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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唉,这就难说啦.多半是听着刚才那个曲调的时候,使他联想起跟老婆一道睡觉时心脏的跳动吧."

        就在这当儿,乱子越闹越大了.库拉巴喀依然面对钢琴坐在那里,气派十足地掉过头来看着我们.不管他的气派多么足,也不得不躲闪那些飞过来的东西.也就是说,每隔两三秒钟他就得变换一下姿势.不过他还大致保持了大音乐家的威严,那对眯缝眼儿炯炯发着光.我——为了避开风险,躲在托喀身后.可是好奇心促使我热衷于和马咯继续交谈下去:"这样的检查不是太野蛮了吗?"

        "哪儿的话,这要比任何一个国家的检查都来得文明呢.就拿某某来说,一个来月以前……"

        刚说到这里,恰好一只空瓶子掼到马咯的脑袋上了.他仅仅喊了声"Quack"(这只是个感叹词)就晕过去了.

        八

        说也奇怪,我对玻璃公司老板嘎尔抱有好感.嘎尔是首屈一指的资本家.在这个国家的水虎当中,就数嘎尔的肚皮大.他在长得像荔枝的老婆和状似黄瓜的孩子簇拥之下,坐在扶手椅上;几乎是幸福的化身.审判官培卟和医生查喀经常带我到嘎尔家去吃晚饭.我还带着嘎尔的介绍信,去参观与他和他的朋友有些关系的各种工厂,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印制书籍的工厂.我跟一位年轻的水虎工程师一道走进工厂,看到靠水力发电转动的大机器时,对水虎国机器工业的进步惊叹不已.听说这里一年印刷七百万部书.使我惊讶的不是书的部数,倒是制造过程的简便省力.因为这个国家出书,只消把纸张、油墨和灰色的粉末倒进机器的漏斗形洞口里就行了.这些原料进入机器后不到五分钟,就变成二十三开、三十二开、四十六开等各种版式的书籍.我瞧着就像瀑布似的从机器里倾泻出各种各样的书籍.我问那位挺着胸脯的水虎工程师这种灰色粉末是什么.他站在黑亮亮的机器前,心不在焉地回答说:"这个吗?这是驴的脑浆.只消把它烘干后制成粉末就成.时价是每吨两三分钱."

        当然,这种工业上的奇迹不仅出现在书籍制造公司,而且也出现在绘画制造公司和音乐制造公司.据嘎尔说,这个国家平均每个月发明七八百种新机器,什么都可以不靠人工而大规模生产出来,从而被解雇的水虎职工也不下四五万只.然而在这个国家每天早晨读报,从来没见过"罢工"一词.我感到纳闷,有一次应邀跟培卟和查喀等一道到嘎尔家吃晚饭的时候,就问起这是怎么回事.

        "都给吃掉啦!"嘎尔饭后叼着雪茄烟,若无其事地说.

        我没听懂"都给吃掉啦"指的是什么.戴着夹鼻眼镜的查喀大概觉察到我还在闷葫芦里,就从旁解释道:"把这些水虎职工都宰掉了,肉就当作食品.请你看这份报纸.这个月刚好解雇了六万四千七百六十九只,肉价也就随着下跌了."

        "难道你们的职工就一声不响地等着给杀掉吗?"

        "闹也没用,因为有'职工屠宰法'嘛,"站在一株盆栽杨梅前面的怒容满面的培卟说.

        我当然感到恼火.可是东道主嘎尔自不用说,连培卟和查喀似乎也都把这看作是天经地义的事.

        查喀边笑边用嘲讽的口气对我说:"也就是说,由国家出面来解除饿死和自杀的麻烦.只让他们闻闻毒气就行了,并不怎么痛苦."

        "可是所说的吃他们的肉……"

        "别开玩笑啦.马咯听了,一定会大笑呢.在你们国家,工人阶级的闺女不也在当妓女吗?吃水虎职工的肉使你感到愤慨,这是感伤主义."

        嘎尔听我们这么交谈着,就劝我吃放在近处桌子上的那盘夹心面包,他毫不在意地说:"怎样?尝一块吧?这也是用水虎职工的肉做的."

        我当然窘住了.岂但如此,在培卟和查喀的笑声中,我蹿出了嘎尔家的客厅.那刚好是个阴霾的夜晚,房屋上空连点星光也没有.我在一团漆黑中回到住所,一路上不停地呕吐,透过黑暗看上去,吐出的东西白花花的.

        九

        然而,玻璃公司的老板嘎尔无疑是一只和蔼可亲的水虎.我经常跟嘎尔一道到他参加的俱乐部去,度过愉快的夜晚.原因之一是呆在这个俱乐部比在托喀参加的超人俱乐部要自在得多.而且嘎尔的话尽管没有哲学家马咯的言谈那样深奥,却使我窥见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广阔的世界.嘎尔总是边用纯金的羹匙搅和着咖啡,边快快活活地漫谈.

        在一个雾很浓的夜晚,我隔着插满冬蔷薇的花瓶,在听嘎尔聊天.记得那是一间分离派①风格的房间,整个房间不用说,连桌椅都是白色镶细金边的.嘎尔比平时还要神气,满面春风地谈着执政党——Quorax党内阁的事.喀拉克斯不过是个毫无涵义的感叹词,只能译作"哎呀".总之,这是标榜着首先为"全体水虎谋福利"的政党.

        ①分离派是一种反学院派的美术流派,1897年创始于维也纳.

        "领导喀拉克斯党的是著名政治家啰培.俾斯麦不是曾说过'诚实是最妥善的外交政策'吗?然而啰培把诚实也运用到内政方面……"

        "可是啰培的演说……"

        "喏,你听我说.那当然是一派谎言.但人人都知道他讲的是瞎话.所以归根结蒂就等于是说真话了.你把它一概说成是假话,那不过是你个人的偏见.我要谈的是啰培的事.啰培领导着喀拉克斯党,而操纵啰培的是PouFou日报("卟弗"一词也是毫无涵义的感叹词.硬要译出来,就只能译作"啊")的社长哙哙.但哙哙也还不是他自己的主人.支配他的就是坐在你面前的嘎尔."

        "可是……怨我冒昧,可你《卟弗日报》不是站在工人一边的报纸吗?你说这家报纸的社长哙哙也受你支配,那就是说……"

        "《卟弗日报》的记者们当然是站在工人一边的.可是支配记者们的,除了哙哙就没有别人了.而哙哙又不能不请我嘎尔当后台老板."

        嘎尔依然笑眯眯地摆弄着那把纯金的羹匙.我看到嘎尔这副样子,心里与其说是憎恨他,毋宁说同情起《卟弗日报》的记者们来了.

        嘎尔看到我不吭气,大概立即觉察出我这种同情,就挺起大肚皮说:"嗐,《卟弗日报》的记者们也不全都向着工人.我们水虎至少首先是向着我们自己,其他都靠后.……更麻烦的是,还有凌驾于我嘎尔之上的呢.你猜是谁?那是我的妻子——美丽的嘎尔夫人."嘎尔朗笑起来了.

        "那毋宁说是蛮幸福吧."

        "反正我挺惬意.可我只有在你面前——在不是水虎的你面前,才这么打开天窗说亮话的."

        "那么,喀拉克斯内阁是由嘎尔夫人执牛耳的喽?"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七年前的战争确实是因为某只雌水虎而引起来的."

        "战争?这个国家也打过仗吗?"
        "可不是吗!将来随时都可能打起来呢.只要有邻国……"

        说实在的,我这时才知道水虎国也不是个孤立的国家.据嘎尔说,水虎一向是以水獭为假想敌.而且水獭的军备并不亚于水虎.我对水虎和水獭之间的战争颇感兴趣.(因为水虎的劲敌乃是水獭这一点是个新发现,就连《山岛民谭集》的作者柳田国男①也不知道,《水虎考略》的作者更不用说了.

        ①柳田国男(18751962),日本民俗学家.

        "那次战争爆发之前,两国自然都提高警惕,虎视眈眈地窥伺着对方,因为它们彼此都怕对方.后来,住在这个国家的一只水獭去访问某一对水虎夫妇.那只雌水虎的丈夫不务正业,她原打算把他杀死.她丈夫还保了寿险,说不定在一定程度上这也是诱使她谋杀他的原因."

        "你认识这对夫妇吗?"

        "嗯——不,只认得雄的.我老婆说那个雄的是坏蛋,可依我看来,与其说他是坏蛋,倒不如说他是患了被害妄想症的疯子,成天害怕被雌水虎捉住.……于是雌水虎在老公的那杯可可里放了氰化钾.不晓得怎么搞错了,又把它拿给客人水獭喝了.水獭这下当然丧了命.接着……"

        "接着就打起仗来了吗?"

        "可不.恰好那只水獭又曾荣获过勋章."

        "哪边打赢了?"

        "自然是我们国家.三十六万九千五百只水虎因而英勇地阵亡了.可是跟敌国比较起来,这点损失算不了什么.我国的皮毛差不多都是水獭皮.那次战争期间,除了制造玻璃之外,我还把煤渣运到战场上."

        "运煤渣干什么?"

        "当然是吃喽.我们水虎只要肚皮饿了,是什么都肯吃的."

        "这——请你不要生气.对于在战场上的水虎们来说,这……在我们国家,这可是丑闻呢."

        "在这个国家无疑也是个丑闻.可只要本人直言不讳,谁也就不会把它当成丑闻了.哲学家马咯不是也说过吗:'过不讳言,何过之有.'……何况我除了谋利之外,还有满腔爱国的热情呢!"

        这时俱乐部的侍者刚巧走了进来.他向嘎尔鞠了一躬,像朗诵似的说:"贵府的隔壁着火了."

        "着——着火!"

        嘎尔惊慌地站起来,我当然也站了起来.

        接着侍者镇静地又补了一句:"可是已经扑灭了."

        嘎尔目送着侍者的背影,露出半哭不笑的表情.我望着他的脸,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恨上这个玻璃公司老板了.然而如今嘎尔并不是作为什么大资本家,而只是以一个普通水虎的身分站在这里.我把花瓶里的冬蔷薇拔出来递给嘎尔.

        "火灾虽然熄灭了,尊夫人不免受了场虚惊,你把这带回去吧."

        "谢谢."嘎尔跟我握握手,然后突然咧嘴一笑,小声对我说,"隔壁的房子是我出租给人家的,至少还可以拿到火灾保险金."

        我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此刻嘎尔的微笑,是既不能蔑视也不能憎恶的微笑.

        十

        "你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