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执看了她很久。
似乎在确定她言语中每个字句的意味。
他这样的眼神看过来, 忽然就让她有点心疼。
“干嘛呀……”小姑娘抽抽搭搭地问。
在确定了她是认真的,言语中没有包含一丝抗拒与离开的意思之后,他清淡的眸色渐渐渡上些暖意, 终于活络起来。
他轻轻笑起来, 声音里的温和几乎要漫出来。
“朝有愿暮如意,岁岁时宜。生辰吉乐, 晚晚。”
他眼下尚有一轮青黑,面上是藏不住的疲态, 但说与她听的语句,却字字都是珍重与温柔。
江念晚心头一酸,无声攥住他的手。
“来这干什么, 多脏,”他垂目瞧着她的手,掌心拢了一拢, 缓声道, “公主回去吧, 还要参加生辰宴呢。我这里没事, 他们不会对我怎样。”
“没你的生辰宴,有什么意思, ”闷声嘟囔了句, 江念晚笃定心思靠在他身侧, “我才不回去, 我就在这陪着你。”
“还病着呢, 加重了怎么办,”陆执轻声劝哄着, “回吧。”
“我不走!”江念晚眼睛又红起来, 急道, “我怕我走了他们又审你,诏狱这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你、你今天要是敢赶我走,你就再也别想和我好了!”
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说辞,只能拿出自己来威胁。
陆执看着小姑娘紧抿起来的唇,到底还是妥协了。
正巧那侧诏狱的人安排妥当,有人来迎他们去牢室。
江念晚走得昂首挺胸,倒是诏狱的人纷纷低头,在这个地方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情形。
她遣人拿过来的软塌和丝被都已经被安置好,牢室似乎也被好生清洁过,现下供上了稀落的炭火。
虽不算多,但也够用。
诏狱里的守卫也是头一遭伺候这样的主子,给人拉开门的时候活像在恭迎人家回宫,偏生半点不敢怠慢,听见那句“都下去吧”后如蒙大赦,纷纷退下。
牢室中安静,只点着一盏小灯。监栏外是一处透气的窗,此刻虽被封着,也将雪色映入狱中。
室中的光半明半暗,江念晚关切看他,轻声道:“你睡一会吧。”
陆执点了头,却不让她下软塌,只半靠一旁的长椅上,道:“我手上有枷锁,躺着反而不舒服。”
江念晚替他将腕上的血迹拭净了,看那帕子上的颜色只觉得刺目,一时有些难受,道:“让他们解开不成吗?”
陆执轻笑:“那杜使长也该去死谏我了。”
江念晚也觉出过分来,脸红了下,闷在他旁边不说话了。
半晌,她理了理陆执的衣衫,轻声:“那你休息吧,我在这陪着你。”
“好。”注视着小姑娘的神色,他眼目顺从地阖上。
只是闭目半晌后又悄然睁开。
小姑娘正在瞧着他腕上。
仿佛也不是在看枷锁,而是腕上三寸露出来的位置。长睫微微颤着,有些许黯淡的情绪在她面上走过,却还是被她压了下去,像藏着心事。
她现下知道了这件事的模样,是他庆幸都不敢想的反应。
“灯太亮了吗?”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的视线,江念晚侧过头些,轻声问。
陆执摇头,反手攥住她的手。
他温声问:“有想问我的话吗?我不会瞒公主。”
“没事,你先休息——”
“你有心事,我放心不下。”
江念晚沉默了很久,嘴唇动了动,犹豫道:“你不要误解,沈小将军已经同我说了具体的事,我自知之前是误会了你,但……”
“萧润之前同我说,你也是赤赫皇族的人,你腕上三寸有血痣,他说这是赤赫皇族之人洗不去的标志。”
她没再说下去,陆执却明白了。
“他同你讲了岐川长公主的事?”
“嗯。”
提起这件事,江念晚忽然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陆执,一时间声音愈低,似乎有些逃避。
就算这两种解释都正确,她自己私心,却希望只记住一个能让良心过得去的解释。
当沈野说陆执会因为这些事在诏狱受磋磨,她好害怕他也像外祖那样在一夜之间离开。那一瞬间,她脑海里空空如也,只希望他能活下来。
一些可能存在的必然联系被她刻意淡化,她很不敢去想,自己前日的失望到底是因为真相,还是因为萧润口中陆执刻意的欺骗与隐瞒。
她笃定沈野不会骗她,却也一瞬开始害怕他会承认,当年之事不止是为了她。她宁愿孤注一掷地认定他没有半分私心,似乎如此就不算背叛余家。
她心底有些难受,声音很低:“你若是不想说,就算了。”
忽然又有些不想知道了。
“若是因为这个,”像松下口气,陆执温声,“我不是。”
江念晚抬眼望过去,有些不解。
“我母亲并不是岐川长公主之女,只是一个侍女的后代。当初为掩护长公主产女一事,又恰逢其侍女有孕,便得令以长公主后代之名一路南下,只为了护住真正的长公主之女。我母亲与我腕上的红痣都是以绮罗花汁刺皮而得,若有明矾水清皮洗过,就会不复存在。”
江念晚有些吃惊,道:“那……”
“真正的长公主后代,纵有这些人掩护着,因身体缘故,不到二十就患疾病死了,赤赫才得以被罕王继承,”陆执轻掀开手腕,凝着那红痣道,“我外祖母全家为岐川长公主胁迫,不得不为她守全这些事,在南下一路里,牺牲了所有人的性命才护得我母亲活下来。这红痣是我母亲亲手为我刺上的,是她留下的印记,我每每借以此缅怀,却不想被奸人利用。”
他低笑:“若说我有恨,也该是恨岐川长公主。”
所有的事都有了周全的解释,江念晚微怔,喃喃:“是这样啊。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同我说?”
陆执一眼望过去,目光带着些暗色。
良久之后,他缓声:“我不确定,公主会怎样想。”
江念晚神色滞了一瞬,沉默着。
内室很静,陆执在等她开口。
“两年前,我真的很难过。但沈野告诉我这些事的时候,问过我一句话。他说,如果即将被推入险境的人是你……我会怎么做。”几句话被江念晚说得断续,到最后带上些微藏不住的哽咽。
他手指温柔干燥的温度传递过来,让她心口所有难过低沉的情绪都寸寸化开。
做这样的挣扎很难,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但唯一确定的是,如果是她来选,有关他的每一件事,在她这里都不会有权衡。
“所以我明白的……”
“我也会这样做的,陆执。”
她还记得,当沈野同她说外祖想用她来换舅舅那一刻的心死如灰,她轻声:“我一直坚信不移的,可能会背叛我,我最无助时想依靠的,可能会放弃我。但是你不一样。”
“你会一直选择我,你永远都会选择我,”她轻轻笑起来,“我江念晚是犟,认定一件事就不回头,但我不是傻。”
“你那天问我的那句话,我骗你了呢,”小姑娘抓紧了他的手,眼眶微红,声音发紧,“我不能没有你呀,陆执。”
像是坚冰忽然撞上绵软阳光,鼻息里无端融上些酸涩,陆执克制的呼吸着,喉结微动,一时竟应不出什么,只能反握住她的手,凝着她不语。
晃了晃他的手指,江念晚抬眸轻声问:“就这样吧,咱们把过去的那些事都忘了,好好过咱们以后的日子,好不好呀。”
陆执眸色轻动,温声应了:“好。”
江念晚靠在他身侧,呼吸间都是很淡的松木香意,忽然就觉得很安心。
正当要阖上眼眸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皱了下眉,轻声开口道:“你说……萧润是故意告诉我这些的,他为什么?”
若只是为挑拨他二人的关系,于他也并无好处。若论情意,那更是不可能。他想拉拢她做这些事,并不能救赤赫族的人,只能拖延些时间罢了——
“他那时还与公主说过什么?”
“他说……”江念晚思索了下,皱眉道,“也没说什么,就留给我一个验伤书副册,被我烧了。哦,还说只能给我五日时间,我那些时候病着,也没想再见他,不想过几日就听见他的死讯了。”
“五日?”陆执若有所思,问道,“公主是哪一日见的他?”
江念晚回忆道:“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初二……”
陆执眉头皱了下,而后目色现出些冷意。
江念晚瞧见他这神色,不解问:“怎么了吗?”
牢室之中微弱的灯火摇晃,陆执垂眸盯着明灭起伏的焰,沉声开口。
“他恐怕还没死。”
*
御书房内。
“陛下,京南城防来报,今日十五司一带有异动,城防巡军在城司外发现火药,尚不能确定是否清理完毕。”
“十五司?”
“是,”前来禀报的人神色有几分严肃,“十五司是存放军械图纸之处,部署司不敢怠慢,左右三里都已排查,只发现散在几处被人埋下火药,但因毫无规律,故而不敢确准司内现下是否安全。十五司内地形复杂,存放重要图纸之处也少有人涉足,臣等不甚了解司内部署,故而不敢擅专。”
皇帝微皱眉:“十五司是谁负责?”
“从前是蒋提督在负责,但现下蒋提督因涉事赤赫一案,日前已被处死。不过犯乱之人显然对十五司附近很是熟悉,臣斗胆猜测,此事与赤赫族人不无关联,而且……”阶下的人犹豫了瞬,道,“城防鹰眼今日有人禀报,曾在京南一带瞧见与逆贼萧润身形极相似之人,只是京中近来因徐老知府死谏一事,许州一事因舆论激起民愤,有一群难民举义入京,李巡领归京后多将人手放于防□□一事,城防难免多有疏忽,一时也不敢确准。”
皇帝神色冷肃了些,半晌手指叩了叩桌案,道:“火药一事更要紧,必须彻查十五司,十五司军机事关国之重秘,绝不能有失。”
“是,”下头的人应了,面色却又犯难,“十五司司内部署一向是顶要紧的机密,新提督上任不久,恐怕配合排查有困难……臣有一想法,却不知妥不妥当。”
见他言辞犹豫,皇帝不耐烦斥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什么不敢说?”
那人终于鼓起些勇气,缓声道:“陛下息怒,京内十八子司的部署都要经过帝师,若论起了解,恐怕从前蒋提督也没有帝师了解……”
御书房中静默了一瞬,底下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事急从权,”皇帝皱眉,下了令道,“高蕴,知会诏狱,让他先出来做事。”
高蕴在一侧应下:“是。”
下面的人回去了,皇帝缓了一缓,侧目问道:“听说诏狱今日叫了太医,他身子怎么样?”
“回陛下,帝师在许州受了伤,又在诏狱接连被审了几日,人自是要虚弱些,但应该是没有大碍的。此外,诏狱的人来回过,帝师提醒陛下多注意李巡领,称他恐怕心怀不轨。”
“李擎?”皇帝皱了下眉,思索着什么,片刻后点了点头问,“太医院可去人照料他了?”
“陛下放心,九公主自不会让帝师再受委屈的。”
“……”皇帝咬了下牙,恨声道,“让她也一起滚回来,别在诏狱丢人现眼!”
“陛下息怒,”高蕴顺着皇帝的气,温声道,“宫中有九公主这样赤诚心性的也是难得,且九公主还年幼,难免有些事顾及得不周全,陛下何必与她置气。”
“她那叫不周全吗?竟敢以死相逼迫朕答应她进诏狱,朕都不知道她还能干出什么事,迟早有一日能被她气死!”
“九公主从前也受下不少委屈,难为陛下明里暗里心疼着,现下才敢这样大着胆子闹呢。公主如今愿敞开心扉了,不也正是陛下从前所愿吗。”高蕴温声笑道。
怒气到底消下去些,皇帝叹了口气,似想起过往的些许事来,半晌,他目色寒了些许。
“徐坤那边还那样不依不饶吗?”
“是,不过鹰眼已经搜查到了其女欲谋害九公主之证,他现下恐怕还不知情,尚在日日喊冤呢。”
皇帝眸子微眯,静道:“且不必管他,由着他闹,只看这一次有多少人为他造势。许州难民这一次能这样有组织有计划地入京抗议,背后定不止他一人的鼓动。陆悬辞入诏狱,朝中很多人都坐不住了。”
“那些难民已经影响到城际秩序了,陛下可要?”高蕴看着皇帝的脸色。
皇帝叹了口气,道:“民本无罪,有罪的是那些以权谋私煽风造势的这些人。令城防司镇压着就是,尽量少闹出人命来。”
“是,陛下英明。”
“陆悬辞出诏狱的事,不要对外张扬,若杜琛有异动,让人立刻回禀与朕。十五司的事,悬辞一个人就能应付得来,令鹰眼多注意京中境况。”
“奴才明白。”
*
“萧润?你……你之前告诉我你不堪诏狱的折磨,求我带毒药给你……你明明说那是毒药,你,”江岑宁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目中现出惊恐,“你的尸首还在城门外悬挂着,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萧润面上的伤还未完全痊愈,现在看起来面目狰狞。他嗤了一声,手指竖到唇边,极轻地笑了下。
“托郡主的福,我才得以再活一次,多谢了。”
幸而等到李擎归京,才能于运尸上城门途中偷天换日。
他怎么能死呢。
纵使赤赫被灭,曾经附属散在族群边的一些部落力量若能重聚,照样能让他再建一个赤赫。
“你快滚,我就当没见过你……”江岑宁心头漫上恐惧,不顾一切地往回走。
“别急着走啊。郡主现下与我,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可知助我这样级别的罪犯逃狱,你们全家是个什么下场?你以为,走就能逃避掉吗?”
江岑宁面色一片死白,听见他继续开口。
“郡主,你得帮我才能救你自己呀。”
“你逃不掉的,萧润。陛下已经出动内禁军来查你的事情,就连我父王都接到指令守好城门,你没有一丝机会能逃出去!”
“我靠自己自然逃不掉,不过现下只要郡主肯帮我一件事,我就能逃出南郑。”
江岑宁只以为他要从自己父王身上下手,皱眉道:“我父王没那样信重于我,我根本没能力帮你!”
“郡主可以的,郡主只要……”萧润靠近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江岑宁瞳孔微缩,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看。
“你是疯了……你真的是疯了,萧润。”
“我若能出南郑,郡主帮我所留下的证据也会一同消失,我若逃不出,必会让郡主全家下地狱。”萧润声音温和从容,笑眼看她。
“我做不到!”
“只要到了外宫道,自会有人接应郡主,”萧润摇头,将一个药包放到她手掌心,声如诱哄,“这药起效极快,可千万,别浪费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