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散文 > 我当军爷那些年 > 第30章 显而易见

第30章 显而易见


  曹易这一群人,实际上都住在位于长安县西南角的归义坊。长安城南面的里坊,较之于北面来,大多荒凉,一是因为距离皇城远,本身房屋建筑就照比北边单一;二是因为这南面的坊中,少有权贵来往,无人在意。久而久之,富者越富,贫者越贫,这长安城的南北两方,也就逐渐变成了现在这般,天差地别的模样。
  而这归义坊,又正是整个长安县中数一数二的赤贫区,每每到了灾年,归义坊中饿死的人,比长安城外的那些村子里饿死的还多。而至于曹易他们这群人,实际上,这其中除了曹易一个外来人之外,其他那十几个,都只是这归义坊里再普通不过的住户。这些人无田无地,只能靠给外坊的人家出劳力为生。
  这些人苦惯了,难事经历过太多,以至于李慕云当着他们的面忽然倒地不起时,这其中大部分人都没反应过来。反倒是那面相凶恶的匪首曹易,警觉着俯身捉起李慕云一边手腕,按着他脉搏试了好一阵儿。
  “啧……这小子还是个病秧子啊……大头,铁柱!你们俩把人给抬到屋里去。只要他人还没醒,他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准碰!”
  随着曹易一声令下,人丛中跑出两人,一前一后的把李慕云给扛进了空地旁的一间废屋。
  人给扛走了,这场子也该散了,几个人站出来自动自觉的收拾那马车里的东西,曹易站在一旁,眼光从李慕云带着的东西上一件件扫过去。
  “西北军……”
  他忽而在嘴里嘀咕了一声,眉头跟着皱紧了。但曹易的思绪跟快便被身后的声音打断。
  “曹哥,我……那个……”
  曹易回过头,却见到范三垂着个脑袋站在他面前。
  “范三,你家二狗子又有什么事了?”
  “不是,这次不是为了二狗的事,曹哥……我想……”范三低着头。他人本来就矮,这么一低头,整个人在曹易面前,就好像是少了半截,显得愈发矮小了。
  “想什么,有话直说。”曹易虽是在跟他说话,但心思却好像不在这上面,眼光还时不时的朝着胡九彰那件大藤箱上打量。
  “曹哥,我想去照顾那位公子。毕竟人是我劫来的,他要是真死在这儿了,这条命,还得我担。”
  “呵呵,范三,看不出你还是个有担待的啊!你这点我不讨厌,但你也看着见他身上带的那些东西了,此人绝不会是寻常富户家的儿子,我看多半是个有官宦背景的人,既有权势,又有钱财。这种生在蜜糖罐里的公子哥,身子骨脆的很。倘若那小子真的死在咱们这儿……官府日后追究起来,咱们这个坊的人可能都得遭殃。”
  曹易说到这儿,又轻叹出一口气。
  “今儿是大年初一,我不想坊里闹出人命来。你若想去,就去照顾着,但倘若他真的死在这里,官府的人要追究,最多也就追到我身上,跟你们无关。”
  “这……诶……谢谢曹哥!”
  范三对着曹易郑重一拜,转身便进了李慕云刚刚被带入的破屋。
  李慕云不是第一次生这样的大病,事实上,他的整个童年,都几乎是在病痛中度过的。一年四时,春秋寒暑,有大半的日子,他都是病着的。所以李慕云一直都知道该怎么与病痛相处,他最能忍痛,最明白苦中作乐的那一套活法儿。
  当一个人感到痛苦,他会想尽办法去缓解、改善。人的态度可能是悲观的,也可能是乐观的,但无疑,没人想永远陷入痛苦中,即便是病人,也总会幻想着自己大病初愈的那一天。但当痛苦不声不响的持续蔓延,而承受者本身,已经无力对抗的时候,痛苦就变成了常态,习惯痛苦,适应痛苦,成了活下去的唯一道路。
  李慕云就是这样,久病多年。他实则早已习惯于病痛为伴,就算有一天他会忽然死去,李慕云也不会感到丝毫意外。事实上,能活到二十一岁,这事在他少年时,就是想都不敢想的。
  现在想起来,李慕云记得,自己身体逐渐好转,是在十七岁那年。那一年,正是肃王决定带着赵氏的两个亲生儿子到安东赴任的一年。那一年间,李慕云不知怎么的,他的病痛忽然减轻了,连食欲都跟着增长了不少。而他从一个病弱少年,成长为如今颇具名望的长安贵公子,也只用了一年。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而正是这种顽强到让李慕云本人都惊讶不已的生命力,令他看到了生命中蕴含的无限生机。
  他想活。比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更想活下去。
  黑暗中,李慕云的身子时不时的就要抽搐一下,他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唯独这一身的寒意,在止不住的向外扩散。
  范三刚一进屋,就在李慕云身旁点上了火炉。那火虽然呛人,但人不会被烟味呛死,却会被这冬夜的严寒冻死。范三没见过像李慕云这样身体虚弱的人,但他知道人冷了,就得帮他取暖。范三点上了炉火,又抱来被褥,把李慕云裹了个严实。一宿过去,李慕云身上渐渐的不再抽搐了,可他人却始终没能清醒。
  “曹哥,他这样……”
  清晨,面对前来查看的曹易,范三的脸色并不好看。他只是个在普通不过的长安百姓,人死了,对他来说,是要背负责任的。
  “范三,你倒是劫来了个祖宗。”曹易的表情倒比范三轻松不少,“这小子脉象比一般人都弱出许多,我看要是不请大夫,就这么耗着,他活不了几天。”
  “那……那我去请!”范三听罢,转身就要出门,却被曹易一把拉住。
  “诶……三儿,别请老苑头儿,去神农馆找卢大夫,让他带药来。这小子身上带的东西可不是寻常玩意儿,他身后肯定会有尾巴来追,你回来的时候,可得小心点。”
  “曹哥,我懂。”
  范三匆匆跑出破屋,而曹易则盯着李慕云那张苍白容颜,看了又看。
  李慕云真正开始甦醒,是在次日晚上。那时,范三请来的卢大夫已经给李慕云喂下了好几碗汤药,这两个人日夜不休的在他身边照顾着,到底是把人从鬼门关上给拉回来了。夜渐深,李慕云缓缓睁开眼睛。他脑内还带着混沌不清的闷痛,但好歹,意识恢复了,就连晕倒前面对曹易时的那份紧迫感,也迅速爬上心头。
  他提防着,微微睁开眼,却见到那个身材短粗的范三坐在自己身边,手里还拿着个草编的团扇,时不时帮他扇去不远处火炉里溢出来的烟。
  “爷,您总算醒了!”
  瞧见李慕云睁眼,范三激动万分。
  “卢大夫说了,您这身子骨最忌讳受累受冻。这话虽然不该我说,但这大冬天的,又是过年,您外出连个下人都不带,也实在太乱来了些。”
  听着范三这么一番话,李慕云倒有些愣了,他花了好一番力气才发出声音,嗓音也嘶哑着。
  “何时轮到你来说教我了?若不是因为你……难道我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李慕云也是拿出了十二万分的力气,愣是要在病中摆出个老爷架势来。而范三居然还真就听了李慕云这话,低下头,愧疚之情不胫而走。
  “您是贵人,小人本也没资格跟您说这种话,但此事关乎性命,范三这才不得不多说一句。”
  “行了……”
  李慕云泄了气。他也看出来的,这范三就是个当下人的命,自己如今已是阶下囚的身份,他还要讲究这些个高低贵贱的讲法儿。不得不说,有时候下人,还真就只能当下人。
  “你一口一个贵人,你可知道我究竟是何身份?”
  “爷昨夜里刚一来就晕了,我们如何能得知您的身份?但我们老大说,您身上带的东西,绝不是寻常百姓能拿到手里的,再加上那日在东市见到您……我猜,您定是贵胄出身无疑。”
  “呵呵……这话倒没错……那既是你们老大说的,他可说过要如何处置我?”
  “我早与您说过,我们曹老大不取人性命。长安城中的权贵都惜命,只要能保命,便万事好商量,老大便是看准了这点,才敢叫我们在东市一带动手劫人。”
  “所以呢?他就要通过他那套判断好坏的办法,来决定对待我的方式?”
  李慕云仍然不以为然,范三表情则颇为无奈。
  “爷,您这可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啊,曹哥不杀人是不假,但这大过年的,我们也不想在坊里闹出人命来。我们这群人,只是归义坊中的一帮贫民而已,靠着曹老大的手段发些富贵人家的横财,也都只是为了能在长安城中活下去。您就别折腾我们,也别折腾自己了,您好生养病,曹哥可怕您就这么死了,还一直提防着您家人带人来围,在外面布置了好一番  。”
  “呵……那个曹易会怕这个?况且我家人若是要来围剿……早就来了,哪还会容你们等到现在。”
  对于范三的忧虑,李慕云始终不以为意。他虽然才刚刚从昏睡中清醒,但他脑中的记忆可没有出现丝毫混乱。曹易这人不简单。按理,此人不该害怕杀人,他不杀,只不过是出于某种原因。有可能就像范三说的那样,曹易为了不叫这一帮贫民也被官府认定城匪徒,所以竭尽办法的去拉拢被自己虏到此处的人质,减少暴露的可能性。
  但李慕云觉得,一个匪首,他既然敢干,就没道理不敢认。曹易不会害怕官府亦或是任何势力前来追杀。倘若他顾虑,也一定不是为了自己才顾虑,他很有可能是为了这一群帮助他劫人的坊民,才顾虑重重。
  可想到了这儿,李慕云又止不住的皱紧眉头。按这个道理,曹易本该算是个劫富济贫的侠匪,而范三此人,理应是归在曹易麾下,受到曹易保护的,怎么他面对自己这么个人质,反而要摆得如此低下,竟一点没有做劫匪的自觉?
  难道是范三内心对曹易不瞒,以至于更愿意站在人质这一边?
  李慕云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这一点,但很快他又把这念头打消了。
  范三与曹易间应该没有隔阂才对,因为倘若他不满曹易的举动,大可以不劫持任何人,曹易绝说不出二话来。而范三既然已经做了帮凶,就必然是认同曹易此举的。可既然如此,范三又为何要在自己面前摆出如此低三下四的姿态?
  李慕云止不住轻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想得越复杂,反而越不容易得出结论。他这时脑仁儿还幽幽的疼,再往深处想,也着实太过吃力。他只得放任思绪涣散,这么愣了大概三四秒,李慕云忽然好似想通了什么。
  一个最显而易见的可能性,就这么被他忽略了。
  人会在什么情况下去求另一个人?当然是在他有事需要对方帮助的时候啊。范三对自己这般殷勤,其实像极了平日里那些巴结着肃王府势力的平头百姓。如此显而易见的举动,李慕云竟想了这半天才想明白。
  范三如今是在巴结自己,他极有可能有事相求。所以他才会对人质如此殷勤,就好像他不是绑匪,而自己这个患病之人,也不是人质一样。
  想通了这一点,李慕云终于能长吁出一口气,而范三也在他面前陪着笑,低声解释着。
  “曹大哥他这人……”
  “别说他,范三。你就说说你。”李慕云轻咳了一声,提着气,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殷实一些,“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在这儿顾了我一天?我猜……就算我真的病得快死了,曹易也会主动请大夫来看,根本轮不到你照顾。况且你还是那个将我劫持至此的匪徒,你我之间,本不存在什么情谊的……”
  说到这儿,李慕云长叹出一口气,他目光定定打在范三那张其貌不扬的方脸上。
  “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接近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