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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皇亲国戚


  “我的事?”胡九彰不由朝白慕云望去。
  “我的事……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白公子即是权贵之后,生平经历,恐怕要比我这边塞小卒的日子,精彩得多吧?”
  胡九彰轻叹,白慕云却又皱起眉头。
  “说了多少遍,别叫我白公子。还有,权贵之家的事,本也没什么精彩可言。不过是一群人,挤在一个金笼子里勾心斗角罢了。这日子我过了二十一年,过腻了,正想换换环境呢。”
  “呵呵……”
  胡九彰瞧着白慕云说得煞有其事的样子,止不住笑了,这一笑,他腿上的伤又开始疼,胡九彰的眉毛便又跟着皱紧,表情别提多别扭。
  “环境……”
  胡九彰在口中玩味着那两字,白慕云在旁看着,还见缝插针的给他喂了口饭。
  “小白……你试过十几天不吃饭吗?”
  “没……怎么这么说?”
  白慕云脸上显出一丝错愣,胡九彰一见,便明白了。
  “我试过……”
  他淡淡说着。
  “那年我家遭了旱灾,我一个人往西北……翻过了几座大山,连走了十几天,才见到人烟……”
  “你去西北?”白慕云脸上困惑更浓,而胡九彰只是看着他,面上带着浅笑。
  “嗯……我是成州人,那年去陇右参军,只为了给自己,也给家人讨个活路。便是不成功便成仁吧?本来我可以带着我弟弟给我烤的两个麦面饼一起走的,但家里没剩多少粮,母亲和小彦还要活,我不能占了他俩个的活路……所以我离家时没带吃的,只把我爹当兵时的旧水壶带上了……”
  “那你怎么办啊?你吃什么?”白慕云声音变得有些急促,他连忙盛了两口粥喂到胡九彰嘴里。
  “我最开始……也没什么吃的。”胡九彰咽了那两口粥,又笑呵呵的瞧向白慕云,“但是那时候是真饿啊……且人只要饿极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那时候几乎什么都吃……草皮,树根,虫子……死去动物的将烂未烂的肉,和那肉上的蛆……”
  胡九彰淡淡说着,他眼看着白慕云脸上随之泛起一层淡青,不由轻叹,话锋一转,又张开了嘴。
  “那时候我吃过最好的东西是鱼。就像手指肚这么长的小鱼,活的,我一口吞一个。最开始我也吃不进去,但饿极了,便管不了那么多。那么点的小鱼,要生火去烤,费了力气和时间不说,就算烤了,也什么都剩不下,所以我就直接吃。”
  “现在想想……那时候我也挺幸运的,居然还有肉可以吃。”
  胡九彰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但白慕云的神情却越来越阴沉了。却见他长叹一口气,又一个劲儿的盛粥喂到胡九彰嘴边。
  “那时候没吃的,现在多吃点。诶……明天我再叫厨房做些好的,你这几日瘦了一大圈,可得赶紧补回来。”
  “呵呵,你这么想就不对了……你该想,现在能吃着这么好的米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以往那些苦,本算不得什么的。”
  “那还算不得什么?”白慕云不由得目瞪口呆。
  “算不得。”
  胡九彰却答得干脆。
  “那还只是饿肚子而已,只要找着吃的,把这条命给续下去,就行了。小白……你没见过打仗啊……天山脚下的雪那么厚……擂鼓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全都给染成红的了。尸体堆在城头上,一会儿没挪动,就要被直接冻在石头城墙上。那地方单是人待着……都要冻死了,更别提还要挨饿,要熬夜,要杀人。”
  胡九彰悠悠说着,却是陷入回忆,他仿佛能看到天山脚下的漫天飞雪把他们驻守的整个戍堡都染白。但雪片盖不住那石城墙上无数次激战迸溅出的鲜血,也盖不住多次胡人军团凝在那戍堡外的滔天杀意。
  “打仗的时候,最忌松懈,特别是在冬天。北庭的冬天冷啊,从前我有个同队的兄弟,巡逻时遭遇敌情,不幸受了伤,原本只是小伤,可人伤了,就提不起精神,便是因为这个,我那兄弟就这么在睡梦中给冻死了……诶……他睡着之前,我们这一队的人,还特意把他排在了最里面,正是挡风的地方,比外面暖和的。他左边是大柱,右边是老丁,两个人夹着他过夜,时不时还聊上几句,可就这样……人一睡着,也给冻死了……”
  胡九彰说到这儿,鼻腔又有些微酸,他连忙压低了声音,摆出一副淡然模样。
  “诶……都是些不中听的……其实我们这些兵,活的都还算好的……至少人死了,家属还能拿到体恤津贴。”
  “……那……津贴有多少钱?”
  胡九彰还是一副淡然模样,白慕云脸上却愈发的波澜。他眼睛定定看着胡九彰,就好像能从他脸上看出天山的雪,看出那肃杀的寒。可白慕云长这么大,根本还没出过长安。他没见过天山的雪,他只见过龙首原上,这一片繁华的长安。
  “二两。”
  胡九彰不假思索。
  “二两银子……能把人尸首运回去,再配上一副棺椁,便算是最好。有好些弟兄死在胡人的地界上,尸首带不回来,匆忙间只能从他们备用的轻甲上扯下那木头名牌给家属送回去。一个牌子,几个字,就是个大活人了。呵呵……有时候我就想,我怎么就活到今天了呢?其实这么一对比,我就觉得自己挺幸运的,你说是不是?”
  胡九彰抬眼瞧向白慕云,可白慕云却闷着张脸,半天没说出话来。
  “……怎么了?”
  “你……”白慕云再开口时,声音却是颤的。胡九彰一愣,却见这白脸的公子哥儿微微泛红的眼角竟是润湿的。
  “你这不是在挪移我嘛……”白慕云声音中已然带上了哭腔,他匆忙放下手里的碗,低下头连抹了几下脸,匆忙间动作都变得豪迈了起来。胡九彰默默看着他,没笑,也没出声。二人就这么沉默了两三秒,才见胡九彰好似无谓的长叹出一句。
  “诶……谁跟你比了?我连你是何身份都不清楚,怎么跟你比啊。”
  “你怪我没有告诉你身份?”
  “我怎么敢怪你——”
  “诶……老胡……”
  白慕云声音中带上几分哀求意味,倒像是在撒娇了。
  “我可没怪你……”胡九彰却不看他。白慕云眉心紧锁着,片刻,又破罐破摔的叹出一口气来。
  “我告诉你还不行嘛,我父亲原是雍州牧,后领安东大都护,是当朝的红人。你总明白了吧?”
  却见胡九彰倒吸了一口气,眼光直在白慕云身上打量。
  “诶——我到底还是低看了你!可你父既是地方节度使,为何你一家不在安东都护府,偏偏是在长安?”
  白慕云尚未答话,胡九彰已然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啊……我知道了,你该不会……”
  胡九彰像是想到了什么,但白慕云这时脸色却不好看,他怕是并不希望胡九彰想到这个,面上竟显出几分难堪来。
  “老胡……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只是想跟你如寻常人那般交往罢了,你——”
  “你不姓白,是不是?”胡九彰却不管白慕云说的。
  “我只是个小卒,没什么见识……但你家中陈设如此豪奢……就算是封疆大吏,也未必能用得上如此规格吧?”
  “诶……”
  眼见着白慕云轻叹出一口气,胡九彰心中的猜测便愈发肯定了。
  “你姓李……是不是?”
  “我不是有意骗你的……老胡。”
  白慕云面有愧色,胡九彰却是恍然若梦。
  “呵呵……没想到我胡九彰有一天,居然能吃上皇族子嗣给我喂的饭……看来那五年,我没白打啊……我是大唐的兵,我家三代都是大唐的兵。我爷爷二十八岁在烽燧堡捐躯,我爹当年打西突厥,被碾断了一条腿,哈哈……没想到我胡九彰今天居然能吃到大唐皇子喂来的饭……呵呵,到底是我祖上积德……”
  胡九彰分明是在笑,可白慕云看着他,却总觉得那表情是在哭。白慕云抬起手按着胡九彰肩膀连揉了几下。那肩膀瘦得皮包骨头,可皮肉下的筋骨却是结实的,面对这么一个人,白慕云除了心疼,再说不出二话来。
  “老胡,我其实叫李慕云……你若怪我,我也毫无怨言。但你跟我……咱们的关系永远不会变,你别因为这个就对我心生隔膜。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个能说上几句真心话的人了,若不是因为你,我绝不会再踏入这个家半步,你别疏远我……算我求你了。”
  胡九彰听着李慕云的这一番哀求语气,愣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能接触到的最大的官,就是他们第六团的张都尉了。但胡九彰何曾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躺在这长安城中皇族子弟的府上养伤。要他适应这个事实,都得费上好一番功夫,更别提如今这姓李的皇子还在自己面前软声哀求。
  胡九彰愣了老半天,连腿疼都忘了,直到李慕云神情变得愈发焦急,他才匆忙出声。
  “咳……不会,我不会疏远你。”
  胡九彰被他盯得都有些发毛了,抬起头掩着自己半张脸连咳了几声,模样颇显窘迫。
  “但不知……您……您……”
  “叫我小白!”李慕云一听那称呼,声音骤然一紧。胡九彰连忙改口,只不过这时候再听他说出“小白”这两个字,便是怎么听,怎么别扭。
  “呃……小白……不知……不知令尊到底是我唐的哪位亲王?”
  “哦——这个好说。”李慕云不假思索,“我爹开元十三年受封肃王,开府仪同三司,这才有了长安的这座肃王府。”
  李慕云不急不慢的给胡九彰介绍着,可一听到“肃王”那二字,胡九彰脑中嗡得一下,愣在哪儿忽而面色煞白,竟半天没回过神儿来。
  肃王……
  竟是肃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