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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曲径通幽处(1)


  距离上次的刺杀已过去月余,慧山寺本来便为百年古刹,这次因为主持皇宫的法事大典更是扬名,每日前来祭拜祈福的香客络绎不绝。
  无尘的伤业已痊愈,他对外宣称手伤是贼人所为,无清也并未揭穿。
  慧觉大师尚未出关,无尘和无碌作为慧山寺资历最深的僧人,操持打点着寺中的上下,无碌可真是叫苦连天。
  无清回来后悄悄打开过锦盒,除了那日的春衫,还有他之前戴过的假髻。
  他瞬时慌乱地将锦盒“啪”得一声盖上,脑海中回荡着的声音只有那天小王爷在玉兰阁趁他假寐时说的那句话——小和尚,我等你还俗。
  无清的心如同一团乱麻,剪不乱理还乱。
  他不知该如何应对,索性将锦盒置于无人看见的高架之上。
  只是一想到小王爷,他便陷入了深深的担忧——小王爷身子可否大好?墨王爷将那贼人带走是否会牵连小王爷?
  这一月以来,无清茶饭不思。
  是日,无清正在大殿中洒扫。
  伴随着一声清脆悦耳的“无清师兄”,六岁的无霜手持风车,活蹦乱跳地如同只小兔子,一溜烟跑进大殿,径直抱住无清瘦弱的腿。
  无清弓腰,做了个噤声的姿势,眼神中闪烁着爱怜的光芒,“不要叨扰了佛祖的清净。”
  小小的无霜一本正经地跪下给大雄宝殿正中的佛陀行了礼,而后拽着无清走出了大殿。
  无清放下扫帚,小手摸向他光秃秃的脑袋,“何事找师兄?”
  无霜举起手中的风车,扇叶摇摇欲坠,略有点颓丧,“无清师兄,风车被我玩坏了……”边说眼底还泛起了泪花。
  他太喜欢无清师兄赠予他的风车了,再也不用眼巴巴地瞧着和他同龄的小施主玩而自己却没有。
  如今竟被自己玩坏了,无霜委屈地一直抽鼻子。
  无清宽慰着他,接过风车,面露难色——他只懂经书,并不擅此种物件的修理。
  “这……”
  无尘适时走来,大体打量了一下坏掉的风车,一把将小无霜抱在怀里,满眼都是喜爱,“将风车交予无尘师兄可好?无尘师兄保证明日给你一个崭新又好看的风车。”
  无霜惊喜地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奶声奶气地问道:“真的?”
  无尘另一只大手捏捏无霜的脸颊,“师兄何曾欺骗过你?”
  “太好了!无霜又有风车了!”无霜顿时活跃了起来。
  无尘将他放下,敦促道:“快去找你其他师兄学经文,不可再分心。”
  无霜边跑边回:“无霜一定会好好诵读的……”
  无清有些意外,没想到无尘师兄竟擅修理风车。
  看向无清吃惊的表情,无尘低头专注损坏的风车,忽而露出一个轻松幸福的笑容,娓娓道来:“我在出家前,曾有一妻一子。稚子顽劣,经常弄坏妻为他买的风车。可家中银两短缺,又为了不让稚子失望,我便学会了修理风车。”
  这是无清第一次听无尘师兄自称“我”,也是无清第一次听他提起过往的俗事。
  不知为何,无清总感觉那笑容中的轻松并不真心实意,在深处掩埋着的是经久不衰的悲愤与仇恨。
  “罢了,”无尘的音色中有一丝喑哑,“师父希望师兄能够忘却红尘,师兄却无故提起那些前尘往事。”
  他扬扬手中的风车,又恢复了往日慧山寺大师兄的神态,“师兄先去帮无霜师弟了。”
  无清重新拾起扫帚,进入殿中继续洒扫。
  面对莲花座上的金身佛像,无清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发觉无尘师兄越发琢磨不透,仿佛背负着一个沉重的秘密。
  无清长叹着摇摇头,从京城回来后,他端得是七情六欲生出了不少。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无清特地起了个大早,今日本来是他当值去后山捡拾柴火,但由于他素来体弱,经常是师兄们轮流替他当值。
  无清心中甚是过意不去,他也觉得经历这么多危险,也应能独自完成当值的任务。
  趁着其余师兄尚在熟睡中,无清背上竹篓,悄然从慧山寺出发。
  不过无清是真的高估了自己。
  通往后山的石阶长满青苔且湿滑。若不留心脚下,必会滑倒摔个狗啃泥。
  除却上次去京城,无清鲜少出门,崎岖湿滑的山路他走得步履维艰。
  日头逐渐攀升,无清只顾着寻柴,忘记了折返的路;竹篓里尚未没什么柴,便已气喘吁吁。
  他停下,用纳衣袖角轻轻擦拭额间的汗。目光越过青葱挺拔的林木,望向高悬的日,已然过了早课的时间。
  这下遭了,发现他迟迟未归,师兄们定要焦急。
  可无清环向四周,除了树就是树,丝毫没有方向感。
  他心里埋怨自己无用,在京城便会连累小王爷,在慧山寺还要麻烦师兄们。一生气一着急,没仔细着脚下,被顽皮的青苔滑到,从石阶上滚落下。
  竹篓里仅有的几根柴,也随着他散落了一地。
  无清满是汗意的苍白面颊上,晕染着怒气引起的桃红色。
  他恼怒地起身,藏青色的纳衣上沾了尘土也未曾在意,重新捡拾柴火。
  这一滚不要紧,倒让他发现了许多适宜生火的干柴。
  无清顿时也不恼了,沿着那一路的好柴边捡边走。
  只是这一转,离着慧山寺愈发地远。
  身后的竹篓早就盛满了,无清发觉又渴又饿,只想喝口水润润嗓子。
  回头一看,茂密的树木层峦叠嶂。
  恰巧此时,林中有几声貌似老虎打哈欠的声音传入无清耳中。
  他听无尘师兄说,慧山有很多豺狼虎豹,吃人不偿命;光那猫儿,体型都比人硕大。
  无清霎时被这叫声骇住。
  他的心悬在半空,尽量放轻脚步,又加快着步伐。
  他也顾不得什么迷路不迷路,先离开这处再做打算。
  正所谓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无清走着走着,面前赫然出现一处府邸。
  府邸牌匾上用清秀的字体隽写着玉兰别院。
  无清的思绪忽而飘向了皇宫内院里的玉兰阁。
  看来这家施主的喜好同小王爷相同呢!
  无清的心底没由来地因得玉兰两字,对这陌生的地界儿升腾起一股子亲切感。
  心思飘飘然之际,那可怕的叫声由远及近,越发清晰,仿佛近在咫尺。
  无清发冷的指端不自觉向掌心靠近,在玉兰别院门前踌躇不决。
  兴许是被小王爷放荡的性子带坏了,无清也顾不得那些出家人的礼节,脚步有些许抖动,悄然推开了玉兰别院的大门,进来避难。而后还落了门栓,生怕那野兽嗅着人味跟来。
  无清放下心,一转身便被别院的景色吸引住。
  尽管已进四月,但山中的温度低,满院子的白玉兰含住娇羞的花蕊,尚未盛放,仍然等待着暖意的到来。
  无清想好了,等主人出来,他定要借些花种,赠予小王爷,栽在玉兰阁中。小王爷也不用每日看着那破败凋零的景色而黯然神伤。
  院落一隅还有葡萄架,下有秋日藤蔓编织的摇椅,一旁的石桌上晾着上好的雨前龙井。
  无清虽不知是何茶,但只觉茶香犹如春风过境,沁人心脾。方才的渴意也再次涌了上来。
  无清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湿润的舌带着津液润着干燥的唇。
  他背着满是柴的竹篓,定定心神,清清嗓,向紧掩门户的屋内喊道:“小僧乃慧山寺无清,为躲避野兽而误入此宅。多有叨扰,但请施主恕罪。”
  无清喊完,并未有人回应。
  难道此处无人居住?
  他的目光再次停留在那些娇艳的白玉兰上。
  倘若无人,又怎会照料地如此之好?
  大抵是主人未听到他。
  于是无清提高了音量,再次喊道:“小僧乃慧山寺无清,为躲避野兽而误入此宅。多有叨扰,但请施主恕罪。”
  云楚岫手拄着头,衣领半开,半卧在榻上,正在小憩,倏地听到了小和尚的声音。
  他慵懒地睁开眼,眸底划过一丝狡黠之色——他心心念念的人,今日总算到访了。
  无清见房门始终未开,以为这处院子无人,便转身离开房前。
  他再次被清香扑鼻的茶吸引。
  再好的修养还是抵不过人原始的欲望。
  无清心想反正四处无人,他便偷喝一口以解口渴。
  等师兄找到他回寺后,他定会为这间别院的主人祈福诵经,抄录经幡,以表谢意。
  无清蹑手蹑脚地走向石桌,端起桌上青玉瓷纹着玉兰花的茶盏,茶水还冒着一丝热气。
  无清这次靠近闻了闻,茶香浓郁,真真是舒坦极了。
  他如同渴死鬼托生,仰头一饮而尽。
  茶香的余味在唇边萦绕,简直意犹未尽。
  无清知道自己已经做了错事,他自是不敢再越步喝一杯。
  他将茶杯放回原处,拿起一旁同样饰有白玉兰的茶壶重新斟满,对着茶盏虔诚地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僧回去一定替你们善心的主人祈福……”
  云楚岫早就悄悄推开了房门,斜倚在梨花木门框边。无清的所有动作都悉数落入他的眸中。
  月余未见,这小和尚果然一如往昔——嘴硬,身子却诚实。
  云楚岫故意打了个响指,那道熟悉而放荡不羁的声音猛地在无清的身后响起:“哪里来的小和尚如此胆大妄为?”
  无清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着……
  他有点不敢相信原本应在玉兰阁禁足的小王爷,此时竟出现在了这里,一时鼻头有些酸涩,不敢回头面对小王爷。
  见小和尚并未回头瞧他,云楚岫快步走上前,卸下他肩上重重的竹篓,拭去他身上的尘土,调侃他:“怎么,偷喝了我的茶还不敢正面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