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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埋



每到这种时候,仿佛就显出灵力的好处来了。
林临吭吭哧哧的,拿着一根好不容易掰下的,粗壮的梧桐树树枝,在这地底下画来画去,努力将这埋藏着参天大树根系的泥土,刨的松松的。
而何青就站在一边,每隔一段时间,便伸手一掀,一股灵力涌动,便将那刨松的尘土给推到一旁。二人相互配合,有灵力加持,弄起这泥土来,如刀切豆腐般。
不过,与之不同的是,这豆腐是碎了的,林临折腾起来,难免要更费些功夫。
但再怎么难,地址既然已经找好,想要挖出一人大的空间来,林临的效率还是不错的。
“埋的倒挺深。”
何青喃喃道。
可不是深么,足足挖了向下挖了三米有余,都快打出一口井来了,这才将埋藏的那具棺材,给成功露了出来。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棺材,并不是随意埋在这里的。我估计那人也费了不少心思。”
何青指一指周围的泥土壁:“若不曾费心打理过,这周围何至于挖到这么深,还没有半丝潮湿的泥土呢?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梧桐树的树根才迫不得已一直向下,因为只有下边,才有足够的水分。”
而直到这时,林临才终于驱除掉棺材上的浮土,勉强打理了一下,这才用灵力包裹着手掌,将这具棺材整个托出。
何青站在院子当中,看着这由上好木料精心打造的棺材,表情十分复杂。
林临干了半天力气活,好不容易才气喘吁吁的爬上来,立刻就被眼前的棺材模样给惊到了。
棺材是好棺材,木头也是好的,但此刻,怎么到处都糊的有泥巴?难不成这是下葬的风俗?
从来只见过火葬的林临,此刻只觉涨了姿势。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一定是另有原因!
棺材已经被何青打开,出乎意料的是,里边儿躺着的那个古装女子,跟陈瑛娘的模样半分不差!
“瑛娘?!”
哪怕早有猜测,此刻亲眼见到,何青还是被惊了一下。
只不过……明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不是个新鬼,可棺材当中的这个女人,全身上下没有半分腐坏的迹象,哪怕每一缕发丝,也都跟常人一般,柔韧又有光泽。
林临一愣:“这样大费周章的保存尸身,还要埋在梧桐树树底下,这是跟她有仇呢,还是与她有恩?”
他被打击的蔫头蔫脑:“看来,我要学的,果然还有很多。”
然而再一看去,他的目光却看到了棺材周边一层一层凹凸不平的东西。林临伸指扣了扣,却发现,糊在外头的,是一层薄薄的黄泥。
“奇了怪了。”
他嘀咕道:这样好材料的棺材,为什么还要用黄泥糊一遍?难不成是为了保鲜?还是,真的有什么别的我不知道的,土葬的规矩?
他打量着何青的脸色,决定在十二月播出……总之,看的人特别多。
林临的疑问,何青听在耳里,却没有说话,只面色凝重地举起了食指,在棺材壁上那一层高度不平的黄泥块上,轻轻叩了叩,只听“咔嗒”一声,那早已干涸的泥块儿脱落在地,露出里边儿明晃晃的一片符纸。
这黄裱纸纸张柔韧,颜色鲜艳,比之现如今才出的新纸,不知好到哪里去。
哪怕用黄泥糊了这么些年,也丝毫没有褪色的痕迹,上头的朱砂印记明艳无比,每一丝每一缕,都透着股诡艳的色泽。
林临见状,目光不由也凝重了起来。
他屈起手指,不断在棺材壁上轻轻叩击,随着哗啦啦的声音响起,棺材壁上的黄泥块,一层又一层的脱落,露出里面那明黄色的,鲜艳无比的复制。
眼见着扣下的泥土块儿几乎快要砸到棺材里的尸身上,何青这才制止:“好了,别动了,别打扰了死人的安息。”
话刚说完,又想起陈瑛娘此刻的魂魄可能还在这正厅当中,这一句话,放的应该也不足为虑了。
这棺材狭小,并不算十分舒坦,陈瑛娘就这样安静的躺在里头,随身配饰,一件也无。
全无古人下葬的规格。
她皮肤白皙,面容秀美,脸颊上微微的红晕还在上头,仿佛只是沉睡过去,全然不相已经思绪百余年的女人。
何青打量着她,想起瑛娘脑海中的画面,再她的颈间,却有一道朱红色的泪痕。但仿佛只是不经意间摸到的,她关了灯,安静沉睡的样貌,丝毫不像窒息而死的痛苦模样。
而此刻穿着的那身粉色的衣衫格外明丽,哪怕零星散落的黄泥土块,也依旧不减其毅力。
何青目光复杂地粘起棺材壁上密密麻麻符纸中的一张。
果不其然,上头鬼画符一般的朱砂印记,无一不在告诉他们,这正面棺材中,贴着的,都是往生咒。
——逆向往生咒!
每一笔画,每一道顺序,往生咒的壁画都是颠倒的。这代表着,贴着福字的人想要他永世不得超生。
这样密密麻麻的福祉,这么强大的愿力,锁住她的躯壳,锁住她的魂魄,锁住她往生的道路!
——这是有多么大的仇恨!
她伸出手去,情不自禁的抚上瑛娘仍旧带着红晕的脸庞,这样面容秀美的她,死后不得往生的痛苦,又该是如何剧烈。
然而手指一触,她便觉出指下皮肤一阵塌陷,半天都没恢复上来。原本粉嫩的脸颊,此刻化出一道坑来,玉中有暇。
何青收回手,这下,他终于肯定了,瑛娘不光是魂魄,不得往生,连她的肉身也都被化为灵水,恐怕此刻,早被这梧桐树吸干吸的一干二净。
这样比之挫骨扬灰还要狠辣一百倍的手段,何青收回手站在那里,再仔细回想一遍瑛娘脑海中的话语,总觉得……不是她所想的这么回事。
“……大公子,大人曾于瑛娘有救命之恩,如今,如今,便请公子赐瑛娘一死吧!”
那句话犹如魔咒一般,在她脑海中重复,何青再看一眼她粉嫩的脸颊,终于确定——
此种情景,其实是瑛娘自己要求的。


第十章

正厅里,瑛娘此刻已经维持不住站立的姿势了,她斜斜倚靠在棺材边缘,半透明的身体里,一条又一条的银色流光正陆续涌向她的掌心,数量逐渐减少,直至最后一丝也透过手掌涌入中年男人的胸膛。
直到那银色流光半点也没有,她仿佛浑身力气都被卸掉,终于松了口气,软倒在地。
明觉赶紧绕过棺材,一把将她扶住。
“瑛娘。”
此刻,瑛娘原本红润的脸色已是彻底变成青灰色,连唇色也干涸又黯淡,仿佛枯萎的花朵。身形飘飘渺渺,倘若不是明觉虚虚拢着,恐怕这一会儿就要散到各处了。
那半透明的轮廓,更是几乎直接融入空气中,再难找寻。
“没啦!”
她叹息着,唇角艰涩的笑开来,如释重负。
明觉眼眶通红,看着她,感受着怀中已经没了重量和触感的身躯,他嘴唇颤抖着,然而几度将要开口,最终却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瑛娘在明觉的怀中艰难侧过头来,看着安静躺在棺木中那中年男人的身影,眼中涌出一抹淡淡的希冀来。
“有我提供的这些纯粹的灵力,大人他,无论如何可以再支撑三个月吧……”
“可以的,可以的……”
明觉哽咽难言。
“那就好。”
瑛娘叹口气:“真可惜,看不到帝流浆出世的胜景了。也不知道,待到大人醒过来时,还会不会记得,他曾救过一个卑微的妇人……”
“记得的!”
明觉闭上眼睛,喃喃道:“义父的记性如此好,从来不肯忘却一丁点的小事。瑛娘伴我们这么多年,无论如何,他都是会记得的……”
他嗓音微微颤动,肯定无比的回答着。
瑛娘笑了笑:“其实还是不记得的好……大人当初救下我们时,可从来没想过要我们报答的。”
“不过,我怎么会有大人那样好的品性呢?我只是个平凡人,如今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大人能够记得我的……”
她微微有些不好意思。
“明觉,带我看看外头的天空吧。这世界日新月异,是与当年完全不同的盛景。那么多的人都能吃饱饭,女子还可以进学……简直是我做梦都想不到的神仙居所。”
“如果有来世的话,真希望我能活在如今这个时代……”
她已经没了力气,说出的话也是气若游丝,声若蚊蝇,明觉若不是放大五感,无论如何,也是听不清的。
瑛娘正半昏半醒,脸颊突然一烫。
她回过神来,却发现明觉的眼眶通红,终于忍不住让那一滴泪珠坠下。
她自知失言,连忙用尽力气将手抚上明觉的脸颊,可如今魂力消退,身形飘渺,连手的形状都难以维持,明觉也不过感觉脸颊被抚了一抚,再多的,确是什么都没有了。
“明觉,不要在意这些,就算有来世,我也不是我了。如今,彻底的消散,于我而言,跟普通的生老病死也没什么分别。若不是有大人在,早在多年以前,我和我的孩子,也早就死了。”
“瑛娘,别说了……是我对不起你……”
泪意只在刚才那一瞬,这么多年,他的心,已经磨练的足够了。此刻,他的脸色又恢复一贯的冰冷如雪。
“我小时候,曾经希望,你会成为我的母亲……”
明觉喃喃道。
“瑛娘,”他看着怀中那几乎看不清五官的魂体,神色郑重的说道:“倘若我在争夺帝流浆中活下来,定会找到你的后人,许他一生一世的安稳。”
“我一定会活下来的。”他承诺道。
“不必啦。”
瑛娘浅笑:“那么多年了,孩子们早就不知道到第几代了,明觉,你从小是由我看着长大,说句僭越的话,在我心中,你就如同我的骨肉。后人过得如何,我如今是顾不到了。”
“来,好孩子,咱们王家的大公子,今天也带我出去,看看这风景吧。”
明觉沉默的弯腰将她抱在怀中,一步一步,缓慢的走出了正厅。
他身后,那具棺材里的人依旧安静的躺在那里,无悲无喜,无忧无怒,就如同过去近百年无波澜的时间。
院子当中,何青和林临正对着棺材中的陈瑛娘,束手无策。
“那……现在要怎么办呀?阿青姐姐。”
林临一脸郁闷的问道,这整整一棺材的符纸,是要揭掉呢,还是揭掉呢,还是揭掉呢?
何青也愁眉苦脸:“先等等吧,贴着这么多逆向往生咒的符纸,如果是瑛娘自己的要求的话,她的本意应该是困锁自身。”
就像她附身魏婷,夜里在小树林中为自己烧的符纸,都是为了将自己的魂魄锁在这片土地,不得往生。
可是……这么强制将已死之人的魂魄留在世间,又没有足够强大的怨念支撑,这番动作下来只会让魂体愈发痛苦,偏她还能忍住,蛰伏在魏婷的灵魂深处,不动声色地汲取她的力量,只为了最纯粹的灵力……这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对古人来说,尸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哪怕是现在,死者为大,尸身也是要妥善处理的。
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却能狠下心来让自己皮囊里的血肉尽数化为灵水,供给这一棵看起来没甚作用的梧桐树……
这种种行为,图的到底是什么?
何青看着她脸上那一处违和的凹陷,不由有些后悔自己刚才下手没轻没重,瑛娘体内没有血肉支撑,尽管皮囊完整,外表依然娇艳如花,可那一处塌陷,是恢复不过来了。
对死者躯体做出这种事情,未免有些不敬。
但做都做了,何青只小小的纠结一番后,很快就又回过神来。
——总不能是有人特意炼化她的魂魄和躯体,以作炉鼎吧?比如让瑛娘积攒大量的灵力,最后再一举将她吸收?
何青想到这个可能,顿觉惊悚。
刚才那个男孩儿看起来不过是一二十岁的模样。可看他穿衣说话,结合瑛娘的记忆,分明是百年前的人物。偏偏如今还能维持这样青春的模样,难不成,真的是靠着一个又一个的炉鼎?
她瞬间警觉起来。


第十一章

就在何青陷入可怕的猜测中时,只见正厅门口,那一道淡淡的禁制光幕此刻波光流转,很快,便从里头走出一个人来。
何青和林临立刻转过身来,警惕的看着他。
——不警惕不行啊,背着人家把这树底下的尸身给挖了出来,虽然瑛娘干的不是好事,可难免也有些被抓包的尴尬。
这种感觉好奇怪啊……怎么没干坏事的却有点心虚……
何青心头纠结着。
谁知那个男孩,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是双手手臂微微前伸,似乎是拢着个什么。
何青和林临睁大眼睛仔细看去,目力用尽,才隐约从他的姿势当中,看出那一个虚无到无限接近透明的轮廓来。
这,这是陈瑛娘吗?刚才明明还好好的,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就魂力枯竭到这种程度?
何青悚然而惊,想起刚才自己那关于炉鼎的猜测,不由对着男孩怒目而视。
——这么短的时间,如果不是有人强行吸走了她浑身的灵力,按瑛娘积攒多年的灵力来说,根本不可能变成这副模样。看着这少年如玉如雪,怎么做起事情来如此的狠辣?
她正待开口,却见那男孩将瑛娘又拢紧了些,手中灵光蕴出,勉强帮她维持住了即将飘散的身形。
“瑛娘,你看,天地如此辽远,山川如此秀美,当真是我们从未奢望过的盛世。”
怀中的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明觉低头看去,他的怀中,瑛娘已经陷入了最后的弥留之际。
他突然侧过头去,看着何青二人身后的那具棺材,再看看铺天盖地的桐花,突然温柔的笑了起来。
“瑛娘,这桐花好看吗?”
“小时候,我问你,这梧桐树会不会真的引来凤凰?你说会的。待到花朵变成紫色,凤凰自然就会过来了。”
“可我等了好多年,桐花一直都是黄绿色的,从来没有开出过一朵紫花。如今,借由你当年封禁时身躯里残留的灵力,那花终于开成紫色的了。可凤凰,恐怕永远也不会来了……”
微风吹动着,一朵朵淡紫色的小花在半空中飘荡,那些花朵调皮的坠入眼前人的身上,颈上,头发上,缠绕着发丝和衣袖,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明觉半蹲在地,腾出一只手来,拈住一枚小小的花朵。
“你的尸身如今既已得见天日,恐怕也是保存不了了。待你死后,我便将它火化成万千微尘,收在每一朵桐花当中,随风游荡在这浩大的天地……也算,完成你的心愿了。”
明觉柔声说道:“这么多年,你从未认真看过这盛世景象吧,如今,就请自由自在的,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吧。只要有风,你总是能看到的。”
他怀中的瑛娘此刻连轮廓都已经维持不住了,身形几乎要彻底融入空气当中。明觉目力用尽,也不过是看到她唇畔,终于展露出一抹憧憬的笑容来。
他也跟着笑了起来。
明觉说话的声音虽然小,但却并未刻意避着何青,以何青的敏锐五感,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
可是……这听到的内容,怎么与她之前想象的不一样呢?
此刻眼睁睁看着一个魂魄灰飞烟灭,没有一点往生的机会,何青和林临站在一旁,也不由心头微微有些酸涩。
明觉虽然没怎么流露出悲容,但那种痛彻心扉的伤悲,是怎么挡都挡不住的。偏偏瑛娘又彻底消散于他的怀中,对他的信赖无人可比。全不是何青刚才幻想的,瑛娘被迫成为这人的炉鼎之类的。
何青拧紧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而直到这时,眼前这男孩终于站直了身躯,在何青如临大敌的警惕目光中,缓慢的走近被暴露在日光当中的棺材。
他目光盯着瑛娘的面庞,久久不曾移开。
何青想起瑛娘脸上被她戳出的凹陷,不由有些心虚和尴尬,然而明觉却并未计较太多,他只是在凝视许久后,沉沉叹息了一声。
接着,伸指一弹,一抹红彤彤的火焰,便倏的坠落在瑛娘的胸腹当中。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那豆大的火苗便仿佛入了滚油,立刻熊熊燃烧起来,将整具棺材都染成一片小小的火海。
何青一愣,难不成,真要烧掉瑛娘的尸身吗?她下意识的伸手,想用灵力压制住这如红莲一般的烈焰。然而奇怪的是,无论她怎样调动灵力,这火焰都一分一毫也没消散。
男孩站在那里,静静凝视着眼前这一切,突然开口说道:“幽都之火永远只会燃烧死物,会将它所想燃烧的一切,都化作漫天的尘埃。”
他话音刚落,不消片刻,这熊熊火焰便将整只棺材,连同里面的瑛娘,都化为一蓬小小的灰白色的粉末。
男孩伸手,遥遥一拢掌心,那团燃烧过后的灰烬,便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直直飞到他的掌心当中。任凭这院子当中微风怎样四处拂动,也没有一丝漏下。
明觉站在那里,双手捧着那团粉末,周身突然狂风大作,摇得高大的梧桐树都哗啦啦作响,树枝与花朵之间摩擦着,发出扑簌簌的声音来。
一朵又一朵的淡紫色桐花纷纷坠落在地,被这漫天狂风吹得左右飘摇,不知所终。
而明觉就对着自己双手捧着的那团白灰,轻轻一吹。
这一瞬间,漫天的灰尘立刻向飘摇四散的花朵当中席卷,何青和林临还没来得及避开,却见四周已经一片澄净。
只在那一个瞬息,这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
只有诡异的凝滞在半空中的花朵,此刻依旧微微摇曳着,每一朵花中间,都藏着三五粒肉眼难寻的白灰。
而在这不间断的狂风的裹挟下,这一朵朵淡紫色的桐花,立刻被吹得左摇右晃,扑簌簌坠落枝头,又被大风袭卷着,呼啸着飞出院子,飞到这一条条的巷道与民居,飞到遥远的半空中,飞到,不知名的远方。
而在这一切又恢复如常,满地桐花都四散着飞向远方时,明觉终于侧过头来,目光冰冷,神情肃然。
他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