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散文 > 我当军爷那些年 > 第114章 帝国的余晖

第114章 帝国的余晖


  天宝十四年,初冬,自东北方向而来的一支孤骑奔着长安皇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上,带着肃王信件的使者手握主上令件直通过皇城正中的朱雀门,一路快马加鞭,终于行至宫城所在的承天门之前。
  只要越过了这道门,他手中所带信件,便能通过内侍上呈至皇帝面前。
  到了承天门,使者下马步行,在龙武军将士的验看下,他拿出了肃王托付给他的玉牌,又卸下腰间配刀,还另朝着那守卫手中塞了一锭银子,才得到了放行的通报。
  使者踌躇满志踏入宫城,走在通往太极宫的步道上,他心中惴惴不安。
  他不求这次通传能够得到天子单独召见,但平洲的消息,却是无论如何都要带入长安的。
  安禄山要反!
  只要他能把这个消息带到皇帝的耳朵里,就算达成使命了。
  然而,即便是这样简单直白的一次通传,却令这位经验丰富的传讯使者面上阴云密布,心中满是不安。
  究其原因,大抵还是因为皇帝对安禄山无以复加的宠信。这位许久没有回过京师的通传使,实在拿不准,在如今的皇帝心里,肃王这两个字,究竟还剩下多少分量。
  很快,使者内心的不安就得到了校验。
  太极宫前,侍卫态度强硬将其拦下,纵然他拿出了肃王的贴身令件,那侍卫全当没看见似的,左右是不让他进去,就连通报也不肯通报一声。总而言之:圣上正在与宰相商议军国大事,不准任何人打扰。硬生生叫他站在太极宫外等了将近两个时辰。
  夕阳西下,眼看着天就要黑了。使者站在太极宫的大殿前,纵然疲惫,也不敢懈怠半分。他一见太极宫前门被微微向外推开,便几步迈上前去,摆好了随时能够唱喏行礼的姿势。
  然而,这扇门后被内侍送出的,却是一位身着华丽紫袍的魁梧大汉,单是瞄见那一袭紫袍,使者心里就紧跟着打了个寒颤。
  这多半就是当朝的宰相——杨国忠了。
  猜到是宰相大人出来,使者连忙退到一旁,单膝跪下静候其离去。只是他刚跪下没多久,头顶便传来一句让他颇觉意料之外的问话。
  “廊下之人,有何事要禀?”
  这声音是那紫袍人发出的。使者大着胆子抬头瞄了眼那人身上装饰。胸前绣着的正是大科(大团花),腰上围一金玉勾带,另配有十三銙。
  的确,这正是宰相该有的装饰无疑。确认了对方身份,使者连忙张口。
  “……回禀大人,卑职乃肃王殿下府中随侍,自平洲而来,有要事禀奏圣上。”
  使者姗姗开口。他是肃王身边的近侍,也知道安杨二人素来不睦,这来意是老实交待了,至于禀报之事……他实在拿不定注意,是不是该将自己带来的消息说给宰相大人听。
  “哦?圣上回后殿歇息去了,既是要事,你报与我,也是一样的。”
  杨国忠淡淡说着,眼睛目光直盯着那使者发顶头冠,眼睛微眯,显然他也知道肃王与安禄山之间的关系。
  “呃……喏!”
  留给使者思索的时间不多,他来不及细想违逆宰相之言的后果,只想到此人既与安禄山为敌,那便该是对自家主上有利,这便应了声。
  “回禀大人,卑职得肃王殿下令,前来通报,殿下得知三镇节度使安禄山暗养私兵,里通外族,不日便将从范阳起兵,实为谋反重罪,肃王殿下以为应立即知会朝廷,卑职这才快马加鞭赶来长安通传。”
  “哦?谋反……”
  杨国忠眉尖微挑,似乎对着二字颇有兴趣。
  “那肃王手中,可有安禄山起兵的证据?”
  “这……这……”
  使者支吾半天,他思来想去,也不知主上是否真的留有安禄山起兵叛乱的铁证,总归他此行长安,是未带任何能够作为证据的实物。毕竟这等大事,多是以人言相传,且安禄山大军早已在范阳城内驻扎,能冲出幽州已是万幸,哪还会有人特地去寻个实物作证据?
  “没有?”杨国忠眉头挑得更高了。
  “目下……卑职不知殿下手中是否有实物可作证。”
  “哦……”
  杨国忠思索着应了声,一只手在自己颚下长须上轻轻抚动。
  “此事事关重大,我看你还是再进去向圣上如实禀报过才好。”
  “喏!”
  使者闻言,立即拱手应声。
  他心道宰相这话倒是在理的,原本主上也交代过,定要把消息送到圣上面前,且这使者也早下定了的决心,他就怕自己被哪个大官亦或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拦住,见不到皇帝,如今宰相大人亲自开口,他这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落到底了。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使者便在侍卫的通传下得到了面禀的许可,只不过禀报的地方却不是在正经宫室中了,而是宫城东北隅的一处皇家别苑。
  使者面圣时,不敢抬头直面天颜,他把对着宰相说过的话,改换了措辞,又对着那个坐在高位上的老人重说了一遍。
  说话时,他声音笃定,压抑中带着丝紧迫。
  使者头顶渗出细汗。这不是他第一次入宫传信,但只要是跪在天子面前,要说不紧张,那也是不可能的。
  忽然间,高位之人身后传来女人细软的声音,“三郎,之前不是就有人说过一次?禄山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再说……”
  他没完全听清那女人都说了什么,但他很明显的感到了那个打在自己头顶的眼神陡然一变,直叫他周身一震,好似被什么东西隔空击打过似的,心脏狂跳不止。
  皇帝没再开口,使者感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徘徊,许久,一声叹气从不远处皇帝的御座上传出。
  “罢了,朕本不欲深究此事,但如此谣言,一而再再而三的传到朕的耳朵里,也实在叫人厌烦。肃王久不回京,朕看他是在外面玩野了,得好好敲打一番。”
  皇帝说到这儿,使者的心脏已经狂跳起来,他的冷汗顺着额头一路滑向鼻尖,双手紧紧按在地面上,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来人啊!”皇帝一声令下,侯在门外的龙武军卫士立即进至屋内。
  “拖出去,杖八十。另外,传令各司,往后倘若还有人要编造谣言,诬陷忠良,便以此为戒吧!”
  皇帝语毕,使者便听到身后逼来的脚步声。他脸色铁青,未及反应,便骤然被身后的卫兵从背后缚住双臂。
  怎么会这样?
  他挣扎着抬起头,脸上除却惊恐,更多的,却是不解与茫然。
  他怎么也想不通,堂堂的大唐皇帝,怎么会对有关谋反的密报无动于衷。
  而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见到了那个执掌着帝国命运之人的真容。
  眼下的皇帝已经垂垂老矣,他身着黄袍,体格虽然还算强健,头上却已是苍苍白发,配上皱纹满布的面容,乍一看,也不过就是个衣着华丽的老头儿罢了。可这老人眼中却透着不容任何人置疑的威严目光,仅仅与那目光相交片刻,使者心中的一切惊愕与质疑,便被强行打消了。他知道,仅凭自己,是绝不可能在此人面前占到任何一丝好处的,更不要想违逆他的意思。
  但死亡的恐惧仍然促使使者在那绝对的威严压迫下出声求饶。
  “圣上,小人所言非虚啊圣上!求圣上明查!”
  使者的叫喊声隔着几重宫室都能听到,但他唯一换来的,只是抓着他的卫兵更加不耐烦的拖拽和敲打了。
  使者无论如何都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国之君,竟会对臣子谋反的密报无动于衷!
  杖八十,几乎意味着死刑。即便不死,也没人能完完整整的挺过八十杖。
  使者在痛苦哀嚎声中结束了他的长安之行,至于他的尸身又被送回平洲,摆到肃王面前时,便又是后话了。
  诚然,皇帝的铁腕仍牢牢控制着长安城内的人言走向,那就像是一个无形的屏障,将长安城与整个帝国之间割裂开来,而皇帝本人,正是那道屏障的缔造者无疑。
  自那之后,满朝文武再没有一人敢在皇帝面前言及安禄山谋反一事,直到安史大军范阳起兵,一路攻到了洛阳。皇帝这才调兵阻击,但一切已经太晚了。
  而再往后,就是高仙芝败走洛阳,退守潼关。唐军后又经历了阵前斩将,哥舒翰被迫出关迎战等等。
  整个帝国连同着它所承载的一切统统被汹汹袭来的动乱拖入深渊,何时能够重见天日,便不是当世人所能知的了。
  天宝十五年,元月一日,辽东。
  李琮没想到自己还能看到新一年的日出,这天清早,他在看守的监视下,踏出了房门,在清雪堆簇的小院里,看到了天宝十五年的第一个日出。
  圆日冉冉升起,正如此前的每一日,他不禁感叹,倘若大唐的盛世,也能如这圆日一般,康泰安然,那该有多好。只是在这世上,能够与日月争辉的事物,大多是人力所不能及的。正如被囚困在辽东城中的他本人,亦如大唐已然残破的山河。
  安禄山军攻陷洛阳的消息,是李琮昨日刚刚听来的。自打他被强行送至辽东,已经过了几月光阴。安禄山居然以他这个大唐亲王为筹码,换得了东北一带的高句丽遗民的支持。
  如今,辽东城的实际控制权已经尽数落到了当地高句丽权贵手中,李琮已然成了人质。而至于他那个投靠了安禄山的儿子……
  李兆朔此时,人也在辽东。不过他的境遇,便有些难以言喻了。
  当初随着李兆朔回平洲的参将董俊生,在辽东充当起了安禄山的眼线。而这个董俊生,可是个会物尽其用的好手,他将李二公子收入自己麾下,作鹰犬之用。至于李二公子愿不愿意,便又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