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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月明星稀霜满野


  云楚岫记得多年以后,曾有人问他痛彻心扉是何种体会。他未有丝毫犹豫,回答看着心爱的人为了自己身陷囹圄之时。
  他颔首看向委屈的无清,心仿佛被秋日里带刺的荆棘重重碾过,在上面戳出千疮百孔,方才还想同他嬉闹的心情霎时间荡然无存。
  云楚岫搭在床边的手死死攥住棱角,在无清看不到的地方将掌心磨出丝丝血迹。他在心底暗暗起誓:此生,必不会让阿清受任何苦楚。
  无清见知还的眼神明暗交杂,以为他怒极,下意识坐起身子,缩在墙角,半晌从齿间挤出一句:“我……我……对不起……”
  听到无清的道歉,云楚岫心中更不是滋味。他将他轻拥入怀,沙哑的声音中佯装有三分的调侃,道:“蠢猫儿,你有什么好道歉的……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在无清唇边落下轻轻一吻,故作吊儿郎当的模样,令无清卸下心房,砸吧嘴道:“潇洒不羁的本公爷此生也算是败在你手里了……可惜我这无处安放的帅气洒脱,不知该令多少女子深夜落泪……唉……”
  无清猫在他的怀中,方才眼角仍充斥着委屈的泪花,闻此,怨气瞬时爬上他软糯的猫耳朵,脸上的泪痕都来不及拭去,立刻换了口吻,酸不溜秋道:“早知如此,我便不该义无反顾地听信小人谗言,孤身去闯那劳什子的荣府,从荣相口中探听什么林间刺杀真相,就该放任你被不知名的杀手暗杀!”
  话甫一落地,心软的无清倏地后悔了——他这又讲得什么晦气话!
  见他忽而生气、忽而心疼的面孔,云楚岫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捧起无清白皙的脸庞,这才知道小阿清只身前往荣府是为了当年慧山林间一事。
  他彻底地将自己交付给了云知还,才会如此拼命,如此不顾一切。
  云楚岫心中的波浪转瞬间化为可摧毁一切的惊涛骇浪,他掩饰住嗓音不易被人察觉的几分沙哑,望向那双一如最初遇见时澄澈的黑色眼眸,认真道:“谢谢你,阿清,肯为了我而奋不顾身。”
  云楚岫罕见的郑重其事,倒令无清愣了一下。他轻刮后者的鼻梁,宠溺道:“云知还会对云清说任何话,因为云清是他刻在骨血的心头挚爱。”
  无清的唇角不自主上扬,他平生最喜云清这个称呼。
  趁此大好时机,云楚岫清了清嗓,准备把正事提上来,对无清不容置喙道:“所以,以后远离那个莫怀瑾。”
  无清立时从他怀中弹了出来,疑惑不解道:“为何?他今日可是又救了我,按理你我二人都要登门致谢。”
  云楚岫轻敲他脑门儿,道:“看来我以后要给你量身打造一副手环,手环另一端在我手中。只要有旁人想对你图谋不轨,我便把你牵走。他们只需稍加对你表露好心,你便又信了那些个伪君子。”
  他附在无清耳旁,小声道:“莫怀瑾本不是什么豪绅富商,他便是匈奴单于赤那思莫淳。”
  闻此,惊慌失措登时遍布无清的脸庞。此人三番五次救他,究竟是真意外,还是早已谋划好的巧合?
  如若是莫淳的谋算,那自己又该有多少次差点掉入他的彀中?
  无清倒吸一口凉气,只恨自己识人不察。
  云楚岫继续道:“经云影彻查,郑老九便是他找来故意在茶馆闹事,事后杀人灭口。此次在荣府,他早就尾随你多时,只等你出事,好现身来一出英雄救你……”
  无清紧攥衣角,抛出心底的疑问,“荣府的大火亦是他的谋划?”
  云楚岫轻笑一声,“纵使是荣府没落,不复往日,可楚天阔恨毒了荣平居,一日十二时辰盯死荣平居。莫淳一外邦部族,在我大周京城之中,势力还不至于渗透至此。”
  借将死之人荣平居之手,杀了无清,自己必然不会放过荣氏一族,甚至是太后,自己都会要他们血债血偿。对方既熟知自己的性子,亦对朝堂的动向把控得面面俱到,莫不是个有野心的大人物。
  云楚岫星目微缩,唇角浮起一抹讥笑,“真正的幕后之主,要粉墨登场了。”
  没过几日,赤那思莫淳主动上递折子,言疾患已除,现已至京城驿馆,特来向圣上请罪。
  早朝之上,楚天阔看完那折子,倒也未曾流露出任何不满,对亚父伪笑道:“莫淳单于身子恢复康健,实属大喜事一件,何来请罪一说?朕亦甚是想见这位赫赫有名的草原之王,那便拟定于明日十月十三,建章宫大摆筵席,宴请我们远道而来的莫淳单于!”
  他微微颔首,目光中分明充斥着狠辣,笑道:“不知亚父意下何如?”
  大周谁人不知,十三是自大周建立伊始便被认为不祥的日子,民间更是流传着“十三十三,小鬼下山;锁链白绫,取你性命”的说法。身为外族的赤那思莫淳不知情有可原,可戎狄靡本就为汉人,又岂会不知?
  楚天阔此举,是在诅咒匈奴气数将尽,以泄他被轻视之仇。他在杀人诛心这件事上,可从未让云楚岫失望过。
  他的眼神在空中与楚墨痕交汇,二人心领神会。
  只见戎狄靡脸色大变,可战败一方,又何曾有选择的权利?
  他只能硬着头皮,强颜欢笑道:“圣上择的日子甚佳,想必单于定会感恩!”
  戌时末,楚墨痕才从建章宫走出。楚天阔今日似是龙颜大悦,愣是将他留下,下了整整一天的棋,才肯放他离开。
  庆保掌着宫灯,将楚墨痕送至绛雪轩休息就寝。
  不远处,便是秋阑宫。
  楚墨痕恍然之中想到了什么,对庆保摆摆手,道:“本王喜静。”
  向来会察言观色的庆保立时乖巧地双手奉上宫灯,“恭送王爷。”
  待到庆保离去,楚墨痕才回神,望着宫灯里面忽明忽暗的火焰,自言自语地笑道:“可真真是魔怔了……”
  他向前走着,可目光却在朝秋阑宫停留。不知为何,他私心总想着与那位孤傲清冷的女子再见一面,一面就好。
  毕竟明日,楚天阔便要正式册封她。一想到这,楚墨痕心中便有百般不适。
  他正踟蹰着,一阵清脆悦耳的铜铃声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心间。
  楚墨痕抬首,只见苏和茶尔提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宫灯,正从远处盈盈走来。
  深秋时分,她依旧着如当日般暴露的夷族服饰,似乎毫不畏冷。
  楚墨痕面露担忧,刚要开口,方觉不合礼数。他按捺下情绪,只听苏和茶尔主动请安道:“王爷深夜为何在此?”
  晦暗的烛光未曾令她容颜有半分失色,相反更增添了几分朦胧美。楚墨痕感受到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良久才答道:“前去绛雪轩,途径此处。不知姑娘何以才回宫?”
  不是圣女,亦不是其他尊称。
  楚墨痕便如民间的富家公子遇见心仪的女子,无意识流露出温柔的称呼。
  苏和茶尔莞尔一笑,将宫灯举过头顶,照亮了二人的上方,声音婉转道:“在看天。”
  楚墨痕未曾见过她笑,望着她的姣好侧颜,一时间恍了神。
  “只可惜月明星稀,不及草原上遍布夜空的星子好看。”
  苏和茶尔回首,恰好对上楚墨痕的视线,后者才回神,抬头望天,一抹乌云不适时地将皎月遮挡了大半。
  他温润道:“可是想回草原了?”
  出人意料的是,苏和茶尔摇摇头,“山水之间,才是我想弹琵琶之处。”
  又是一位妄想自由的女子。
  楚墨痕并未将她的话当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苏和茶尔微微一福,“天色已晚,妾先行回宫休息。”
  就在她转身一刹那,楚墨痕鬼使神差般地上前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
  他从怀中掏出一支朴素的玉簪,虽不甚华贵,但一看便是跟随他多年。
  楚墨痕缓缓道:“本王母妃生前便居这秋阑宫,还恳请姑娘能将这支玉簪放回它应在的地方。”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拳拳之意,令人不忍拒绝。
  苏和茶尔收下,道:“妾身会将它置于妆奁台上。”
  铜铃声随着宫门落栓的声音,彻底消失在楚墨痕身旁。
  长街之上,顿时又只剩他一人孤独前行。
  翌日,十月十三,建章宫内张灯结彩,每人却心思沉重,气氛一时诡异万分。
  无尘等人早早行至宫外,准备祝祷仪式。
  无碌嘀咕道:“师兄,你说最不祥的日子举行这吉祥的仪式,一下子都给我整不会了。”
  无尘手持佛珠,半怒道:“无碌,宫墙之内,不可妄语,我等只需用心诵经即可。”
  “是是是,师弟谨记。”无碌敷衍道。
  他这个师兄,一进这皇宫,便拘谨得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有时又能感受到他对皇宫的抵触和厌恶。无碌撅着嘴,煞是费解——无尘师兄他可是愈发地看不懂!
  正在他清点祝祷所用法器之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无碌师兄,近来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