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0页


李林一言不发。面对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养父,罗兰以带有明确感情色彩的声音说到:
“拒绝调和,也没有革新,只是让强者和弱者立场对调,然后整个世界就此僵化固定来延续下去的未来……你觉得这能称之为未来吗?决定要以神明使者的身份站在所有人面前的人,觉得这种事——”
“不存在好坏的问题,只是这就是人世常理。”
斩钉截铁地打断让罗兰的身体似乎晃荡了一下,透着某种金属质感的声音继续说到:
“旧吉尔曼尼亚王国崩溃至今,人类改变过吗?引入了新技术之后,人类的思维模式有变化吗?对闭上眼睛、蒙住耳朵,装作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的家伙,你要如何去共鸣?”
“这种事……”
想要以财团的介入和舆论操作来反驳,可在李林的断言面前,罗兰发现任何反驳都显得苍白无力,一直保持坚毅的眼神也露出些许动摇。
财团提供了新技术和全新的生活方式,可人们的思想并未随之发生变化,甚至可说是更加堕落了。
为了维持繁荣,需要更多的资源;为了得到资源。需要开拓殖民地;为了瓜分殖民地,需要更强的军备;有了更强的军备,想方设法排除一切可能成为阻碍的对象——
把责任推给财团是轻松的做法。却经不起一点推敲。
诸国之间的纷争;国王、贵族们与教会的纷争;人类与兽人的纷争——在财团兴起之前便已存在,无论有无李林的介入,业已存在且近乎于制度化的纷争都将继续存在下去,李林所做的只是将所有矛盾激化引爆。就算没有他插手,斗争的火种也迟早有一天会蔓延、爆炸,将所有一切卷入,烧得精光。
“人类和大部分智慧种身上并不存在实现相互理解与和平共处的可能性。和平对他们来说是幻想。共存则是噩梦。他们的主张固然有自己的理由,可要让没有可能,也不想改变之人实现幻想。难道不需要先调教一番?”
嘴角再度扭曲起来,面对仿佛处于遥远彼端的面孔,罗兰全身都僵硬了。
教育智慧种,管理世界——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有神和被神所承认的代言人。此乃绝对的理法。
那双总能洞察先机的眼睛无声诉说着,被那道视线紧盯,罗兰感到腿软。
“我并不是要否定你们的理念。承认不同理念的合理成分,加以借鉴、吸收,这是成熟的做法,也是成年人的气度。但理想终究是理想,因其虚无缥缈才显得美丽。然而现实沉重又残酷,你们的理想是否能撑起整个世界的重量呢?你们是否已经有了为实现理想。不惜一切的觉悟?就算把成千上万人推进地狱也在所不惜?”
被看不见的手所推开,罗兰心中有股踩空的感觉。
“不要说这个问题你没想过。在外面这么些年,总督也干了一段时间,你应该知道,掌握权力的同时,责任和罪业也在肩膀上。光凭一腔热血和年轻气盛,无法称之为气度,更不可能承担世界的重量,最终只会被现实压垮罢了。”
如此接着说道,李林起身离开餐桌。他的背影变得歪斜扭曲,罗兰感觉脚下打开了无底深渊,只能茫然地呆站在原地。
“好好想想吧。”
李林的声音变得十分遥远。朦胧中感觉到布伦希尔离开餐桌拿起内线电话说了什么,但身体与头脑都动不了。
不思考不行。在被吞没到这个无底深渊之前,不想些什么不行。越是焦急,思考便越混乱,罗兰清楚的感到指尖正在变冷变硬。
“你还有许多该学的事。世界很广大,你所看到的不过是一隅风景,等你能彻底理解何为真正的大义之时,我也会感到高兴。”
李林放下撑住下巴的双手,几乎同一时刻,杰勒斯和德基尔也进入房内。罗兰虽想转头看向身后的两人,身体却还是动弹不得。直到两条胳膊被挟住,半强迫地将身体转过去后,罗兰像被缝在地上的脚才跨出了一步。
就这样被拖着走开,即将穿越舱门之前,罗兰停下脚步回望端坐在餐桌那端的伏朗托。无视于跟着左右两侧冰冷的视线,少年挤出沙哑的呐喊。
“你打算成为神明来管理世界吗?齐格菲.奥托.李林!!”
餐厅内安稳的空气瞬间凝结,视线先是聚焦在罗兰身上,然后又转移至李林。为什么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罗兰自己也不是很明白。但是,李林的回答将会决定某些事情的想法并未动摇。
迎着耿直的视线和问题,餐桌上单插着的蔷薇后方,嘴唇一张一合。
“现在的我,定义自己为一个容器。”
“容器……?”
“用以承载母神的意志和被放逐到世界尽头之人的诉求,只要他们期望的话,我就会化身为神明或是恶魔,所谓神意代行者,便是为此而生的。”
感到深邃的目光洞穿了身体,罗兰失去了声音。
人是不可能成为容器的,掏空自己来容纳其他意志——光是想象都觉得毛骨悚然,可从李林之口说出来,却丝毫没有矛盾的感觉。
说到底,一直以来,自己究竟有没有看到这个男人的真面目呢?回想着那黑发红瞳的不变美貌。拖着仿佛在和幻影交流的疲惫和空虚,罗兰默默走出房间。
房门关上之前,罗兰又回头瞄向后面。努力绽放的蔷薇那端。被手遮挡住的嘴唇仿佛正在微笑。
#########
门关上后,布伦希尔不自禁地叹出声,微微摇了摇头,出声问到:
“这样好吗?”
“年轻人的激情冲动来的快,去得也快。不用担心,一旦真正感受过必须背负的重量之后,头脑就会冷静下来。”
沉着的回答。无须进一步说明或其它多余的言语,理解了执政官想法的布伦希尔自动将思维切换到事务模式。
配合她的调整似的,李林问到:
“我们的朋友怎么样了?”
“不太乐观。”
取过搁在一旁的公文包。布伦希尔抽出一份文件递了过去。
按照文件所述,形势岂止是“不太乐观”,用马尔博罗公爵的话来讲,完全是一场灾难。
有悠久坑人传统和丰富经验的阿尔比昂在最后时刻还是从种种蛛丝马迹中嗅出了危险气息。可就在这个挽救王家海军本土舰队的最后机遇面前。阿尔比昂的高层却掉进了选择地狱。
照理说,这种时候不需要瞎琢磨什么,本着套麻袋打闷棍活埋的天性,阿尔比昂人该立即先发制人废了查理曼海军,再和盟友们从陆地上彻底干挺查理曼才是。可之前和罗斯联合公国对掐的太起劲,结果双方陆军力量急剧消耗,现在一起跳进对抗查理曼的战壕后,大家赫然发现陆军力量不够用了……
从纸面上看。阿尔比昂王家陆军总兵力32万人,罗斯联合公国陆军60万。加上卡斯蒂利亚陆军学院20万人,总计112万人对阵查理曼王家陆军和提坦斯总计58万人;似乎联军碾压查理曼毫无悬念,狂妄匪类兵败命丧指日可待。可实际上,由于战争减员、组建新军等因素,联军方面有近三分之一的师团是新组建的作战单位,这其中又有近三分之一是由刚学会踢正步的菜鸟组成的架子部队。实在无法指望这群刚把草叉换成步枪的农民去跟查理曼那票用活人练刺刀的赛禽兽对抗。
当然,凭借战略纵深、资源和人口方面的优势,联军最后总能取得胜利。只是为此支付的代价会叫最冷血的军人和政治家都感到不寒而栗——一场长达三十年,死掉整整一代甚至两代年轻人,城镇乡村几成鬼蜮,耗费千万亿国帑的战争,最后占领一片糜烂千里的废墟,还要管上千万饿鬼一样的占领区居民……
但凡脑袋没开洞的,没有谁会喜欢这种“胜利”。
阿尔比昂高层不是没脑洞,但脑洞不够大,也没朝这方面去开,所以他们最后想出来的办法是——拖。
这倒不是诸位大人们被绥靖主义搞坏了脑袋,通通成了挥舞着《慕尼黑协议》对着麦克风大声嚷嚷“我们这一代的和平已经得到保证”的傻鸟。和平是可贵的,可当战争来临时闭上眼睛是愚蠢的。高度现实主义的阿尔比昂高层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他们压根就没指望也没想过能通过让步满足查理曼的贪欲。他们的计划是放出一个很好看但注定吃不到的诱饵来延长谈判,拖延查理曼的步伐。只要拖过夏天,拉芒什海峡的天气就会急剧恶化,查理曼海军一切作战行动都会因为天气的原因而被迫推迟,一切都要等到明年。届时新组建的部队已经完成整训,大可放手一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