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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但是又不给它饮水.到了晚上,也不给它卸下马鞍,只是稍稍松了极马肚带,把它挂在马桩上歇着.笼头上的缰绳紧紧地缠在鞍桥上,这样马头就只能平直地挺着,这个姿势它也就无法卧倒了.马澄收了起来,也放在鞍桥上.就这样,它站了整整一宿.古利萨雷无可奈何地站着,为它经历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弄得神情沮丧.嚼环在嘴里老是碍事,稍稍一动,就会引起铭心的疼痛,那股铁腥味也真不好受.嘴角肿起的包早就扯破了.肋下皮带磨破的地方又痛又痒.在毡制的鞍垫下,擦伤的背感到酸痛难受.真想能喝上口水呀!它听到河水哗哗在响.这使它更加干渴难耐.在河那边,跟往常一样,马群在吃草.传来得得的马蹄声、马的嘶叫声和值夜的牧马人的哈喝声.人们坐在毡包外的篝火边歇着了.孩子们逼着狗玩,学着狗汪汪地叫.而溜蹄马站在一旁,谁也不搭理它.

        后来,月亮升起来了.群山悄悄地从昏暗中浮现出来,在朦胧的月色下微微晃悠着.满天的星星,闪闪发光,越来越低地垂向地面.古利萨雷被困在那个地方,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站着.好象有谁在找它.它听到那匹小红马的嘶叫声,——就是那匹跟它一起长大、形影不离的小母马.小红马的额际有块象星星那样的白斑.它喜欢跟溜蹄马一起飞跑.一批公马已经在它后面追逐了,可是它就是不理它们,总是跟溜蹄马一起跑着,远远躲开那些公马.小红马还是马驹子,而古利萨雷也没有成年,不会做出那些公马想干的勾当.

        此刻小红马正在近处嘶叫着.对,这是它!古利萨雷能准确无误地听出它的声音来.溜蹄马本想也长嘶一声来回答它,但又害怕张开那张撕裂的肿起的嘴.这太疼了.最后,还是小红马找到了它.小红马迈着轻轻的步子,跑到跟前,在月光下闪动着它额际的那块星星样的白斑.它的尾巴和腿都是湿淋淋的.它淌过小河而来,随身带着河水的凉气.小红马先用面颊碰了碰古利萨雷,然后到处闻着,用它那柔软的温暖的嘴唇轻轻地赠着它.小红马柔声地打着响鼻,招呼溜蹄马跟它一起离开这儿.而古利萨雷却动弹不得.后来,小红马把头搁在古利萨雷的脖子上,用牙齿在它的鬃毛里投着痒痒.本来,古利萨雷理应把头也搁在小红马的脖子上,给它搔一搔脖子上的鬣毛.但是古利萨雷对小红马的温存无以为报.它连动都无法动一下.它只想喝水.要是小红马让它饮足了水,该有多好!最后,小红马跑开了.古利萨雷目送着它,直到它的身影溶化在河对面的一片沉沉夜色之中.它来了,又走了.泪水夺眶而出,顺着面颊,大滴大滴往下淌,无声无息地落到前蹄上.溜蹄马有生以来第一次哭了.

        一大早,主人来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春意盎然的群山,伸了个懒腰.他笑呵呵的,——突然感到骨头一阵酸痛,不禁哼吟起来:

        "哎哟,古利萨雷,瞧你昨天把我摔的!怎么样?冷得哆嗦了吧?瞧,肚子都饿瘪了."

        他拍了拍溜蹄马的脖子,絮絮叨叨地对它说了不少亲呢的话,逗趣的话.古利萨雷哪儿能听懂人说的话呢.塔纳巴伊说:

        "得了,你别生气了,老弟.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干事瞎逛荡呀.你会习惯的,一切都会顺顺当当的.至于说,吃了点苦头,那么,不这样是不行的.老弟,生活就是那么回事,它逼得你四个蹄子都钉上马掌.可往后,你再遇到路上磕磕碰碰的石头,你就不用犯愁了.你饿了,是吧?想饮水吧?我知道……"

        塔纳巴伊把溜蹄马牵到河边.他小心翼翼地从它磨破的嘴里取下嚼环.古利萨雷颤巍巍地俯向水面,感到一阵寒气,眼睛都感到酸痛了.呵!多么甜美的水!为此,它多么感激它的主人啊!

        就这样,古利萨雷很快就习惯了备鞍,丝毫也不感到马具的拘束了.驮着骑手,它感到轻松愉快.主人不时轻轻地勒住缰绳,而它却急着向前飞奔,一路上响起溜蹄马式的细碎的马蹄声.古利萨雷学会了驮着人跑得又快又稳,这一点叫大家赞不绝口;

        "你让它驮一桶水,保险一滴不洒!"

        那位从前的牧马人托尔戈伊老汉对塔纳巴伊说:

        "你驯了一匹好马,谢谢啦!你等着瞧吧,你的溜蹄马会成为马中的明星的!"

        永别了,古利萨雷!

        三

        一辆破旧的四轮大车,在空旷的路上吱扭吱扭地慢慢爬行.车轮声时断时续.溜蹄马已经精疲力竭,不时停下步来.在这黄昏的死寂中,它只听到自己耳朵里清清楚楚地回响着怦怦怦的心跳声……

        老人塔纳巴伊让马喘口气,在一旁等着,随后,抓住衔铁旁的马缰绳:

        "走吧,古利萨雷,走吧,天色不早了."

        老人和老马又慢慢腾腾地走了,走了约摸一个半钟头的时光,直到溜蹄马完全停下步来.它已经再也拉不动大车了.塔纳巴伊重又围着马忙乱起来:

        "你怎么啦,古利萨雷,啊?你瞧,天快黑了!"

        但是,马不明白他的话.它套着全副马具站在那里,头沉甸甸的,它已经感到无法控制,因而不断地晃来晃去,整个身子已经东歪西倒,而耳际依然回响着那震耳欲聋的怦怦怦的心跳声.

        "噢,你原谅我,"塔纳巴伊说道,"我早想到这一着就好了.这该死的车,该死的马具,滚它妈的!其实,只要能把你弄回家就行了."

        他把老羊皮袄往地上一扔,急急忙忙给马卸套.把马从车辕下牵出来,把颈轭从头上摘掉,随后,把全套马具扔到车上.

        "这下好了!"他说完,披上皮袄,瞅了一下卸了套的溜蹄马.他就让溜蹄马歇上一歇.他想了一下,索性把马笼头也摘了下来.

        "你在前头走,能走多快就多快,我在后面跟着.我不会把你扔下的."他说,"喂,走吧,慢慢儿地走."

        现在,溜蹄马在前面走着,塔纳巴伊在后面跟着,把马笼头搭在肩上.马笼头他是绝不会丢掉的.当古利萨雷停下步来,塔纳巴伊就等着;当古利萨雷又有点力气了,老人老马又一起在路上慢慢走着.

        塔纳巴伊不禁苦笑了.他想起,也正是在这条路上,当年古利萨雷象飞一样疾驰而过,身后扬起一片滚滚的烟尘.牧民们都说,单凭这股尘土,他们在几俄里之外,就知道这是溜蹄马在飞跑.马蹄过处,尘土象条飞舞的白色带子,在无风的日子里,悬浮在大路上空,如同喷气式飞机喷出的一股烟雾.遇上这种时刻,牧民会站住,把手遮在额头上,喃喃自语:"那是古利萨雷在飞跑!"并且不无忌意地想,此刻又不知是哪个幸运地跨在溜蹄马上迎风飞驰了.对吉尔吉斯人来说,能驾上这样的骏马飞跃驰骋,是莫大的荣幸.

        古利萨雷驮过无数的农庄主席.各式各样的都有:有的聪明能干,有的刚愎自用;有的廉洁奉公,有的不干不净.但是无一例外,他们全都喜欢溜蹄马:从上任的第一天起就跃跃欲试,直到离职的最后一天才肯下马."这会儿他们都在哪儿了呢?他们会不会偶尔也想起这匹一天到晚为他们奔跑过的古利萨雷呢?"塔纳巴伊想道.

        最后,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一座横跨峡谷的桥跟前.他们又停了下来.

        溜蹄马够曲起腿来,想在地上躺下.但是塔纳巴伊不让它这么干,因为一经躺下,再费多大的劲,也就拽不起它来了.

        "起来,起来!"他大声妈道,还用马笼头敲了一下马头.因为打了马,他心里十分难过,但还是不断地吼叫着:"你怎么啦,听不明白吗?你找死啦?不行,不能这么干!起来!起来!起来!"他一把揪住鬃毛,使劲拽着马.

        古利萨雷吃力地挺直了腿,痛苦地呻吟着.尽管已经断黑,塔纳巴伊还是不敢看一下马的眼睛.他抚摩着它,到处摸索着,然后低下头,把耳朵贴近马的右助.在马的胸膛里,心脏断断续续地,象缠上水草的水车轮子那样,呼哧呼哧地响着.他弯着腰,挨着马站了好久,直到他感到腰酸背痛,才直起身来.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决定冒险一下,回到刚才的桥那儿,不走大路,而折入一条顺着峡谷的小道.那条小道直通山里,这样走可以抄点近路,早点赶回家.说真的,夜里迷了路可不是好玩的,但塔纳巴伊十分自信,这一带的路他了如指掌,只要马能挺得住就好了.

        老人正这么思量着,远处亮起了两盏车灯.灯光象一对明晃晃的圆球,墓地从黑暗中闪现出来,而且越来越近,射出一片长长的晃动的光束,探照着前面的道路.塔纳巴伊牵着溜蹄马站在桥旁.汽车也帮不了他的忙,但是塔纳巴伊依旧等着——不过是无意识地等着罢了."总算来了一辆车."他满意地想,因为路上终于有人了.卡车的前灯射出强烈的光束刺着他的眼睛,他便用手挡住灯光.

        坐在驾驶室的两个人,吃惊地打量着站在桥旁的老人,打量着他身旁的一匹老朽的驽马.那马既没有鞍子,也没有笼头,简直不象匹马,倒象一只死乞白赖跟在人后头的癞皮狗.刹那间,强烈的灯光直射过来,于是老人和老马一下子变成了两个没有形体的惨白的躯壳.

        "真有意思,他一个人夜里呆在这几乎什么?"坐在司机旁边的一个又高又瘦、戴着护耳皮帽的小伙子说.

        "准是他,那边的大车难是他丢的."司机解释着,刹住车,"你怎么啦,老头?"他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喊道,"那边路上的大车是你扔下的吧?"

        "是的,是我."塔纳巴伊答道.

        "就是嘛.一瞧,一辆快要散架的四轮大车横在路上.近处没一个人.本想把马具捡起来,可那玩意儿也没啥用了."

        塔纳巴伊一声不响.

        司机从驾驶室里爬出来,一股强烈的优特加酒味直冲老人而来.他走了几步,便在路旁撒起尿来.

        "出了什么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