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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我有必要提醒伦先生,”威瑟阴阳怪气地说:“根据先前制定的协议,如果由于贵方的疏忽而导致计划延误,我们就有权利索取加倍的赔偿。”

            此语一出,在场凡是懂英文的人无不怒目相向,威瑟却满不在乎,继续大放厥词。“大家都应该明白一个十分浅显的道理,我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原本为寻求圆满的合作,而绝不是陪着你们消磨时光的……”

            “威瑟先生,”伦庭玉强压愤懑打断了他的话,说:“请你稍安毋躁,容我考虑清楚,一定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威瑟还要胡搅蛮缠,却瞥见赵根发和杜昂直眉瞪眼,揎臂抡拳,并且不约而同地踏上前一步,于是嚣张气焰有所收敛,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好吧,我会耐心等待。”

            《楼兰地图》(四)(2)

            甲板上围观的旅客逐渐增多,伦庭玉不免备觉难堪,神色黯然地对身旁的人说:“诸位几天来都很辛苦,现在可以回房休息了。哦,没事最好不要乱走动。”言毕分开人群,扶着手杖凄然离去,步履颇显蹒跚。

            回到客舱,余伯宠懒散地坐在椅子上,同室的杜昂经过包扎已上床休息,却不停地唉声叹气难以入睡。余伯宠无意劝解,一则不肯再讨没趣,二则因为自己的心绪同样混乱不堪。

            虽然连日风波不断,他也不至于诚惶诚恐,毕竟以往经历过太多危如累卵的场景。但有一点事实无可争议,这一次西北考察之路必将荆棘密布,千难万险。扪心自问,之所以接受伦庭玉的邀请更多缘于道义的束缚,凡是见识过沙漠严酷的人都不会甘愿重返那片寂寥荒僻的天地。不过,如今赖以为基础的地图既然丢失,“探宝计划”似乎面临着夭折的命运。对于伦庭玉而言,实在是无以复加的沉重打击,甚至有一份“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凉。而对于自己来说,未尝不是彻底置身事外的最佳时机。倘若抽空提出中途撤离的请求,相信伦庭玉一定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一念甫动,即刻汗颜愧悔,继而深深自责。伦庭玉正处于进退失据之际,如果贸然开口,无疑于落井下石,岂非与无耻之尤的威瑟毫无区别。况且想起伦庭玉的敦厚仁义,越发不忍伤害,就算不能鞠躬尽瘁,至少也不要做出乘人之危的勾当。心里面有了主意,更加体会出伦庭玉所受的煎熬,于是决定前去探望一番。

            晚饭后来到伦庭玉的客舱,一只脚刚刚踏进门口,他便呆住了,半天未见,伦庭玉的神态竟大为改观,就像是过昭关的伍子胥一样,气色衰败,双颊内陷,两鬓仿佛也多了几茎白发。唯一不变的是深邃精亮的目光,只是其中增添了不少忧郁和沮丧。旁边的唐怀远依然沉静无语,手执一卷靠在沙发上,似乎对主人的苦楚无动于衷。

            余伯宠大动恻隐之心,在伦庭玉身前坐下,温言劝慰:“伦先生,天无绝人之路,凡事还要想开一些。”

            “没关系,我还能挺得住。”伦庭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伯宠,你可以肯定那个纸包里装着的就是地图么。”

            他指的自然是累及“娃娃脸”沉尸江底的那只油纸包。余伯宠答道:“应该是吧。‘樱花社’以这种超乎寻常的方式转移地图,无论时间、地点、方位都要分毫不差,想必事先经过了精细谋划,绝不可能只是一条疑兵之计。”

            “唉,”伦庭玉轻叹,“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来。”

            “什么人?”

            “田仓雄次,”伦庭玉说,“就是很久以前曾派人与我接洽的那个‘樱花社’头目。看来他正是一系列阴谋活动的幕后主使,并且多年来处心积虑,暗中调度,所掌握的各种情报比我们预想的还要详尽。”

            考察队原定路线在武昌改换船只,北渡汉水,从樊城上岸,过南阳、至洛阳搭乘陇海线火车直抵兰州,最后西出嘉峪关进入新疆地界。鉴于目前形势,试图挽回损失的关键是抢先与英国探险队会合。斟酌再三,伦庭玉做出了具有针对性的调整部署。考察队大部分成员及装备物资仍然沿原路行进,由方子介等学者率领。伦庭玉中枪受伤,不宜于长途跋涉,只得暂且留守武昌调养,待痊愈后再做打算。另外,立即派出一支先遣小组,轻车简从,抄捷径奔赴西域。因为必须和英国探险队取得联系,威瑟和盖勒自然责无旁贷,但以威瑟奸滑诡诈的品行,即便赶在“樱花社”之前到达,也难保不做出瞒神弄鬼的事情,所以还要有一名中方代表陪同前往。综观上下,无论经验能力,或是对当地风俗民情的了解,似乎无出余伯宠之右者。只不过脱离群体行动,则意味着风险程度增加,于是伦庭玉稍作停顿,婉转征询余伯宠的意见。

            “没问题,我一定殚精竭虑,绝不辜负伦先生的厚爱。”余伯宠一诺无辞。“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面对莫大恩惠,他正愁没有结草衔环的机会。

            “伯宠,你又错了。”伦庭玉不无责备地说,“此次西行,既不是为任何人谋取私利,也和你我之间的交谊没有关系,而是一件造福国家与民族的千古伟业。倘若有重大突破,不仅能使你成为流芳百世的英雄,也足可告慰令尊大人的在天之灵。”

            余伯宠倏尔扬眉,目光里混杂着无数震惊与疑惑,颤声问:“伦先生难道……认识先父?”

            “令尊余兆兰大人乃前清左都御史,”伦庭玉的脸上露出不胜敬慕之色,“也是名动公卿的金石大家,为人公忠体国,刚直不阿,文章笔记无不隽妙。戊戌年我赴京赶考时曾前往拜会,短短一席交谈令伦某受益匪浅,至今遥想风仪,犹觉钦佩不已。”

            “这么说,”余伯宠喃喃道,“我的身世您早已一清二楚了。”

            “以前我不肯透露,只是不愿触动你伤心的往事。”伦庭玉神情肃穆,语调低沉。“那年离京不久,我就听说余大人因为一纸同情维新派的奏折得罪了‘后党’,随着康梁变法失败,余大人难免受到株连,先是被发往轮台效力,继而身染重疴,作古异乡……”

            “请不要再说下去了。”余伯宠情不自禁打断了他的话,破家荡产的悲惨场面仿佛在眼前历历重现。忧愤成疾的父母双双亡故,襁褓中的弟妹相继夭折,自己还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突然结束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像是坠入一场漫无边际的噩梦,举目无亲,天涯飘零,那份难言的凄苦绝非常人可以忍受。

            《楼兰地图》(四)(3)

            沉默了片刻,伦庭玉说:“府上遭难的消息传开,朝野上下一片感慨伤叹。可惜当时我人微言轻,纵然有意维护,奈何力不能支。后来遇见你,也算是一段善缘未了,或者可以看作上天在帮我达成夙愿。”

            “多谢,”余伯宠黯然道,“我并不需要太多的帮助,能够残喘于世上已经很知足了。”

            “这句话恐怕言不由衷,”伦庭玉正色直言,“凭你的家学渊源,加上历尽风雨磨炼出来的超凡魄力,本应当是诸侯的座上客,又怎么会自甘沉沦呢。多年来你看似醇酒妇人,玩世不恭,只不过借以宣泄怀才不遇的无奈与失落。其实,就算你缺乏拯救国运的雄心壮志,至少也不该忘记重振余氏家业的职责吧。”

            余伯宠怔住了,内心波澜起伏,许多尘封已久的美好希冀似乎又开始隐隐涌动。

            “为避免给人留下结党营私的嫌疑,最初我不可能对你超擢起用,”伦庭玉剖肝沥胆地表示,“何况贵介公子大都性情倨傲,也不会轻易接受旁人的拂顾。所以这次西北之行将是你弃旧图新、名扬四海的难得机遇,能否成全我的一片苦心,就看你如何把握了。”

            “放心吧,伦先生,我知道何以自处。”余伯宠说,眉宇之间极其恭敬。

            “很好,沙漠深处是你施展才华的地方,至于外围的繁琐事体则由我全面料理。你尽管放开手脚,一切不必牵挂。”伦庭玉语重心长地说,颇有几分公孙杵臼对程婴遗言的味道。余伯宠切实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落在肩头,暗自掂量,又有几分犹豫不决的样子。

            “还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伦庭玉眼光犀利。

            “我在想……”余伯宠迟疑着,“用什么办法才能尽快赶到新疆。”

            提到具体细节,伦庭玉的神态忽然转为轻松,微笑着套用了一句《草船借箭》的戏白。“‘山人自有妙计’,等到了武昌,你就不会发愁了。”

            伦庭玉绝非夸夸其谈之辈,这一点余伯宠早已深信不疑,并且不久后又一次领教了他的神通广大。第二天黄昏,“圣玛丽雅号”抵达武昌,码头上军警肃立,仪卫盛设,不谙内情的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悄悄打听,才知道是湖北督军熊宗海亲率大小官员在此迎接一位来自上海的贵客。

            贵客自然就是伦庭玉。从熊宗海毕恭毕敬的态度中不难看出,两人之间的交情非同寻常。尤其当发现伦庭玉身负枪伤后,更是问长问短,紧随左右,关切之意溢于言表。而伦庭玉不顾伤痛,首先考虑的是下一步的行程安排,以及装备卸运等事项,好在有熊宗海麾下的副官妥善处理,一切不必过多费心。交待完毕,除了方子介等即将换乘船只的人员外,余者随熊宗海去往督军府,早有十几桌宴席已经准备就绪。

            由于行动不便,伦庭玉与几位故交旧识略叙寒暄后,被延入一间宽敞华丽的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