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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柳竹秋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到汤敬之近期的一些劣迹,  当中危害最烈的是垄断商引。
  本朝开国即施行重农抑商政策,为防止商贾势力膨胀与国家争利,扰乱社会经济秩序,  朝廷对商业活动进行极其严厉的管控。
  凡外出经商者必须获得官府审批,  领取官府签发的载明货物种类、数量以及运输距离的商引。
  按规定每引付一钱银子的手续费,  但经办官往往额外勒索,  要求商人多支出几十倍的费用。
  有的商人不堪判剥便冒险不办商引,这么做后果很严重。一旦被查获轻则鲸窜化外,重则有杀身之祸。
  经过上百年发展,商业经济日趋繁荣,商人数量大增,  经商规模不断扩大,  对商引的需求也越来越多。
  然而朝廷依然秉持旧例,每年发放的商引数额增长缓慢,  远远满足不了实际需求。
  商引供不应求的现象给了一些奸险小人生财之道。他们利用关系手腕在官府和商人之间做权钱交易,  帮助商人用贿卖手段超额获取商引。
  汤敬之比这类人还黑心,竟依托阉党垄断了京畿地区商引的审批,商人们想正常营业必须先填饱他的肚子。
  这情况已持续三四年,受害者不计其数,尤其是小本商户,  根本经不起如此折腾,许多人因此破家荡产。
  人们既痛恨贪得无厌的奸党,  更对早已跟不上社会形势的商引制度怨声载道。
  柳竹秋有感于小商贾们谋生艰难,  希望能为他们找出解决之道。
  冬月初四她和白桃来到汤敬之开在城东老君堂边的珠宝店。
  算来这已是他们逛过的第五家店了,  再无发现就得换个侦探方式,  否则定会引人怀疑。
  柳竹秋照例让伙计拿出钗环佩饰让白桃挑选,  点明要“贵重、稀罕”的。
  她想再找到几件与文小青先夫当初出售的金凤项链同规格的首饰,  那就有可能做为证据追查汤敬之当年侵占珠宝商财物,勾结官府诬陷良人的罪行。
  伙计先后搬来几箱首饰供她们择选。
  柳竹秋漫不经心打开那一只只小宝匣,拎起里面的金珠宝玉瞧一瞧便放回去。
  看了十几个,轮到一只绿色的缎盒了。
  她打开盒盖,柔软的目光立刻因盒内的首饰产生硬度。
  那是一只汉白玉镂雕的鸳鸯卧莲佩,正面右下角可能跌碎了一小块,用金镶玉的技法修补成一朵小小的浪花,整件首饰精巧美观,完全看不出是件残品,让人佩服工匠的妙手巧思。
  柳竹秋心里想的却是今年初夏她随太子去漱玉山房发生的小插曲。
  那晚她在倚月水榭用牡丹诗调戏朱昀曦,他酒醉摔倒,腰间的玉佩被跌碎了一角。
  正是她手里这块。
  她确信记忆无误,盯着玉佩沉思。
  白桃偶然扭头看她,顺势留意到那块玉佩。
  她在东宫时负责看管太子的服饰,也认出那块玉佩,诧异地凑过来,嘴里嚷着:“哎呀,这玉佩……”
  柳竹秋忙使眼色制止,笑道:“喜欢吗?喜欢就买下来吧。”
  白桃会意点头,听她悄声耳语:“再看看还有没有眼熟的。”
  他们仔细挑了半天,又找到一件花丝的苍龙玛瑙束发簪,一件珐琅工艺的多宝戒指,都是原属太子的佩饰。
  柳竹秋淡定地讨价还价一番,买下三件首饰。
  她们出门坐上马车,白桃忙不迭说:“这些首饰定是从东宫流出来的,其余东西我虽没见过,但看做工规制有好些都像宫廷器物。我在宫里时就听说有人将宫中财物偷到民间贩卖,这汤敬之定是替他们销赃的窝主。”
  柳竹秋已想到这点,正逐层深入,思考如何出手能事半功倍。
  马车沿着逐渐拥挤的街道穿越城中,来到了紫禁城边的“内市”。
  这是京城范围最大的市场,过光禄寺入内门,自御马监到护国寺一带都属于内市。每月只初四、十四、二十四日设场贸易,今天正是开市的日子。
  这内市的买主大多是大小太监或外戚勋臣,宫中的女官也经常派人来购物,商品以金玉铜器、各色官窑瓷器、金银珠宝、犀牛、象牙、锦绣等奢侈品为主,各色奇技淫巧的器物无不毕具,整齐地摆放在道路两侧的摊位上,随处都有衣着华丽的顾客流连捡货。
  柳竹秋知这内市由于不常开放,来做买卖的商人大多是没有商引的,靠花钱贿赂负责此地治安的官员保平安。
  她灵光乍现,想出一条一箭双雕的计策,回家挂出红灯请求面见太子。
  平时收到请求,朱昀曦第二天就会宣召,这回被一桩喜事耽搁,延迟了整整三天。
  窦选侍前日胎动,折腾一昼夜,昨晚诞下麟儿,是朱昀曦的长子,也是庆德帝第一位皇孙。
  宫中欢声鼎沸,庆德帝犒赏相关人等,册封窦氏为太子嫔,立其子为皇长孙,预备皇孙满月那天大宴群臣。
  柳竹秋也很高兴,连夜写了一篇鸿笔丽藻的贺文献给太子。文中赞美皇长孙“灿若丽日扬其辉,瑰姿玮态,美而盛矣。”
  朱昀曦看后郁闷:“你都没瞧见那小子长什么样就敢这么拍马屁,我看了都脸红。”
  柳竹秋惊奇:“皇长孙殿下生得不好看么?”
  她觉得哪怕继承太子一半美貌已算极标致的俊男了,那窦选侍虽不以姿色著称,当初能被选为太子的贴身侍女,也是宫里的后妃嬷嬷们掌过眼的,绝不会丑到将皇孙的长相拉至低谷。
  朱昀曦回想儿子那小鼻小眼尖嘴猴腮的模样也大惑不解,叹气:“我刚看到那孩子时都怀疑是他们从别家抱来的,也不知是不是我亲生的。”
  柳竹秋急忙谏阻:“殿下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啊,太子嫔十月怀胎那样辛苦,若知道您如此见疑怎么受得了?”
  朱昀曦沮丧:“我并未疑心她,只是想让你知道那孩子有多丑。我仔细端详真跟窦氏的哥哥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当初她哥哥在御前当差,我见他老实勤恳,想求父皇让他做中军都事。可父皇嫌他貌丑,只封了个百户长。他也知道自己容貌弊陋,留在京里难有前途,几年前请调去辽东卫所效力了。”
  外甥像舅舅,皇长孙相貌不随凤凰随山鸡已是偌大的遗憾了。更令朱昀曦烦恼的是皇帝册封窦选侍为太子嫔,等他将来继位,就得晋封为淑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让柳竹秋屈居其下如何使得?
  柳竹秋不知太子的打算,笑劝:“婴儿的模样会变的,殿下且耐心些,等皇长孙长开就好了。”
  朱昀曦不能直言忧虑,隐蔽试探道:“他是皇孙,丑点也不耽误什么,只是那窦氏受封太子嫔,日后位份将在众妃之上。我若再纳其他嫔妃,都得被她压一头。”
  柳竹秋时隔许久又生出对他翻白眼的冲动。
  男人都吃着碗里想着锅里,太子还没当皇帝就惦记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贪淫好色?
  朱昀曦怕被她误解,忙说:“我不是嫌嫔妃少,可明月总得有几颗灿星陪衬。太子妃的品貌才学你是知道的,我若不找一两个各方面都跟她旗鼓相当的女子充实妃位,臣下们该如何看待我又如何看待她呢?”
  柳竹秋听了更不以为然,拿别人的终生幸福为自己脸上贴金,这自私劲儿真叫人反骨作祟。
  她委婉讥讽:“殿下既在意妃妾的才貌,当初立选侍时就该以此为标准呀?”
  朱昀曦听出挖苦之意,懊恼辩解:“她们跟我的时候我毛还没长齐呢,哪儿懂这些?就说那窦氏吧,她原是伺候我梳洗穿戴的侍女,我七岁上就来了,那会儿我一直叫她窦大姐,到了十三岁有一天睡午觉,也不记得是怎么想的,稀里糊涂就跟她躺到一个被窝里去了。”
  另外两个选侍李氏、牧氏同样是侍女出身。
  李氏善手工,会剪上千种样式新奇的窗花。
  牧氏原先负责照料东宫的小宠物,将那些猫狗训练得会作揖、下跪、跳绳、衔物。
  朱昀曦少年时爱这些逗乐的玩意,被她们哄得开心,便不拘一格纳入帷幄。
  他自曝荒唐往事,柳竹秋笑到肚痛,不觉说:“难怪当初池选侍那样骄纵,其他三位选侍和她比是差了些。”
  提起池绣漪,朱昀曦脸上黑云骤现。
  柳竹秋以为他因池绣漪坠马身亡一事留下阴影,赶紧赔罪:“请恕臣女多嘴,不该提起殿下的伤心事。”
  朱昀曦并非伤心,实是亏心,自那场事故后他时常梦见池绣漪和玉乘黄浑身鲜血地来找他索命,去三清宫求了一把桃木剑挂在床前方能安睡。
  恐惧不代表后悔,他仔细思考过,留着池绣漪等于继续让章皇后捏住他的咽喉,敌存我亡的态势下他当然优先自保。况且仁义也得分对象,君王爱憎分明,厚赏重罚,岂可效东郭先生善恶不分,反受其害?
  等他把心肠锻炼得再硬一点就不会受邪祟侵扰了。
  他迅速控制好表情,淡然道:“无妨,听云杉说你有要紧事告诉我。”
  柳竹秋只当朱昀曦包容她,又侥幸又惭愧,告诫自己保持戒慎,莫因眼前的荣宠而忘形。
  她恭敬地向太子呈上在汤敬之珠宝店里搜罗来的三件首饰。
  朱昀曦珠宝器物太多,许多只戴过一次便束之高阁,经她提醒才想起来,大怒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敢盗卖御用之物?”
  柳竹秋说出首饰来历,还讲述了汤敬之当年利用他大婚时充当买办,骗吞骆小五等珠宝商的货物,将受害商人们诬陷致死等经过。
  朱昀曦悚然而惊,含恨叱骂汤敬之:“这厮胆敢借我的婚礼敛财,那些受害的百姓一定在骂我。”
  他大婚时宫里为他和冯如月置办的首饰用具并没有超过父辈的规格,珠宝数量远比汤敬之诈骗来的少。堂堂太子被一个地皮无赖当冤大头和替罪羊,他此刻就想将那贼人抓来砍头。
  柳竹秋说:“要杀汤敬之不难,但他很可能知道奸党的黑幕和那黄国纪的下落,而且臣女还想利用他盗宝一事为百姓们除一桩祸患。”
  朱昀曦了解她的具体意图后提出了一些问题。
  “当年太、祖见商人易获暴利,许多老百姓贪图赚钱,舍本求末去经商,使得大量农户成为游民,造成社会动荡。太、祖故而重农抑商,使得农不废耕,女不废织,稳定生产,复苏民生。假若取消商引,会不会助长商贾之风,让农工们放弃耕作?”
  住在深宫里的皇族如同井底之蛙,很难看清形势变化,这种时刻最需要忠实明智的臣子做向导,方不会迷失在日新月异的时局里。
  柳竹秋说:“太、祖时国家初定,百废待兴,解决生产问题是重中之重。如今全国耕地数量比国初增长了十几倍,物产丰富自然催生了商品交换。老百姓的生活已与商贸息息相关,各地的经济发展也离不开商品流通,很多农工就是依靠给商贾供货生存的。”
  朱昀曦问为何商引制度会给经商者带来不便。
  她细致解释:“以前人们的商业需求很低,采取简单的政策便足以管理。现今市场繁荣,民间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商贾,而商引制度依然像一百年前那般严苛,往往会对经商者造成很大困扰。比如一般商人都依照本钱多寡决定买卖的大小,出门在外,见着商机便依当时情形投资。若按商引制度规定的,必须事先决定做什么买卖,去哪里做,他们还怎么赚钱呢?”
  朱昀曦想了想说:“我看有的商人长期从事相同买卖,购销地点也很固定,比如长期帮我打理庄田的几个皇商就是,只去固定省份贩货,收入也很稳定啊。”
  柳竹秋问:“那些人每年能为殿下赚多少钱?”
  朱昀曦笑着拧她的嘴:“你别仗着我疼你就信口胡说,我是太子,拿自己庄园里多余的物产去跟民间做等价交换,并不图赚钱。”
  柳竹秋跟着笑:“臣女当然知道您和那些满脑子市侩的钱串子不一样,但在诚信公平的基础上多换一些利润不是更好么?若您把庄田交给臣女打理,臣女保证能让您的收益翻两翻。”
  “你还会经商妙招?”
  “妙招不敢说,做到‘随机应变’四字足矣。打个比方说,您的庄田里产的谷米一向是发往山西售卖的,但今年山东遭了蝗灾,米价必然踊贵。我把粮食改发到山东去卖,既能比往年多一些的利息,还能调解当地米价,防止奸商哄抬。若遵照商引制度,这样的好事就无法实现了。”
  朱昀曦了然生喜,抓住她的手扯过来抱到膝上。
  “你这小脑袋瓜真机灵,以后做我的管家婆可好?”
  柳竹秋照她希望的方向引导:“您要让我去户部任职?”
  朱昀曦不屑冷嗤:“户部的人整日跟算盘打交道有什么好,以后我想办法封你做更大的官。”
  “具体是做什么的呢?”
  “嗯……每天跟着我,为我起草诏令。”
  “那不是知制诰吗?本朝只有翰林学士或内阁学士能兼任此职啊。”
  “我封你这样的官职,你敢当吗?”
  “只要殿下信任臣女,臣女就敢担此重任。”
  “你不怕被大臣们骂死?”
  “有殿下做主,他们要骂也不会先冲着臣女来啊。”
  “哈哈哈,你这个小滑头,就会吃定我。”
  朱昀曦惩罚似的吻了柳竹秋一下,还轻轻咬了咬她的下唇。心想日后宣布立她为妃时,百官们定会群起反对,希望那时她还能保持这样的心态。
  作者有话说:
  不知不觉100章了,这本写得很开心,个人认为是我的巅峰之作,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感谢在2022-04-22  10:01:28~2022-04-23  09:36: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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