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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长河落日圆(1)


  “如此一来,荣平居紧绷的弦松了下来;而赵大嵘得了皇帝的封赏,更加肆无忌惮。现在京中人人都传,荣氏一族,贵不可言。”
  云楚岫眉头微蹙,问道:“荣昌坤呢?”
  楚墨痕眼中明显闪过一丝不屑,仿佛根本不想提这个只会祸乱人间的二世祖。
  “被你毁了双目后成了废人,荣平居遍寻世间名医,什么土方偏方,只要是听说能治好他儿眼的药,全都给他儿用上。殊不知是药三分毒,不仅眼没治好,身子更是江河日下,脾气因此也变得愈加暴戾乖张。前些日子皇帝特地派胡太医去瞧过,倘若熬过这个春,或许还有转圜余地;若是情况不妙,也就是这个春天的事儿了……”
  他又细品了一杯葡萄美酒,不紧不慢地似是又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道:“荣平居还特地给荣昌坤备了份喜棺,希望阎王爷能多宽容他儿几日。”
  云楚岫为楚墨痕重新斟满,沉重地说道:“溺爱过了头,便成了溺杀。”
  楚墨痕点头以表赞同,“荣平居膝下再无第二子,旁系子孙身份卑微,他选来选去,也就只剩个赵大嵘能在朝堂之上帮衬他一把。”
  “怪不得皇兄要封赏赵大嵘!原来荣氏一族已无可用之人……”
  话语间,小福在外通禀道:“黜置使大人,大将军,宁长史求见。”
  宁汗青踏着强健有力的步伐走入,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却不卑不亢,恭谨地行礼:“下官凉州长史宁汗青,见过黜置使大人、镇远大将军。”
  云楚岫记得在之前公文中,宁汗青由一区区小小的户部主事直擢为一州长史,这官路扶摇直上,没人指点,怕是行不通的。
  他抬眸,目光瞟向宁汗青,道:“可是太原宁氏?”
  一闻及此,宁汗青激动道:“承蒙将军还惦念太原宁氏!下官正是其后嗣。”
  云楚岫转着手中的羽扇,半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自有礼仪道德始,太原宁氏便辈出贤良之才。先前有做到一朝宰相,流芳千古;最不济也能混个太守,护一方百姓平安。可从我大周建立之初,宁氏一族便已衰败没落,庙堂之上也再未听闻过有宁氏做过官。”
  听着云楚岫如数家珍般叙述着家族的兴衰史,宁汗青潸然泪下:“凡事有盛必有落。宁氏一族业已不是将军口中的鼎盛时期,早就成为了寒门破落户,别提官拜宰相,就算是入仕,亦难于上青天……”
  言尽于此,宁汗青不便再多说,云楚岫也晓得难于上青天的真实原因——如今朝堂上多为荣平居党羽,若不主动攀附,没个几年便会寻个由头打发到地方。想要孑然一身做个志虑良纯的官,并不只是靠一身正气就能做到的。
  荣平居如此独大,致使有才之士不得志,才令楚墨痕有机会暗地帮助那些寒门出身的学子有处施展抱负。
  云楚岫心领神会地看向坐在对面的楚墨痕,敬他一杯,嬉笑道:“小皇叔,你可算是挖到宝了!这太原宁氏,尽出才高八斗的忠贞之臣。”
  楚墨痕回敬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小子的眼!”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云楚岫再次上下打量着宁汗青,“是个好名字。留在凉州做好一方父母官,将民生时时刻刻记挂在心上,刺史之位会是你的。”
  宁汗青拜谢道:“下官自幼秉承父训,愿有朝一日能以一己之力振兴家族,守护一方百姓平安。倘若无官职之分,下官纵使为一小小掌事,也定将百姓放在首位。”
  他言辞凿凿,眼神中尽是坚毅之色。
  云楚岫也不记得在朝堂上时,究竟有多久没从那群蛀虫眼底看到过这种纯粹。
  但愿等到位高权重那一日,宁汗青能够依旧不忘今日的肺腑之言。
  云楚岫摆摆手,他便识趣地退下。
  待到宁汗青离开后,云楚岫对楚墨痕说道:“凉州处于同匈奴分界的边关隘口,刺史一职可谓是封疆大吏。皇兄未曾下令由他信任之人充任,相反选择小皇叔举荐的毫无根基背景的寒门子弟,恐怕皇兄对荣平居,已生了嫌隙……”
  楚墨痕高深莫测地笑道,“诚然如此。出了凉州荣信一事,再怎么扶持有功,天子也断然不会念旧恩。”
  “于是小皇叔顺水推舟,举荐宁汗青。皇兄见他背后没有错综复杂的势力,出身寒门也易于掌控,自然欣然接受。小皇叔一箭双雕,既让皇兄误以为宁汗青便于掌握,又将边关牢牢实实地纳入自己眼下。”云楚岫三言两语便将楚墨痕内心的想法说出,后者并不意外。
  桌上的暖锅“咕嘟咕嘟”开了许久,楚墨痕闲适地往里添了几片羊肉卷,悠哉道:“治事向来是贤能者居之。只要能为当地百姓带来一丝福祉,又何论其过程?”
  云楚岫未再言语,他只是希望在扳倒荣平居的过程,不会再起乱事。
  无清从厢房里找出假髻,再次戴上。
  尽管药量已削减为先前的一半,可身上残存的副作用似洪水猛兽,一发便不可收拾。
  每日梳头,脚下总会不知不觉地堆起头发。
  有时无清会对云楚岫开玩笑:“若是哪天好不容易长起的头发掉光了,我便回慧山寺再做回小和尚,不要你了。”
  “那我把刀架慧觉脖子上。要是他不把你交出来……”云楚岫故意在此停顿一下,偷偷观察无清的反应。
  果然无清被他气炸了。
  谁让这小野猫儿总拿要不要他说事,听着怪挺心痛的!
  无清严肃地教育他:“慧觉大师将我养大,你万不可造次。”
  云楚岫捏捏他脸颊,耍着嘴皮子:“要是他不把你交出来,我顶多用刀帮他刮刮胡子,你放心。”
  无清每想到此,总是忍俊不禁。
  知还总有本事让人在逆境中笑一笑。
  他将最后一缕发丝固定好,穿上大氅便朝前厅走去。
  今日墨王爷代天巡狩,来到凉州。上次京城酒肆外搭救之恩,他尚未正式答谢过。
  如此想着,无清悄然来到二人把酒言欢的前厅。
  小福正要通禀,无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勿要扰了他们的兴致。
  足刚要踏过门槛,只听楚墨痕问道:“清公子近日来如何?前些日子听到传闻,言他旧疾复发?”
  云楚岫放下杯箸,面色凝重道:“他这寒症,在谷庸城发过一次,幸得亚父派来游医,这才好起来。返程艰辛,再次复发,没想到竟是如此凶险……这凉州,天寒气燥,终归不是养病的好地界儿……我打算此次回京后好好替他寻访名医……”
  无清将他们之间的交谈一字不落地全部听进了耳中。
  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得,他为了不让知还担心,特地略去了在谷庸城发寒疾一事。而现在,知还对于此了解地相当详尽,就连亚父派来游医,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
  所以,他并不是那夜自己被刺杀才赶到的谷庸城;而是早在自己一进城前,他便已经在那里候着。
  然后整整半月余,看着自己提心吊胆,看着自己想着他念着他,却迟迟不做任何行动……
  无清想不明白,也不愿去得出瞬间就跃然于脑海中的那个答案。
  他停在半空中的脚下意识收了回去。
  小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声问道:“公子,不进去吗?”
  无清站在门前凝视了许久,心间宛若有块大石头堵着,让他喘不上气来,最终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身子乏了,不进去了。”
  “啊?”没等小福反应过来,无清已然转身离开。
  他走在回厢房的路上,感觉又冷又长。
  佛经传说中曾记载有一种名为曼珠沙华的红色如滴血般的妖艳花朵,长在黄泉路上,远远望去,赤红色晕染了半边天,铺就成了死亡之路。
  他只觉现在双足踏上的路,像极了佛经中描述的地狱之路,每一步都仿佛走在刀尖上,疼痛连心。
  他好似也闻到了那条路上的血腥味,哽在喉间,浓郁苦涩。
  一旁的婢子见到无清似有不妥,赶紧上前搀扶,着急道:“清公子,让婢子扶您回去吧……”
  无清推开了她,艰难地从齿间挤出一句话:“不用……麻烦了……”
  话音尚未落地,鲜血从口中呕出。
  他猛然晕倒在地上……
  等他再次醒来,已然躺在床榻之上。
  桌上的苦药汤子味极重,无清闻得出来,这是又加重了药量。
  他摸摸头顶,假髻已被人细心地摘掉,只随手一带,那青丝又落在手中一把。
  时至今日,他方才明白。
  这哪里是汤药的副作用?
  是那个人从最初便在隐瞒他……
  发丝总比他的心先知先觉。
  婢子发觉到他醒了,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喝药吗?”
  无清如今心如一潭死水,半晌冷漠地回:“不喝了,倒掉吧……”
  婢子不知如何是好,她记得告诉过小福,要他去寻将军来,只是为何还未出现?
  清公子的脾性她们摸不清,也便只有将军能够管得住。
  她正焦急着,只听有人迈着急匆匆的步伐,声音中怒意十足,道:“谁说得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