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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祸起萧墙(4)


  苍茫荒漠,万里无垠。
  无清被车马的颠簸而摇醒。
  车厢可不比将军府中从早到晚有不停歇的暖炉,大漠上呼啸着的北风径直钻进,毫不留情地笞打在脸上,刮得生疼。
  无清在一片漆黑中冷得瑟瑟发抖,倚着墙根蜷缩成一团。
  “醒了?”一道熟稔的女声响起。紧接着她点燃一支火折子,挪至无清身旁,给他照亮取暖。
  借着微弱的火光,无清看清了女子的面貌——眉眼处的伤疤异常明显。车厢中的另一人正是青禾制衣坊的老板娘,苏和月。
  她大力地扯掉面上的假伤疤,一张美人面孔浮现在无清眼前。
  他想起前些日子同知还交谈中,提到的关于匈奴贵族苏和一脉。
  苏和月不惜以丑陋的面貌示人,而隐匿于凉州城中。事情显而易见,他再次轻信了旁人。不止自己性命堪忧,兴许还会连累到知还。
  后悔、错愕、茫然各种感情交织在他眉心,无清一时之间头痛欲裂。
  苏和月率先开口,满面歉意:“抱歉,清公子。如若不配合他们,我夫君便会惨死在他们刀下……”
  无清偎在那渺茫的火光前,已然不再信任面前的女子。
  “苏和一族乃为匈奴贵族,何来配合一说?”
  苏和月先是一愣,旋即苦笑一声,“原来公子皆已知晓。”
  她将手中的假伤疤摊开展示给无清,“这是几年前初入凉州时,偶遇慧觉大师,其所赠。”
  无清想道:若是知还在此,定会说一句“哪哪儿都有这老秃头的事!”。
  幽深不见底的黑掩饰住了她眸中的悲凉,“我本是草原之上的居次,用你们中原话讲便是公主。外人只道是身为贵族拥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在掌权者眼里,居次只是用来联姻巩固政权的物件儿。”
  “我从出生之时,这一生便逃脱不了单于规划好的命运。若我知书达礼、秀外慧中,便会许配给周边大国;假使我姿色普通、礼乐不识,便会下嫁给周边部落,以换取部落对单于的支持。”
  苏和月讲着,忽而轻笑一句,问向无清:“你们中原的公主也皆是这般命运吗?”
  无清对世事的了解尚未详尽,他无奈地摇摇头,表示不知。
  苏和月垂眸,自答道:“若是有,也会如此。”
  “兵马粮草充足,他们便打,争权夺利,不让分毫;物资储备不足,他们便拱手送上女子,请求休战,美其名曰为和亲。”
  “用一位女子换来天下太平,不知避免了多少将士的牺牲。清公子,您说这桩买卖,是不是很划算?”
  苏和月的尾音上翘,无清一时听不出她究竟是发自内心的询问还是在讥讽。
  “纵然是平头百姓,亦会认定是桩划算买卖。”
  “上至单于,下至牧民,都会歌功颂德,感谢女子的大义,甚至编纂进史书,从此留得千年美誉。”
  “可谁又真真正正体谅过被迫站在大义道德风口处的女子感受?”
  火折子快要燃尽,无清只觉车厢内的温度同苏和月的话语一般,愈发严寒。
  “苏和一族身上流淌着汉人的血液,更是受到追捧。清公子可能不知,我们草原上流传着一句话——骏马跑,熊鹰飞。勇士出征掠羊牛,娶妻当娶苏和女。”
  娶妻当娶苏和女……
  无清心想,这便是苏和一族挣不脱、逃不掉的宿命。
  “我看着身旁的阿姐们,接二连三地远离家乡。有的思乡情切,几年后因忧愁客死异乡;有的因着距离遥远,终生不得回。年纪尚小时的我,便下定决心,定要同这宿命争一争,斗一斗。”
  无清往手心里哈着气,“所以你便偷跑出来,到了凉州。”
  苏和月点点头,“时运不济,没想到我前脚刚进凉州,后脚他们便追来了,还是慧觉大师助我躲过追捕,赠予我假人皮做成的疤痕。”
  “慧觉大师曾言,面虽无颜,心更明镜。”
  无清深觉在慧山寺跟随师父十余载,仿佛白过,冥冥之中总有人将他们的师徒情分继续加深。
  伴随着苏和月诉说完她的身世,车厢内唯一的光亮——火折子,彻底熄灭了。
  那寒意霎时顺着无清的足底,迅速向上攀沿,爬至五脏六腑,一点点将他的余温消弭殆尽。
  困意朝他席卷而来,无清昏睡前耳边一直回响着苏和月诚恳的致歉声,还有她的一句保证:“公子放心,我以草原居次的名义发誓——只要我活着,定会拼死护住公子性命,来弥补我的过错。”
  等他再次恢复意识,一行人已来至荒漠最深处的客栈。
  领头的名为乌质秋,他跳下马,对车厢恭敬地用匈奴语说道:“居次,夜色已深,还请您在此歇息。”
  无清被野蛮地从车厢里扛出来,他依稀看到乌质秋的长相,与青禾制衣坊新招的活计一模一样。
  原来,这伙子匈奴人早就算计好了。
  无清真真是懊恼自己大意了。
  这伙子匈奴人很是小心谨慎。即便在客栈留宿,也是轮流值夜,小心提防凉州方向来人马。
  苏和月被安置在一间上房中,相比之下无清便没那么好的气运,待在冷飕飕的房内,四肢僵劲不能动。
  幸好苏和月抱来暖和的被褥,才令无清身子上有点暖意。
  房门前重兵把守,别说无清身子骨羸弱,纵使体健之人,也插翅难逃。
  无清躺在床榻之上,略微一侧脸,便能透过窗望见高悬的明月。
  大漠中的月,比凉州城内更皎洁清冷,同时还伴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杀气。
  一队人除却值守的,深夜酣睡之声此起彼伏。
  他隐隐约约听到隔壁房间传出小声争执的动静。
  乌质秋试图用匈奴语同苏和月交流,却被苏和月无情打断:“我既已嫁给中原男子,自是要习中原话,断然不会用匈奴语同你交流。”
  乌质秋来前特地领了主子大人的命令,务必保全苏和居次,他只得改口说起中原话。
  “居次,此次虽是单于下令,命属下带回您,倘若您途中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可就没有如今此番待遇了,还望您能准许我们一路护送您平安回草原。”
  苏和月咬牙切齿道:“乌质秋,你这是威胁我?”
  “属下万万不敢。”
  阴冷的空气似是在此时凝滞,无清有半晌功夫曾听见隔壁再次传来对话声。
  良久,苏和月才开口:“你是亚父的人?”
  乌质秋先是一愣,惊讶于她知晓自己为主子大人效力,正欲出口推脱时听到苏和月继续说:“莫淳他阴狠手辣,睚眦必报。我的出逃扰乱了他与周边国家和部落的结盟计划,他自然不会放过我,派兵找到我的第一时间便会要了我的项上人头,哪还有现如今的上房居住?”
  “这……”乌质秋不敢对单于妄加评判。
  “若不是亚父大人派了他的人执行莫淳的命令,恐怕我早就身首异处。亚父大人的这份恩情,苏和月必定会报答。只是我仍有一事不明,亚父大人为何费尽心思保我性命?”
  乌质秋岂能知晓亚父的心思?
  即便知晓,他也断不会言语。
  “罢了,问你也是白问。”苏和月走到床榻边,“你出去吧,我要就寝了。”
  而无清被什么亚父、莫淳搞得晕头转向,脑子里仿佛是过年时张贴年画熬制的一锅浆糊。
  就在他精疲力尽之时,他厢房的门悄悄被推开,有人穿着黑色的夜行衣,蹑手蹑脚地偷溜了进来。
  无清借着皎洁的月色,从魁梧的背影判断来者不是知还的人。
  但无清尚不得知此人的目的,佯装假寐,静观其变。
  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此人是来杀他的刺客,锋利的匕首从腰间拔出,月光折射在刀面上异常明亮,无清顿时睁开了眼。
  他立刻翻滚下床,想要呼喊救命时,刺客捂住了他的嘴,势要将他的性命于今晚了结在此。
  无清慌张不已。
  他想起在车厢之时苏和月曾发誓要护住他的性命,紧要关头,不管能不能信任她,总要试一试,就算死马当活马医。
  但他整个身体被刺客钳制住,无清只记得刺客那一双充满杀气的眸子。
  苏和月与乌质秋就在隔壁厢房,刺客捂住了他的嘴令其不能发声,可无清的目光落在了旁边的桌椅上。
  他在外尚能活动的手,奋力去触摸椅子。
  就在刺客的匕首与他的脖颈处只有咫尺之遥时,椅子终于被他推倒。
  “咣当”一声砸在木板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漠尤为明显,椅子所在的位置距离屋内的瓷瓶摆设也相近,顺便将架子上的瓷瓶全部打翻在地,顿时嘈杂不已。
  乌质秋刚出苏和月的门不久,听到动静立刻推开了无清厢房的门。
  苏和月听到无清房间出了事,急匆匆跑来。
  乌质秋上前就要与刺客搏斗,刺客却身手敏捷地跃窗而逃。
  苏和月抓紧把地上的无清扶起,担忧道:“公子可无碍?”
  无清小脸煞白,强烈地咳嗽着,起身时怀中揣着的虎纹佩不慎从中掉落,映入乌质秋的眼帘,他瞬间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