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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吃完第三道菜后,雷塞维奇对安娜·阿基莫芙娜说:"Findesiècle③的女人,我是说年纪很轻而且当然有钱的这类女人,应该独立自主,聪明,优雅,有知识,胆大,稍稍有点放荡.放荡呢,要适可而止,只能稍稍有那么一点儿;因为,您会同意,尽兴而为是要使人厌倦的.您,我亲爱的,不应当跟大家一样过呆板单调的生活,而应当兴致勃勃地享受生活,而轻微的放荡正是生活的一种调味料.您应该沉浸在花卉的醉人香气里,闻麝香的香味,吃印度大麻膏④,不过主要的是应当恋爱,恋爱,恋爱.……换了我是您,那我头一件事就是弄七个男人来,一个星期之中每天换他一个,而且给他们取好名字,一个叫星期一,一个叫星期二,一个叫星期三,等等,好让他们各人知道各人的日子."

        这一番话惹得安娜·阿基莫芙娜激动起来.她什么菜也没吃,光是喝下一杯葡萄酒.

        "最后也让我来讲几句!"她说."对我个人来说,我不理解没有家庭生活的爱情.我孤单,象天空中的月亮那么孤单,而且这月亮还亏缺了半截.不管您怎么说,我相信,我体会到,这种亏缺只有靠了平常意义上的爱情才能弥补.我认为这种爱情能确定我的责任,确定我的劳动的意义,照亮我的世界观.我要求于爱情的是我心灵的和平,我的安宁,我要远远地躲开麝香和所有那些招魂术,还有findesiècle等等.

        ……一句话,"说到这儿,她发窘了,"我要的是丈夫和孩子."

        "您想出嫁?喂,这也未尝不可,"雷塞维奇同意说."您需要经历一切,什么出嫁啦,吃醋啦,初次私通的甜头啦,甚至生儿养女.……不过您得赶紧生活,赶紧,亲爱的,日月如梭,光阴可是不等人呀."

        "是啊,我干脆出嫁就是!"她说,生气地瞧着他那肥胖、满足的脸."我会按顶平常、顶世俗的方式嫁出去,我会满心幸福.您再也猜不到,我会嫁给一个普通的工人,我会嫁给一个机械工或者一个绘图员."

        "这也不坏嘛.约瑟安娜公爵小姐爱上了格温普兰⑤,这种事在她是可以做的,因为她是一位公爵小姐;在您呢,也是样样事都可以做,因为您是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亲爱的,如果您打算爱一个黑人或者阿拉伯人,那您就别拘束,您自管去弄一个黑人来.您别在任什么事上亏待自己.您应当跟您的愿望一样大胆.您别怠慢您的愿望."

        "难道我的话就这样难懂吗?"安娜·阿基莫芙娜诧异地问道,眼睛里闪着泪光."您要明白,我掌管着一个巨大的企业,有两千工人,我要在上帝面前对他们负责.那些为我干活的人正在变瞎,变聋.我害怕生活,害怕!我难过,可是您却这么狠心,对我说什么黑人,而且……还发笑."安娜·阿基莫芙娜说,用拳头捶桌子."继续过我眼前所过的这种生活,或者嫁给一个象我这样闲散的、没有能力的人,那简直是罪过.我再也不能照这样生活下去了,"她激昂地说,"再也不能!"

        "她多么漂亮啊!"雷塞维奇说,他在欣赏她."我的上帝,她多么漂亮啊!可是您为什么生气呢,亲爱的?就算我说得不对,可您难道以为:如果您由于那种我也深深尊敬的思想而过沉闷无聊的日子,抛弃生活的乐趣,工人就会因此轻松一点吗?丝毫也不会!不,还是应该放荡一下,放荡一下!"

        他坚决地说."您务必要放荡一下,非放荡一下不可!您得仔细想想,亲爱的,仔细想想!"

        安娜·阿基莫芙娜终于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暗暗高兴,心情畅快了.她很满意,因为她讲得那样好,她的思想那样正直优美.她已经相信,比方说,如果彼梅诺夫爱上她,她就会高高兴兴地嫁给他.

        米宪卡开始斟香槟酒.

        "您惹得我生气了,维克托尔·尼古拉伊奇,"她说,跟律师碰杯."使我感到遗憾的是,您虽然出了主意,可是您自己却完全不了解生活.照您的看法,如果谁是机械工或者绘图员,谁就一定是乡巴佬,无知无识的粗人.其实他们是最聪明的人!不平凡的人!"

        "您的父亲和伯父……我认识他们,尊敬他们,"克雷林慢条斯理地说,他坐在那儿挺直腰板,象是一尊偶像.他始终在吃菜,一刻也没停过,"他们两人都具有出色的智慧和……和高尚的精神品质."

        "得了,这种品质我们可是清楚的!"律师嘟哝说,然后要求允许他吸烟.

        吃完了饭,克雷林由人领去歇息.雷塞维奇吸完一支雪茄烟,跟着安娜·阿基莫芙娜走到她的书房去,他吃得过饱,走路摇摇晃晃.那种墙上挂着照片和扇子,天花板中央经常吊着粉红色或者淡蓝色挂灯的幽静角落,他是不喜欢的,认为这是缺乏创造力的软弱性格的表现;再者,使他现在想起就感到羞愧的那些风流韵事都跟这类灯有关系.不过,安娜·阿基莫芙娜的那个四壁光秃秃、里面放着一些不起眼的家具的书房,他看了倒十分中意.他坐在土耳其式长沙发上,瞧着安娜·阿基莫芙娜,觉得又软和又舒服;她呢,照例坐在壁炉前面的地毯上,两条胳膊搂住自己的膝头,眼望着火苗,不知在想什么,这时候他觉得她身上流着农民的、旧教派信徒的血.

        每一次吃过饭以后,仆人端来咖啡和蜜酒,他总是兴奋起来,给她讲文学界的各种新闻.他讲得辞藻华丽,有声有色,自己也给自己的话迷住了.她听着他讲,每一次总是暗想:为了这种享受,不但可以给他一万二,哪怕多两倍也未尝不可,而且,凡是他招她不喜欢的一切,她统统原谅他了.

        有的时候他对她讲一个中篇小说,甚至一个长篇小说的内容,于是两三个钟头不知不觉地过去,象几分钟一样.可是现在他却闭上眼睛,用一种郁闷的声调无精打采地开口讲话.

        "我啊,亲爱的,已经很久没有读什么作品了,"在她请求他讲点什么以后,他说."不过,有的时候读一读儒勒·凡尔纳的东西."

        "我却希望您给我讲点什么新的东西."

        "嗯,……新的,"雷塞维奇睡意蒙眬地嘟哝道,越发把身子往长沙发的角落里缩."所有的新文学,亲爱的,对您和我来说都不适宜了.当然,这种新文学不能不是现在这种样子,不承认这种新文学就无异于不承认人间事物的自然法则,我呢,是承认这种新文学的,可是……"雷塞维奇似乎睡着了.然而过了一忽儿,他的声音又响起来:"全部新文学好比秋天烟囱里的风,不住地呻吟和呼号:'哎呀,不幸的人!哎呀,你的生活简直可以跟监狱相比!哎呀,你的监狱里多么黑暗和潮湿呀!哎呀,你一定会灭亡,你没有指望了!'这些都挺好,不过我情愿读一种能够教导我们怎样从这种监狱里逃出来的文学作品.在当代的所有作家当中,我有时候只读莫泊桑的作品,"雷塞维奇说着,睁开眼睛.

        "好作家,出色的作家呀!"雷塞维奇说,身子在长沙发上活动起来."惊人的艺术家!可怕的、了不得的、神奇的艺术家!"

        雷塞维奇说,从长沙发上站起来,举起右胳膊."莫泊桑!"他热烈地说."亲爱的,您读一读莫泊桑吧!他的一页书比人间全部财富所能给您的还要多!不管哪一行都是一个新天地.最柔和细腻的心灵活动一下子变成强烈狂暴的感情,您的灵魂仿佛在四万个大气压的压榨下变成一块极小极小的东西,带点模模糊糊的粉红色,如果可以把它放在舌头上的话,我想就会尝到一种酸涩的色情味道.那些转变,那些情节,那些旋律是多么强烈啊!您心平气和地躺在铃兰和玫瑰花丛里,忽然有一种可怕的、美妙的、无法抗拒的思想象火车头似的扑到您身上来,那滚热的蒸气笼罩您,那汽笛声震聋您的耳朵.

        您读一读,读一读莫泊桑吧!亲爱的,我要求您读一读!"

        雷塞维奇挥动两条胳膊,十分激动地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

        "是啊,这简直不能想象!"他说,仿佛陷于绝望似的.

        "就连他最差的作品也会使我入迷,陶醉!不过我担心您会对他的作品不感兴趣.为了让它吸引您,就得细细地品尝,慢慢地从每一行字里挤出汁水来,喝下去.……得把它喝下去才成!"

        他说了很长的开场白,其中夹杂着许多象恶魔般的色情、最敏感的神经网、西蒙风⑥、结晶等等词儿,到最后,才开始讲一个长篇小说的情节.他讲得不再象刚才那样矫揉造作,然而十分详细,背出整段的描写和对话.长篇小说里的人物把他迷住了,他为了说明他们的特征而做出种种姿势,变换脸相和嗓音,活象真正的演员.他兴奋得时而用男低音,时而用很尖的声调哈哈大笑,把两只手一拍,或者抱住头,那样子象是他的头就要炸开似的.安娜·阿基莫芙娜虽然看过这个长篇小说,可是仍旧听得入迷,觉得在律师的转述中,这篇小说似乎比原书美妙而且复杂许多倍.他引她注意小说里各种细腻的描写,强调那些精辟的句子和深刻的思想;可是她只看见生活,生活,生活和她自己,仿佛她自己就是小说里一个人物似的.她的精神振作起来,于是她自己也哈哈大笑,把两只手一拍,心中暗想:她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既然可以生活得挺好,那就没有必要这么糟糕地生活下去.她想起吃饭时候她那些话语和思想,感到自豪.等到她的脑海中突然出现彼梅诺夫的影子,她就不由得暗自高兴,巴望他爱上她.

        雷塞维奇讲完以后,筋疲力尽地在长沙发上坐下来.

        "您多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