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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她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一则走投无路,二则报答恩情,这才委身他家檐下。如今却叫他随随便便拿来和一个疯子相提并论,岂不是看轻了她。

            果然归晴变了脸色,低过头去不说话了。

            沈慈连忙赔礼道,我说错话了,原不是这意思的。

            见他真急了,归晴叹了口气道,算了,你说的也是实话。

            见归晴神情黯然,沈慈真比挨了一巴掌还难受。苦于屋里站了满满的人,懊恼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院里有人扬声报到,大奶奶来了。

            沈慈和归晴刚走到外屋,便见软帘一揭,杨文琴抱着黑猫笑盈盈地走进来道,慈儿,不是说下月初才回来么,怎么早了许多日。见沈慈要给她问安,连忙拉住道,听说你一回来就去看我,可巧我去上香了,回屋一听丫环们的禀报就来了。

            沈慈笑了笑,说,其实这次早回来,除了事情办得顺当,还因为救了一个疯婆子。大掌柜的说是我们家以前的丫环,我不忍弃之不顾就带了回来。所以请奶奶过来看看,是便是了,倘或认错了也好另做处置。

            杨文琴一听原来沈慈不是去看她的,心里便有几分失落。不过,沈慈本来就难得主动找她,所以很快又面露笑容道,既这样,我便看看。一边和沈慈往里走,一边随意道,不知是哪个旧丫环,竟会成了疯子?

            话音刚落,里屋传来一声杀猪似的厉嚎,唬得众人心底生寒。大黑猫也受惊不小,蹭地从杨文琴怀里跳下,弓背竖毛,张开四只铁耙一样的钩爪按在地上,喉里示威性地厉叫个不停。里面的叫声刚停下紧接着又是一声,一声赛过一声,而间隔短促到几乎没有。

            沈慈和归晴先缓过神来,一起冲进里屋。果真又是疯婆子在发病,几个丫环正手忙脚乱地按住她。上前一看,疯婆子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一张脸涨得通红,似乎随时都会喷出鲜血。因为嘴巴张得太大,以致嘴角都有些撕裂,细细的血流诡异地往腮边蜿蜒。沈慈真担心她就这样狂吼而死,赶紧拿针扎她的昏睡穴。疯婆子一昏,大伙儿都舒了一口气。

            沈慈定定心神,对杨文琴道,奶奶,你来看看,认不认得她。

            杨文琴惊魂未定地应了声,慢慢走到床前。看着看着便哭起来道,这不是秋痕么?说罢扑到疯婆子身上大哭起来,你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怎么苦到这个地步!

            归晴和丫环们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得任杨文琴哭得抢天呼地。怕哭出了一脸盆的泪才好不容易收住,眼睛已经肿得不像话,只剩中间一条缝。归晴看了,越发敬重杨文琴,一个丫环也肯如此放在心上。

            沈慈扶杨文琴去外面坐下,问,她真是我亲奶奶的大丫环秋痕?

            杨文琴边擦泪边点头,说,其实秋痕原是我的贴身丫环,后来姐姐房里的大丫环回乡嫁人,姐姐就问我讨了秋痕。你不知道那时候秋痕又聪明又漂亮,合府上下谁不喜欢,如今却……说着,又哭起来。

            沈慈又问,那我奶奶死后,秋痕又去了那里?

            杨文琴哽噎着道,我也不知道。姐姐死后,我嫁了进来,于是秋痕又开始侍侯我。秋痕为人和善,但却有个凶狠好赌的爹,欠了一屁股债。我念在主仆情分上,几次三番给她钱替她爹还债。她爹不知悔改,反而愈加有恃无恐。后来有一天,秋痕竟哭哭啼啼地告诉我他爹已经欠了一千两银子的赌债。我虽可怜秋痕,但先前几次早已把积蓄给得尽光,还和老爷拿过不少银子,这一次如何帮得?秋痕跪了半晌见我实在无法,便也只好作罢。我以为她自回房睡去了,便没在意,第二天醒来才知,秋痕前夜根本没回房。她就从那时起不见了。

            沈慈听了,更添迷惑。看来,秋痕是从那一夜失踪的。那么,她的疯病也是从那一夜得的么?如果是,那一夜在她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珍晴拿出父亲为她定作的金莲锁,细细抚摸。

            自打从雪霁那里失而复得,转眼就十年了。当年她乍见金莲锁,还以为能找到父母,日日坐卧难安地等雪霁去问陈三儿。谁知等来的却是失望。雪霁说,陈三儿是多年前从一个盗墓的手上买来的。她登时如坠冰窟:盗墓的?难道父母早已仙游多年。她越想便越肯定,否则金莲锁怎会流落到陈三儿手上。哭了一场,恨只恨老天爷还不如别可怜她,永远不让她看到金莲锁的好。

            这么多年过来,要找父母的心也死透了。只在无人时候,默默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就全当和父母相聚了。

            正有些伤心,忽听院儿里传来小丫头们和归晴问好的声音,便顺手将金莲锁收好。不一会儿,归晴拎着一盒点心挑帘进来,笑语吟吟,四奶奶怎么一个人,雪霁姐姐呢?

            珍晴看见归晴也觉得高兴,笑答,前几日着小五做一身新衣裳,左右不见送来,所以让雪霁去催一催。

            归晴哦了一声,走到桌边,一面把点心一盘盘放上,一面道,小少爷今早突然说想吃五味斋的点心,我记着四奶奶也喜欢五味斋的点心,就多买了一些。您瞧,还冒热气呢,您尝尝。

            珍晴便拈起一块吃了,笑道,这糕点好吃,也要亏你还有这份儿心意。听说慈儿这次回来还带回了一个疯子,好像是夫人在世时的大丫环?我时常听院儿里的小丫头们吱吱喳喳说那疯婆子发起病来有多厉害,但凡近身都被她打得鼻青脸肿。我原想过去看看你们,不过慈儿大了,我又不比杨文琴,须是避嫌些,这才没去。你们可有伤着哪里?

            归晴也是好久不见珍晴,听她还是把自己和沈慈叫作你们,便觉心里暖融融的。多少年了,只有珍晴把她和沈慈看作同等。沈慈也不看低她,可那跟珍晴不一样。她的心里有沈慈,沈慈的心里也有她。她从来不把自己看得比沈慈低,但旁人未必。然而珍晴还说她和沈慈是你们,这便弥足珍贵。

            归晴近乎感激的微笑道,四奶奶有心了,小少爷和我都没什么,都是旁的丫环受苦。那疯婆子确是夫人在世时的大丫环,叫秋痕。大奶奶已经认过的。便把那天的事儿具细说了一遍,叹道,大奶奶可真是好人,为一个丫环舍去多少银子不说,还心心念念了几十年。难怪当年夫人临走,一定要老爷娶大奶奶呢!

            一提到杨文琴,珍晴就有几分不舒服。十年前女鬼紫烟在她心里抛下一粒种子,如今已经长成一根带刺的藤萝。不去碰它,就不会难受,只不过时时提醒一下它的存在。

            珍晴微弯了弯嘴角,似笑非笑道,总是她自个儿嘴里说出的话,哪个知道是真是假。若是她真对秋痕好,当年既已舍了许多银子,怎么偏偏最要命的时候反而不管了。一千两值多少?就是十万两,沈家也拿得出。不过愿意不愿意罢了。

            一席话呛得归晴一怔。

            珍晴见状也微微一愣,而后语重心长地道,归晴,你还小,许多事并不是人前怎样人后便也怎样的。尤其像我们沈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哪里保管人人都好呢?多看少说,凡事留个心眼儿总不会错。

            归晴想了想,笑道,四奶奶说得是。归晴知道,四奶奶是真对我好。

            珍晴吃吃笑道,我对你再好,哪里比得上你的小少爷。

            归晴霎时羞红了脸。

            珍晴笑了一会儿,又担心起来。拉着归晴地手道,实话说,你若只想像我一样做偏房,那是铁板钉钉的事儿。可我知道你也是要强的,况且慈儿的心又在你身上……可是,难啊!这些日子,我听老爷的意思,像是要给慈儿找媳妇儿了。

            归晴听了,好似一个霹雳炸在耳旁。愣了一会儿,卟通一声跪在珍晴面前道,四奶奶,我……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泪已似珠串。

            珍晴慌忙去拉归晴,无奈归晴就是不动。

            珍晴看着可怜极了,道,我明白你哪里是要争什么名分,只是一心想和沈慈做一对生死相许的双飞客。

            这话真说到她心里去了。归晴叫了一声四奶奶,便大哭着扑进珍晴怀里。

            珍晴轻轻抚摸归晴的头道,你在我房里养大,我实拿你作半个女儿。你放心,我一定为你说话。再有,慈儿也是死心眼儿,老爷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这事儿也不是全然无望。只是眼下你千万不能急,一急反而弄拧了。

            又安抚了一阵,归晴才收住泪。归晴走不多时,雪霁带着小五来了。

            小五生性羞怯,虽然进出沈家不下百回,见了女眷还是会颇显局促。轻声慢语地给珍晴问了安,说,这几日,几位奶奶赶巧都做衣裳,所以耽搁了,还请四奶奶勿怪。

            珍晴大大方方地道,不要紧。看小五手上还捧着一套衣裳便道,你若还要给其他奶奶送衣裳,便只管去吧。

            小五突然涨红了脸,说话都结巴起来,哪里,四奶奶先试一试,有什么不合身我也好给您改改。

            珍晴笑道,你的手艺,何时用得着改?只管去吧。

            雪霁抢白道,我们小姐才不像有些人鸡蛋里面挑骨头,什么都要挑来改去,生怕自己吃了亏。既说不妨事就是不妨事,你赶紧地去吧,莫要晚了,又生出一番事来!

            珍晴便知是丁月红的衣裳。看看小五连脖子都羞红了,连忙瞪了雪霁一眼,好言再叫小五先走。小五才抖抖缩缩地去了。

            雪霁道,小姐,你不觉得三奶奶也太爱做衣裳改衣裳了?

            珍晴立刻低斥道,不许胡说八道。别人的事咱们管什么?

            雪霁道,你不想管别人的事,只怕别人想管你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