟。起初他种烟是为了供自己抽,他不愿抽乡亲送的烟叶,抽人家的烟叶也是欠人家的情,便自己种。第一季的烟叶没种好,上了虫子,味道发苦,不好拍。他心里不舒坦,跟自己较劲,就盯着第二季的烟。为了种好烟,他便去找种烟种得好的人聊天,套出人家种烟的方法;他就悄悄地使用,并且自己留心长势,捉摸规律,竟种出了村里最好的烟。他种出来的烟叶大、耐抽,还产量高,很惹抽烟人羡慕。他不仅给自己种烟抽,还把种烟的法码教给别人;不长的时间村里的抽烟人就都学会了用他的方法种烟。通过种烟,他改善了与乡亲们的关系;人们开始觉得他还有几分亲切。这一点,他真是没想到。他一高兴,还把种烟的法码推广到外村去,居然也大受赞美。以至于前后邻村,一提起后岭,都知道那儿有一个很会种烟的支部书记。

        生活真会跟他开玩笑。

        但他不能总是种烟,闲下来的功夫,便感到很无聊。下棋太臭,玩牌耗人,他又碍着支书的身份,不能串闪门子,便多是窝在家里。窝在家里,除了胡思乱想,便只有面对一个活物,便是他的瘦老婆凌文静。凌文静比他安静些,好像女人在哪儿坐久了,屁股底下都扎根,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沉闷的生活。她居然不会怨天尤人,更居然也开始学习村里的编织;但她总是织不好。刘淑芳教她两针,她感觉学会了,但自己织起来,就又都忘了。看来,老天没有给她这个脑袋。所以,她编织,就是织着玩玩,从没织成形过。所以,守着个动织针的老婆,他穿的却是侄媳妇刘淑芳织的毛衣。在吃食上,凌文静最初吃不惯山里的腌菜,那种酸湫的味道,她认为城里的猪都不吃。但她感于周围人大口大口吞食酸菜的凌厉之风,便也小口小口地品一品,品得久了,竟也品出了一点意思:她认为,在吃别的蔬菜的同时,也吃一点腌菜,对肠胃蠕动很有好处,便把吃腌菜做为调济。所以,后来她也吃腌菜了,但是为了调济。把腌菜当饭吃的人与把腌菜当调济的人心理上总是有距离,所以,她与村里的婆娘从情感上怎么也不能融合。她也感到寂寞。

        她老了,脸上的皱褶多了起来;阴冷的脸色,亦分不清是阴郁,还是冷淡。

        但她的性欲没减。

        翁送元对身边女人的这种强烈的嗜好,也感到理解;她在村里的快乐,也只有这一端。他同从前一样,也依然是对身体满足着,对人厌恶之,他走不出他生活的怪圈。其实,他并不十分清楚,也正是凌文静的性欲填补了他生活的空虚,使他感到了生命的存在。在频繁的性事中,使他们都感到困惑的是,不管怎样,他们居然没有个孩子。以前在城里的时候,这种困惑尚不深切,城里生活,均浮躁于个人激情的奔张,对儿女后事也不刻意追求。到了乡下,愈是贫穷的家庭,愈是寄情于儿女,好像生命的延续是他们实现自我的惟一之途。这种生命氛围,对无儿无女却也张狂的翁送元与凌文静,不啻是一种压力:你们在当下的生活中唱主角,在未来生活的舞台上,却不会有登场的资格;我们现实的委屈,可能成为后世伸张的条件,虽然卑微,却已优越;那对未来生活的深情期待,足以凌做你们在现实中的浮华与自恃。乡下女人要个孩子可真容易啊,容易得像厨屎一样;一个接一个的厨出来,母亲虽焦黄疲惫,但看着拖鼻涕的孩崽灵动如鼠,却也绽出甜蜜的笑容。翁送元曾拍着凌文静的瘦屁股说,你这块(尸求)地,薄得很,刚能埋得下种子,发什么芽?凌文静说,比我薄的地多了,不长玉米,还可以长地萝卜;那地萝卜又大又脆,足以塞满你的嘴,关键是你的种子不成。你的那块土,只冒狼烟,没一点水份,塞多少种子也白费,都得干死了。翁送元挖苦说。女人便哭了。我跟你可有什么好?除了受你那倔骡子的脾气,就看你在人前出丑;干什么都没算计,任意使性,一事无成。我们做女人的,哪一个不想沾爷们儿的仙气?爷们儿有仙气儿,娘儿们就灵光。不仅让人高看,自己的心气儿也好,心气儿好就喜兴,就招人待见。都说我凌文静脾气怪、脸子阴,那是阳光不足,照不到心坎儿上。你大字不识几个,道理懂得少少,你多咱懂过人家的心?你除了家伙大点还有什么长项,都说(尸从)人大鸡巴,我凌文静算服了。总是说人家浪劲儿大,除了这点乐子,还图你啥?女人言之凿凿。文静,瞧你都说了些啥?那人能凑到一块,就是缘份:好怎么着,赖怎么着,既然摊上了就得认着。翁息元要翁上元陪着去相对象,这刘淑芳就看上了翁上元,你能说翁上元就比翁息元好?都是个对付劲儿。这对付劲儿就是缘份,争都争不来。你说谢亭云这个人就不好?未必。从一个女人的那一头看,她要哪儿有哪儿,人也坚强,经得住事,应该有个好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