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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问心


  “这县衙里的人,都跟安禄山或多或少有些关系。”
  一路上,老闻徐徐道来。
  “这些事你也是知道的,李公子,我说句胆大的话,就是肃王,此前不也一样跟安禄山你来我往的纠缠不清吗?所以咱们这儿的人,都别说自己是清白的。自然,我也不是。我原也是个正经出身的读书人,与我堂兄一同靠着诗文举荐入仕,可他因为受到左相的赏识,给留长安做了京官,而我……却被打发到了常州的县衙里做了个小小的主簿。”
  老闻说到这儿长叹了一声。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为自己开脱。李公子,我当时就是冲着功名去的,谁能给我好处,我就巴结谁,所以我没少拍安禄山的马屁,就连当时安禄山手底下的一个判官,我都给人送过不少好东西,只想借着他的力,搭上安禄山这趟顺风车,哪日也飞上枝头,作一回人中龙凤!反正那个年头,一靠银子,二靠面皮,你就算是没钱,只要肯低下头给人当条狗,也能接着老爷给你扔的肉。”
  听老闻说这些,李兆朔愈发惊奇。
  他认识的老闻,只是个有些沉闷,但却行事十分牢靠的下人。可看着这时的老闻,那张其貌不扬的面皮下面,却好似藏着许多过往,与过往中忘不掉的雄心,以至于他的眼睛里都好像要跟着泛出光,不由得叫李兆朔觉得,跟着他往前走的,不是个其貌不扬的杂役,而真像是个作威作福的官老爷似的。
  “那时……该是李相当政时。”
  “是了!正是李林甫得势时。“老闻声音不由上扬。“但就连李林甫,也得敬上安禄山一筹,所以我便牟足了劲儿,都往安禄山身上使。后来他倒真招我到范阳去,把我调到他手底下,做了个巡官。”
  “倒也……没比主簿高多少。”
  李兆朔还以为他谋了什么要职,怎知此番一听,竟还是个小官。
  “那后来,他给你升官了?”
  “后来?”
  老闻冷笑了一声,指了指自己喉咙上的疤。
  “后来,我那堂兄,卢成安卢大人,上奏弹劾安禄山。安禄山又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我与卢成安的关系,把我叫到近前,当众对我羞辱了一番。诶……在他手下做事的那几年,我也自问是尽心竭力,但那厮不单要羞辱我,还诬我是堂兄派到他这儿来的奸细。他说我平日里说的那些话很好听,但我这张嘴里,吐不出一句真话来,之后就给我留了个这个……把我赶出门去。”
  老闻摸着自己脖子上那道疤,李兆朔猜那应该是用烙铁烫的,但他又实在猜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烙铁,才能在不把人杀死的前提下,将人的喉咙烫成这幅样子。
  “那之后你去找过卢大人吗?”
  “你别说笑了,李公子,我哪儿有脸去见他?他那个人……犟得跟头牛似的!他一向看不惯我的行事,我自然也是看不惯他。我蹉跎了大半生,李公子……那事之后,我在同僚之间丢尽了颜面,到头来无论我再说什么做什么,在朝野中,我都是一个笑柄。从那之后,我十几年没有回过家,他们都以为我死了。但我着实没脸回去见人……再赶上这一场大乱,诶……”
  老闻长叹一声,李兆朔也跟着暗自感叹着。
  他能理解老闻的这些举动,但倘若换了是他,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跟老闻一样,冒着丢了性命的危险,选择帮一个落难的宗室公子。
  他是去救父亲和弟弟的,可老闻是去救谁呢?
  “我现在只想做出点能让人看得起的事,这也无关乎成败,李公子。”老闻淡淡说着,“倘若我死在这里,你大可以把我的事告诉给卢成安。”闻百川侧头看着李兆朔,语气轻巧,眼光却十分肯定。
  他很想留下什么光辉事迹叫自己那位堂兄知道,似乎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叫他干什么都行。
  “我不想再当笑柄了,李公子。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次来,能做出点什么,但我会尽力。”
  老闻语气恳切。
  李兆朔默默点了点头。他不想评判什么,毕竟他之所以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也全是拜自己当年的愚蠢之举所致。
  人都是会为了自己眼下的利益,去做一些自以为是正确的事。
  但这些事究竟值不值得,也只有在历经时间之后,才能做出评判。
  在老闻的带领下,二人找到了城郊承山寺所在的小丘。这两位隔着老远就看到寺院外围着的高家护卫,两人不敢贸然前进,只踏入林子里的兽道,借着树影斑驳,悄悄摸上去探查寺院周围的情况。
  二人在寺院外的林子里绕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时只听院墙外一声哀嚎,正是杜弘林的声音。
  这俩人闻声而至,老闻一见杜弘林往外跑,连忙上去把县令大人往林子里一拽,等他们终于摆脱了身后的追兵,杜县令也累得爬不起身了。
  二人看着杜弘林在地上喘了好一会儿,没等他们开口,倒是杜弘林一脸惊恐的从地上坐起来。
  “李……李二公子,你……你是那个杂役?你们怎么在这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杜县令,现在说再多的也没用。”
  李兆朔抱臂白了眼杜弘林,他早就看不惯这老小子了。
  “我就问你一句,你现在到底是站哪边的?”
  “我……”
  杜弘林气儿还没喘匀,他看着李兆朔连擦了几下汗,眉头皱得死紧。
  “你现在问我这话……李二公子,你觉得还来得及吗?”
  杜弘林不是傻子,他但凡逃出了高家的势力范围,便总得想办法把自己从这一摊烂事里给洗脱干净,可他轻易不想受谁的钳制。
  “杜县令。”这回是老闻开口了。杜弘林瞄了他一眼,到底没正眼看人。
  “你应该也知道肃王的三公子,如今正在寺中吧?那位公子入寺之前,已经将辽东城的情况写作书信,呈报给了皇上。这里的事早晚都得被朝廷知道,我劝你还是多为自己找想。”
  老闻这一番话说得不痛不痒的,可杜弘林听罢,已然大惊失色。
  “你说什么?真有此事?”
  他质问道,就连一旁的李兆朔都因为这一番话而暗自心惊。
  他的确从胡九彰那里听说李慕云寄了信回长安,可究竟是寄给谁,胡九彰没说。况且想将信件直接呈报给皇上,也绝不是他们现在能够做到的事。可老闻说这一番话时,语气却十分坚定。
  杜弘林眼睛紧盯着老闻。老闻倒不愧是在安禄山手下做过事的,杜弘林越是瞪他,他反倒越坦然。
  “杜大人,你便是为了咱们县衙好,也得表个态啊。这事一旦叫朝廷知道,就算一时半刻不做处理,但倘若事后被翻出来,那也是要连坐的,保不齐咱们整个县衙的人,都得掉脑袋。而一旦中原战事将歇,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老闻说罢,只见杜弘林眼睛转了三转,他盯着老闻和李兆朔的眼睛,试图在他们脸上找到一丝能够推翻此事的证据。
  李兆朔皱紧了眉头,只愤愤盯着他,而杂役老闻则轻叹了一口气。
  “杜大人,李公子也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你若现在回心转意,求求李公子,或许……”
  老闻话说了一半,而杜弘林目光已然全都投到了李兆朔身上。
  “他说的是真的吗?李二公子,我杜弘林从始至终都是受董俊生胁迫的!我跟他们可不是一路人!”
  杜弘林信誓旦旦对着李兆朔保证,而李兆朔将他打量了一番,又与老闻交换过眼色。
  “杜大人,我来此是为了救我父王,你的那点事究竟是怎么样的,我不在意。但我三弟的信早在几日前就已经发出,朝廷一旦调查此事,你觉得你身为辽东县县令,却对自己管辖境内这么大一件事充耳不闻,朝廷会相信你吗?”
  “那……那要如何?李二公子,你也在县衙待了一年多,我手底下那些人的斤两,你也是知道的啊!他高凌岑豢养的私兵,可都是从北边夷族中招过来的,你就是把我们整个县衙的人都算上,那也是拼不过他们的啊!”
  杜弘林这会儿已经不是急,而是慌张了。
  “诶……这可……这可该如何是好!”
  承山寺内,燕苏和拿出自己的性命作保,才终于将自己这宝贝侄儿给保了下来。眼看着高凌岑的人押着肃王上车,燕昭中顾不上与大伯多说,只跪在他面前郑重磕了一个头,随后便起身朝着胡九彰和李慕云所在的那间房走去。
  一找到这二人,他便与胡九彰一起,将李慕云送到了他们来时乘坐的马车里,又将那辆马车停在了寺院后一处隐蔽的小道上。
  “李公子,你放心,我与九彰定会将肃王殿下从高家那帮人手里救出来,你在这里好生等着,我们一旦成功救了人,便会带着肃王殿下来此汇合,所以倘若没见到我们人,你可千万不要从这车中出来。”
  燕昭中沉声说着。
  李慕云这时也已经冷静下来。他几乎已经要接受父亲就将被带走的事实,可燕昭中的突然而至,又让他一瞬间思绪万千。
  “  可你们要拿什么救?况且九彰的腿……”
  “我会把他救出来的。”
  胡九彰握了握李慕云的手,定定说着。
  “刚刚……抱歉。”
  他低声说,而李慕云紧紧拉着他手腕,转眼间便已经泪光闪烁。
  “老胡,你别这么说,我……”
  “没时间在这里磨蹭了,九彰,他们已经把肃王带上车了,咱们要做,就得动作快点!”
  燕昭中反而比他们两个还要焦急,胡九彰连忙把手从李慕云手中抽出来,又最后在他手背上轻轻吻过。
  “等我回来,小白。你要相信我。”
  胡九彰说罢,便转身朝着燕昭中走去。
  他行至燕昭中身边,而在不远处聚集着的,则是那帮董俊生从幽州带出来的唐兵。
  “燕大哥,你其实根本不必帮我到这一步……你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况且燕苏和不是你大伯吗?”
  胡九彰始终想不通燕昭中帮人的出发点,他到底还是当着燕昭中的面问了出来。他就怕现在不问,以后也就没机会问了。
  听他这话,燕昭中反而笑了。
  “九彰,你知道陈番为什么会去做不良帅吗?”
  胡九彰被他问的一愣,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因为他曾经做过逃兵。”燕昭中淡淡说着,“而我也做过逃兵。”他说。
  “但其实当时这事,我是后悔的。我不应该逃。”
  燕昭中目光直视着前方,声音虽低,但却很认真。
  “九彰,我很想做个好兵,然后建功立业,把燕家从贱籍里给拉出去。但我当时没能做到。他们都觉得命重要,我以前也觉得,但现在不觉得了……从北庭回来之后,我就觉得我这个兵当的,实在是窝囊。但就这唯一一次建功立业的机会,也被我给浪费了。”
  燕昭中轻轻叹着气。
  “其实我也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好心……我只是个永远在徒劳的弥补过失的人。”
  他说着,又转过头看向胡九彰。
  “我之前……也一直没有杀敌的机会。九彰,干完这一票,倘若成了,我不想再让燕家的子孙世代为商,我就这点念想。你跟世子爷的关系那么好,总不至于一句话也说不上吧?”
  他玩笑似的对胡九彰笑了一下,二人目光相对,胡九彰神情肃然,冲着燕昭中定定点了点头。而他内心深处,已然波澜万状。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个靠着叛军才活到现在的逃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