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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奥莉加把自己的上衣和裙子拿出去,帮菲奥克拉穿上,随后两人极力不出声地关上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木屋.

        "是你吧,讨厌鬼?"老奶奶猜出是谁,生气地嘟哝道,"嘿,叫你这夜猫子……不得好死!"

        "不要紧,不要紧,"奥莉加悄悄地说,给菲奥克拉披上衣服,"不要紧的,亲人儿."

        屋里又静下来.这家人向来睡不踏实:那种纠缠不休、摆脱不掉的苦恼妨碍他们每个人安睡:者头子背痛,老奶奶满心焦虑和气恼,玛丽亚担惊受怕,孩子们疥疮发痒、肚子老饿.此刻他们在睡梦中也是不安的:他们不断地翻身,说梦话,爬起来喝水.

        菲奥克拉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但立即又忍住,不时抽抽搭搭,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不响了.河对岸有时传来报时的钟声,可是敲得很怪:先是五下,后来是三下.

        "唉,主啊!"厨子连连叹息.

        望着窗子,很难弄清楚,这是月色呢,或者已经天亮了.玛丽亚起身后走出屋子,可以听见她在院子里挤牛奶,不时说:"站好!"后来老奶奶也出去了.屋子里还很暗,但所有的东西都已显露出来.

        尼古拉一夜没睡着,从炉台上爬下来.他从一只绿色的小箱子里拿出自己的燕尾服,穿到身上,走到窗前,不住地用手掌抿平衣袖,又抻抻后襟.他笑了.后来他小心地脱下燕尾服,收进箱子里,又去躺下了.

        玛丽亚回到屋里,开始生炉子.她显然还没有完全睡醒,现在一边走,一边慢慢地清醒过来.她大概梦见了什么,或者又想起了昨晚的故事,因此她在炉子跟前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说:

        "不,还是自由好啊!"

        七

        老爷坐车来了--村里人都这样称呼区警察局局长.他什么时候来,为什么来,一周以前大家就知道了.茹科沃村只有四十户人家,可是他们欠下官府和地方自治局的税款已累计两千有余.

        区警察局局长先在小酒馆里歇脚,他"赏光"喝了两杯清茶,然后步行到村长家里,房子外面一群拖欠税款的农民已在恭候.村长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尽管很年轻--他只有三十岁出头--却很严厉,总是帮上级说话,其实他自己也很穷,也不能按时交纳税款.显然他很乐意当村长,喜欢意识到自己拥有权力,这权力就是严厉,此外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表现出这份权力.村民大会上,大家都怕他,由他说了算.有时,在街上或者酒馆附近,他会突然冲着某个醉汉大声呵叱,反绑了他的手,把他关进拘留室.有一次他甚至把老奶奶也关了一天一夜,原因是她代替奥西普来开村会,还在会上骂街.他没有在城市里住过,也从来没有念过书,但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许多深奥的字眼儿,喜欢在言谈中用一用,为此他备受村民敬重,尽管别人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奥西普带着他的纳税簿走进村长家的小木屋.区警察局局长,一个瘦老头子,灰白的连鬓胡子蓄得很长,穿一身灰制服,正坐在上座①的桌子旁写些什么.屋子里干干净净,四面墙上贴满了从杂志上撕下来的花花绿绿的画片.在圣像旁边最显眼的地方,挂着从前的保加利亚大公巴滕贝克②的肖像.村长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站在桌旁.

        ①俄罗斯农舍内,上面放圣像的地方.

        ②巴滕贝克(一八五七--一八九三),德国亲王,一八七九年任保加利亚大公,亲德奥势力,一八八六年在亲俄派军官的压力下,被迫退位.

        "大人,他欠一百十九卢布,"轮到奥西普时,他说,"复活节前他交了一个卢布,打从那天起再没交过一个小钱."

        区警察局局长抬眼望着奥西普,问道:

        "这是为什么,老乡?"

        "请您开恩,大人,"奥西普激动地说,"容我说几句,头年柳托列茨村的老爷对我说:'奥西普,把你的干草卖了吧……卖给我.'怎么不行呢?我有一百普特干草要卖出去,都是几个婆娘在草场上割的.行,我们谈妥了价钱……本来挺好,两厢情愿……"

        他抱怨起村长来,不时转身瞧瞧农民们,似乎要请他们来作证似的.他满脸通红,额头冒汗,眼神变得尖利而凶狠.

        "我不明白你说这些干吗?"区警察分局局长说,"我问你……我只问你为什么不交纳欠款?你们大家都不交,难道要我来替你们承担责任吗?"

        "我拿不出来嘛!"

        "这些话毫无道理,大人,"村长说,"不错,奇基利杰耶夫一家属于不富足阶层,不过请您问问其余的人,全部过错在伏特加,一帮胡作非为的人.他们一窍不通."

        区警察局局长记下什么,然后心平气和地对奥西普说,那语气就像讨杯水喝似的:

        "你去吧."

        区警察局局长很快就走了.他坐进一辆廉价的四轮马车,不住地咳嗽,望着他那又长又瘦的背影可以看出,此刻他已经忘了奥西普,忘了村长,忘了茹科沃村的欠款,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了.他还没有走出一俄里,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已经夺走了奇基利杰耶夫家的茶炊,老奶奶在后面追,使足劲尖声喊叫:

        "不准拿走!我不准你拿走,你这个魔鬼!"

        村长迈开大步,走得很快;老奶奶驼着背,愤怒若狂、气喘吁吁、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他,她的头巾掉到肩上,一头白发泛出淡淡的绿色,在风中飘扬.她突然站住,像一个真正的暴动者,双拳不住地捶胸,拖长声调,叫骂得更响,嚎啕哭诉起来:

        "正教徒们,信仰印上帝的人啊!老天爷哪,他们欺负人!乡亲们哪,他们压迫人!哎呀,哎呀,好人们哪,替我伸冤雪恨啊!"

        "老奶奶,老奶奶,"村长厉声说,"不得无理取闹!"

        没有了茶炊,奇基利杰耶夫的家里变得异常沉闷.茶炊被人夺走,这是有损尊严、有失体面的事,就像这家人的名誉忽然扫地一样.要是村长拿走桌子和凳子,拿走所有的瓶瓶罐罐倒也好些,那样的话,屋子里会显得空一些.老奶奶呼天喊地,玛丽亚伤心落泪,所有的小姑娘望着她们也都哇哇哭起来.老头子感到心中有愧,垂头丧气地坐在屋角里一声不吭.尼古拉无话可说.老奶奶一向疼他,可怜他,可是这会儿忘了体恤,忽然冲着他不停地叫骂,责难,对着他的脸不住地摇拳头.她大声斥责,说全是他的过错,还在信里吹牛,说什么在"斯拉夫商场"每月领五十卢布,可实际上给家里寄的钱却很少很少,这是为什么?他干吗回家来,还带着家眷?他要是死了,哪儿弄钱来葬他?……尼古拉、奥莉加和萨莎的模样儿看上去真可怜.

        老头子咳了一声,拿起帽子,找村长去了.天色已黑.安季普·谢杰利尼科夫鼓着腮帮子在炉子旁焊什么东西.满屋子煤气味.他的孩子们都很瘦,没有梳洗,在地板上爬来爬去,不比奇基利杰耶夫家的强多少.她的妻子长相难看,脸上有雀斑,挺着大肚子在绕丝.这是一个不幸的赤贫的家庭.只有安季普一人看上去既年轻又漂亮.在长凳上放着一溜五把茶炊.老头子对着巴滕贝克念着祷词①,说:

        ①保加利亚大公巴滕贝克的像挂在圣像旁边,奥西普忙中出错了.

        "安季普,求你发发慈悲,把茶炊还给我!看在基督面上!"

        "拿三个卢布来,你就取走."

        "我拿不出来嘛!"

        安季普不时鼓起腮帮子,火就呼呼地响,僻啪地叫,火光映红了那些茶炊.老头子揉着帽子,想了一阵,又说:

        "还给我吧!"

        皮肤晒黑的村长此刻全身乌黑,活像个巫师.他转身对着奥西普,说得又快又严厉:

        "这得由地方长官说了算.本月二十六日,你可以到行政会议上口头或者书面申诉你不满的理由."

        奥西普一点也听不懂他的意思,只好到此为止,回家去了.

        十多天后,区警察局局长又来了,坐了个把钟头,后来又坐车走了.那些天,风大而寒冷,河面早已结冰,雪倒没有下,可是道路难走,令大家苦恼.有一天,一个节日的傍晚,邻居们到奥西普家闲坐,聊天.他们在黑屋子里说着话,因为节日里不该干活,所以没有点灯.新闻倒有几件,不过都叫人不痛快.比如有两三户人家的公鸡被抓去抵债,送到乡公所,在那里死掉了,因为谁也不去喂它们.又比如,有几家的绵羊给拉走了,他们把羊捆起来,装在大车上运走,每到一个村子就换一辆大车,结果一头羊闷死了.现在有一个问题需要解答:谁的过锗?该怪谁?

        "该怪地方自治局!"奥西普说,"不怪它怪谁!"

        "没说的,该怪地方自治局."

        他们把欠款、受欺压、粮食歉收等等所有的事都怪罪于地方自治局,虽说他们中谁也不知地方自治局是怎么回事.这种情况由来己久.当初一些富裕的农民自己开了工厂、小铺和客店,当上了地方自治会议员,却始终心怀不满,后来便在自己的工厂和铺子里大骂地方自治局.

        他们又谈到了者天爷不下雪:本该去运木柴了,可是眼下路面坑坑洼洼,车不能行,人不能走.过去吧,十五年、二十年以前,茹科沃村里人的谈话要有趣得多.那时候,每个老头子脸上都是这样一副神气,仿佛他心里藏着什么秘密,知道什么,盼着什么.他们谈论盖着金印的公文,土地的划分,新的土地和埋藏的财宝;他们的话里都暗示着什么;现在的茹科沃人谁都没有秘密,他们的全部生活像摆在掌心里一样,人人都看得见,他们能谈的不外乎贫穷和饲料,再就是老天爷怎么不下雪……

        他们沉默片刻.后来又想起了公鸡和绵羊的事,又开始议论是谁的过错.

        "地方自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