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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情愫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不问来者,不探虚实,不以为战。
  卫潇两指入水,触到一圆钝石子,随即夹在指尖伺机而动。
  直至那活物将要破林而出,他衡量好距离,将指尖圆石蓄力飞出,顷刻间,圆石破风之声催出一声痛叫,那人竟是摔在了地上。
  如此结果,两人登时放松下来,卫潇披着周狱的外袍起身,周狱也收起了出鞘弯刀,朝着人影走近。
  非敌袭非野兽,稚嫩童声传,还夹杂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将军哥哥…是我,陈三儿…”
  陈三儿跪在地上,腿侧被石子划破了,打着抖,又吓尿了一次,“我热,想出来洗洗…”
  怪不得黑影低矮,怪不得步伐毫无章法,原是个莽撞孩提。
  卫潇冷着脸瞥了他一眼,没收拾衣裤,赤着脚便迈步往回走。
  “将军哥哥,好疼啊…!”
  周狱跟随卫潇的脚都迈出去半只,腿边的嘹亮哭声却让人忽视不得,他看了一眼陈三儿的伤,死不了,转而跑回溪边将卫潇沾湿的鞋袜捡回来,匆匆入了杨林追赶。
  他跑得快,卫潇赤脚不好走,几步便追上了。
  路面坑洼不平,偶有凸起的枯枝败叶,风干抽刺,扎紧进肤里可不会好受。周狱眼见卫潇踏在上面直觉心惊,追在后头不知所措。
  “老师…老师莫气,把鞋袜穿上罢。”
  他看得出卫潇生气了,但猜不出原由。从前卫潇生气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国事,二是他又闯祸了,可现在显然是两者皆非。
  “老师…老师,你…卫清霖!”
  连名带姓,赤脚任性的人终于停住。
  “冒犯老师了。”周狱将卫潇打横抱起,抿唇无言,快步回到驻地。
  将卫潇轻放于王塌之上,周狱垂头单膝跪着,用外袍给他擦洗足底,烛火微弱,仍能看清粗糙枯枝留下的红痕。
  王帐之中只有烛火的噼啪,卫潇平复无果,起身抬脚,直接踩在周狱肩上,“将军哥哥怎么那么多弟弟妹妹?”
  周狱恍然大悟,“是霁云治军不严,军队不该出现孩童,行军打仗更不该有恻隐之心!”
  他眼神真挚,卫潇却只想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这都什么跟什么。
  此次重逢,诸多不易难以一语蔽之,时间不等人,两人的关系却是实实在在地停在了五年前,又从今日重启。
  周狱是个不拘小节的,可他不是,不过半日,每次他们气氛正浓,总要这冒一个小姑娘那冒一个小小子的,周狱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周狱了。
  现在的周狱已经是将军,而不是靠他荫庇的学生,是他不好,没将彼此认清,“罢了,上来睡觉。”
  “呃…我先去溪边洗洗。”
  “躺下!我怎会嫌你?”卫潇把他拉回来按到床上。
  他刚从溪边回来,身子发寒,周狱散着热气的身躯是他的归处,本想同从前一样将周狱搂紧怀里,奈何周狱已经是个男人体魄,他搂不住。
  叹了口气,他讪讪地收回手,侧身挽住周狱的胳膊,这一挽又叫他叹了口气,如此粗壮的胳膊,跟他记忆里的调皮学生大相径庭。
  他又捏又量,想着怎么五年就长大了呢,殊不知他这小鸟力气于周狱来说,等同瘙痒,磨得周狱直躲。
  “老师…”
  “霁云嫌我。”
  “不不不…不是…”
  “我们从前就是这样的,我们共枕十年,好容易再见,霁云却一再疏远。”卫潇转过身去背对着周狱,极力表现自己的委屈和不满,这人是他从小养到大的,最会拿捏心思。
  果然,周狱见他“伤心”也顾不得规矩礼法,侧身将人揽过。
  也许过分亲密,也许不合礼仪,但这就是他下意识地反应,小时候卫潇就是这样安慰他的,他的一切都是从卫潇身上学的。
  经过这短暂地半日相处,周狱感觉他们的身份好像对调了,被护哄着的变成了卫潇,但掌握主导的,也依旧是卫潇。
  “我都二十三了,与老师过于亲密总觉得冒犯。”
  “那你想与我亲近吗?”
  “我…”
  许是烛火太盛,映红了周狱的脸,叫他支支吾吾答不出话来。恰好卫潇是个贴心人,指尖一转便不知从哪夹出一金属薄片,覆手一挥便灭了将尽的烛火。
  周狱这才哑声开口,“想的。”
  卫潇听见这俩字就笑了,但他憋住不出声,等着周狱离他越来越近,抱得越来越紧,忘了什么狗屁的孝悌尊卑之后,才转过身去同周狱的面对面。
  他轻抚其额角伤疤,“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我们多亲密都不算冒犯,知道吗?”
  周狱应了一声,掌心贴在卫潇的后心口,两人胸膛相依,分不清谁的心跳更狂热,“老师是我唯一的亲人。”
  翌日,卫潇被外头的兵器杂声扰醒,掀起帐帘才见日头高悬,巳时已至。
  他拢了拢中衣,正想踏出去寻周狱,迎面走过来一个士兵,拿兜鍪盛了水端过来,行至他面前时脚步急刹,兜鍪里的水都溅湿了他的衣裳,却连句不是都欠奉。
  “将军命我为你盥漱。”士兵语气冷硬,若眼里的厌恶再深一分,都能算作是杀气。
  卫潇的中衣被濡湿,沾在胸口极不舒适,抻起来抖了抖,用干爽的手背擦拭,再抬眼时,面容已经不算平和。
  他强压不悦,“你会伺候人么。”
  士兵皱眉不语,他便冲着士兵门面轻甩指尖水滴,挑起眉梢,“你,配伺候人么?”
  “你!”士兵气极,他本就看不惯上城人,伺候卫潇盥漱已是不情不愿,又怎能忍下“不配”之辱。
  只见那士兵涨红了脸,当即摔了兜鍪,里头的流水四溅,蹦得高的都打到了卫潇脸上,睫毛和鬓发都被水给粘在了皮肤上。
  如此还不罢休,那士兵蓄力,将沾了泥水的兜鍪如蹴般踢开,卫潇雪白的中衣登时印上了好大一个污泥印子。
  “上城已败,你难不成还当自己是君王!”
  听闻此言,卫潇的眼皮抖了抖,大概是因为磕在小腿的金属太重,疼了。他往前迈了几步,与士兵之间只剩一拳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呼吸。
  “人生来就是分三六九等的,只不过不该按城际分,我卫潇,无论是不是君王,永远,都高你们一头。”
  说着,他的左手已经搭在了士兵的侧颈,那是唯一露在铁甲之外的脆弱皮肤,是战场上最不该暴露给敌人的部位。
  他猜面前的士兵应该会感到一丝冰凉,因为他左手中指上的指环已经与其脖颈紧紧贴合了,只需一瞬…
  “老师!”
  只差这一瞬,周狱从远处营帐里出来,朝他挥手走来。他不得不移开手掌,最终只是用手背在士兵脸颊处拍打几下,抬脚走向周狱。
  他的衣襟透了,衣摆脏了,初醒的发丝微乱,长睫也湿漉漉的。如此,徐步走去倒也不显狼狈,只觉得是受了苦,落了难。
  “老师这是怎么了。”周狱看清后立即加快了步伐,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的脸,关切万分。
  他对周狱的反应还算满意,略微偏头看了看那无名士兵,垂头站着,已经不似刚才那般神气,“那位小兄弟被石头拌了一跤,水洒了,不碍事。”
  “冲撞老师了,我明日便换人。”周狱如昨日一般蹲下,为卫潇清理沾灰的衣摆。
  卫潇却并未重现昨日,他看着面色复杂的士兵突然明白,这群黑狼军之所以对他如此敌视,怕不是把他当做了勾引周狱以苟活的脔宠?
  如此一看,那士兵的态度倒也算忠心,卫潇对着他笑了起来,“你且退下吧,世上的人并无三六九等,我已不是君王,不需人伺候。”
  那士兵脸色更难看了,可他怕将军动怒,只得抱着脏了的兜鍪匆匆退下。
  刚才的话才是卫潇本心,他不过见鬼说鬼话,碰见叫他不顺心的,定是要捡着扎人的话说。
  “霁云快些起来吧,换一件就好了,还要继续赶路,别误了启程的时辰。”
  “好罢。”
  二人回到王帐中,周狱自觉将暂定的回程路线说与卫潇听,从上城门至百咎窟数千里,不仅仅是赶路那么简单。
  大崇受城际阶级制荼毒千年之久,等级尊卑几乎内化进了百姓骨血,要变革,不是武力侵占就变了,得兴学堂,得翻旧制,革其思想之根本。
  下城与百咎窟距上城甚远,上城的手只会锦衣玉食,伸不长,到头来还是所谓“杂种”与“下民”最先开化反抗。
  “丰镇与上城极近,又建有最大的流月阁,不知道藏了多少肮脏,回程的第一个驻点定在此处,补给兼顾整顿,最合适。”
  周狱指尖在羊皮地图上游走,说起排兵布阵,即使在卫潇面前,他也不再磕绊,他生来就该是将材。
  “老师意下如何?”
  “都听将军的。”
  “老师…”
  周狱从地图里脱出视线,看卫潇与他面对面坐在案前,掌根托腮,眉眼弯弯好似崇敬。
  “老师莫要再拿我玩笑,霁云自知浅薄,是真心请老师赐教。”他揉了揉发烫的耳朵,一手抚在后颈偏头羞赧。
  “霁云何须妄自菲薄?你可是破了为兄的国啊!”卫潇做出一副惊异的样子。
  此番逗弄叫周狱更窘了,看黑狼将军露出他熟悉的孩童模样,卫潇莫名舒心,“霁云与我心有灵犀,我对流月阁早有想法,这路线恰合我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