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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孙祺和徐修远的关系,并不是一开始就亲密的。虽然小初高这十二年都同校,但两人真正熟稔起来是初中同班后,孙祺对徐修远的印象总算不再是小学那六年常和他争抢年级第一的“隔壁班同学”,徐修远的形象于他更立体了,当然,也更讨他厌了。
  有趣的是,他们小学邻班却互不熟悉,反而各自的爹妈都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尤其是徐向楠和孙祺妈妈孙菲,当时她们一个做制衣厂,一个在城镇开服装店,勉强算作同行。孙菲钦佩徐向楠驭夫教子有手段,常在家里夸徐家小儿子徐修远听话又省心,小孙祺可不服气,于是越发觉得隔壁班的徐修远可恨。
  抱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的念头,孙祺开始全方位无间断地观察起徐修远,因此常能在放学时间看到他坐在校园外的围栏边写作业,等上半个钟头,初中部放学,有时会有一个推着自行车出来的哥哥载他一块回家,有时是两个。
  有关徐修远哥哥的面貌,孙祺早是记不得了。但他记得那时候,徐修远常会被这个哥哥牵着走进校门口的小卖部,可能是买一根碎冰冰,可能只是买一袋五角钱的酸乌梅。
  时至今日,孙祺都能回想起自己当时被满足的虚荣感。因为在徐修远握着根一块钱的碎冰冰,或是一袋五角钱的酸乌梅吃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他手里拿的是袋两块钱的巧克力味雪糕。但他不想承认,尽管这样,他还是羡慕徐修远,可能是羡慕他有一个会骑自行车的哥哥,可能是羡慕他不是一个人回家。
  就因为这样,时间久了,明明小学六年统共都没和徐修远说上十句话,孙祺倒是比其他同学都更了解他。
  上了初中,意外发现两人分在同班,孙祺开始还在暗地里和徐修远较劲,后来发现他根本不拿自己的虚荣心当一回事,孙祺就像个被打扁的皮球,漏光了那股莫名其妙的气,两人倒是慢慢走到一块,不知不觉成了关系最要好的朋友。
  至于有关徐修远兄长的传闻,同样发生在他们初一那年。
  那年夏天,传闻如同瘟疫,乘着高温的便利在街坊邻间四处流窜。有的说是徐家大儿子大学第一年就和其他男同学抢女朋友,两人甚至大打出手;有的说是徐瑞阳搞大了女同学的肚子,被其他男同学看不过眼,揍了出气;还有的说根本没有女学生,是徐瑞阳和他的男同学搞到了一块。更叫人掉眼珠的是,这话题里的“男同学”,就是他们同镇的平家平秋。
  传言真真假假,叔伯大爷和三姑六婆都传得神乎其神,连一向对街坊八卦敬而远之的孙菲都在夜里和丈夫小声议论。一发现孙祺偷听,孙菲拎着他的耳朵骂他多事。孙祺嘴上告饶,过会儿又转着眼珠问他妈:徐修远家里到底出什麽事了?
  小镇保守,几十年里就出了这麽一档怪事,当事人还是孙菲交好姐妹的亲儿子,孙菲当然不愿说给儿子听,但也难免担心这种怪病会遗传,于是对孙祺旁敲侧击,问他和徐修远相处得如何,徐修远有没有做过什麽叫你觉得不舒服的举动。直问得孙祺都烦了,赶忙逃跑,再不想和他妈多讨论一句朋友八卦,生怕引火烧身,反倒给自己找了麻烦。
  不过,传闻到底是传闻。加上徐家徐向楠在当地是出了名的铁娘子,不少人等着看她教子无方闹出的笑话,哪知她照样昂首挺胸,从各家门口大步过,听见邻里议论,她不退反进,倒问是哪个嘴巴碎的在外面乱嚼舌根,有议论她和她儿子的工夫,不如站出来和她好好论一论,究竟是外人道听途说得准,还是她当妈的更清楚。
  通常这些邻间丑闻都是暗地里流传,供各人茶余饭后做笑谈的,仁者见仁,摆到台面上来说就难看了,毕竟谁也没有证据,都是从别人嘴里听一耳朵,自己再添油加醋往下传。往常被议论的乡民多少委屈愤恨,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徐向楠就是不受窝囊气,她把丑事抬到台面上来,一口一个“嚼舌根”和“拿证据”,还真把不少人给唬住。没两天,有关徐瑞阳的传闻已经散得七七八八。
  是以,虽然孙祺对这件事有所耳闻,但了解不多。不过他对平秋这张脸还是有些零散的印象。再说,徐修远今天向朋友介绍平秋的举动,也让孙祺仿佛骤然间回到当年。幼时尚不了解的疑问豁然开朗,他一时间无法形容心里是什麽滋味,既是吃惊徐修远真学了他哥做同性恋,又是诧异他们兄弟俩居然栽在同一个人身上。
  夜里饭局散场,室友三人各有去向,其中吕智渊牵着女友和平秋告别,说他们可以常联系,还开玩笑说他会替平秋多多看着徐修远,防止他被其他系的小帅哥钓走。几人听了大笑,脸上都有些醉意,在门口纠缠话别好一会儿才分手。
  最后就剩下平秋、徐修远和孙祺三个。
  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孙祺原本想拉徐修远到一边说两句话,但是还没开口,反叫徐修远抢先。
  徐修远问:“你怎麽走?”
  “打车吧,或者坐地铁。”
  “那你路上当心,我们也先走了。”
  “你不回学校?你们去哪儿?”
  “回家。”
  徐修远这麽一说,让孙祺想起他们飞来北京那天,他也说他提早半个月就是为了和女友去同居潇洒。现在看来,“女友”就是平秋,他们该做的都做了,再争论再阻止都是白忙,徐修远是弯了个彻底。
  只要想到徐修远的现任曾经和他兄长有过关系,孙祺总会难以自控地戴上有色眼镜。他只能强迫自己尽量不去多看平秋,对徐修远道:“那就各走各路,各回各家吧——我们不同路吧?”
  “我们往西。”
  “我往东。”
  “那再会。”
  “再会。”
  双方各自转身走远,不过一小段路,孙祺内心念头百转千回。
  实在没忍住,回了头,他在人群里张望徐修远的背影,却看到他的好伙伴仿佛撒娇似的将侧脸压在平秋发顶,平秋则如同柳枝似的跟着弯腰,又忽然向上一顶。徐修远捂着被撞痛的侧脸停步,平秋不理他继续向前,没走两步,笑着转过身来看他,手一伸,徐修远才终于满意,也将手伸去和他一握,两人再次并行。这回徐修远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去平秋身上,平秋也妥协了,双手抱住他的腰,两人亲密地走在人潮涌动的街头。
  一直望着他们彻底消失,孙祺抹把脸,算是表达无能为力的赞同,但他仍为徐修远渺茫的未来攥着颗心。
  赶上末班地铁,徐修远拉着平秋一路奔去头舱。落了座,平秋还气喘吁吁的,望着对座方向那面能照出两人表情的玻璃直笑:“你看你,头发都乱了。”
  任他摸摸自己的头发,徐修远顺势将脑袋靠在他肩头,闭上眼睛。
  对面坐着一个拄手杖的老人家,平秋有些不好意思,轻轻一耸肩膀,徐修远配合地抬一抬脸,像颗被吹去半空的气球,腾空停顿两秒,倏忽落回平秋的肩头。
  “嗳!”平秋小声叫他,却看徐修远闭着眼露出笑来,分明是知道被责怪,偏偏当作听不见也听不懂。
  平秋一颗心都叫他笑化了,也不敢多看对面大爷究竟是哪种脸色。他红着脸望去别处,一会儿右手又被握住了。他轻轻回握,表面还装作平静。
  今天之前,徐修远由于课业繁忙,加上学校里一堆杂事,已经将近两个礼拜没有来过平秋这边。彼此心知肚明今晚总会发生些什麽,平秋一路被徐修远牵着走,脸红心跳的,没有对徐修远的急切发表任何看法。他也是想的,不过因为脸面,不肯表现得太明显。
  快走带小跑地上楼,将开门时,平秋因为紧张,不是找不见钥匙,就是钥匙对不准锁孔。
  徐修远站在他背后问他怎麽了,平秋小声抱怨:“手冻僵了。”说完,居然恨恨踢了脚家门。
  见状,徐修远表情一滞,接着就是笑。他胸膛紧挨平秋,笑得平秋都在跟着他发抖。实在羞得难堪,平秋连用手肘捅他的小腹,又不舍得使劲,因此不像在警告,倒像在调情。
  好不容易将钥匙插进锁孔,门一开,徐修远搂着平秋进门。
  忽而一声响,隔壁也开了。储缇微穿着拖鞋露面,说道:“我想和你说话。”
  她指着平秋。
  平秋一愣,急忙摆脱徐修远,将家门大敞:“那你进来,快进来。”
  家里打着暖气,平秋给储缇微倒杯水,请她先坐,抱着暖暖手,然后转去卧室,把徐修远从床上拖起来,捧着脸亲一亲,要他先别出来,自己和储缇微说会儿话,应该马上就好。
  徐修远对平秋这位姓储的女邻居不多了解,已知的有关她的一切都是从平秋这儿得来的二手消息,而平秋和她朝夕见面,总是比他更熟悉对方。徐修远不至于在这时候拆平秋的台,因此答应自己会待在房里。
  “也不能偷听。”平秋加上一条。
  “你当我什麽?”徐修远抬头看他,很不屑似的,“我从来是光明正大地听。”
  “那也不许。”
  “你和她有什麽见不得人的?难不成背着我胡来?”徐修远说着将手按在平秋腹前,“用这儿?”
  “别胡闹!”平秋打他的手。时间紧张,他只能短暂解释:“我看她脸上有伤,应该是遇到坏事了,她没有倾诉的对象,在这里只有我一个朋友,我总要听听她遇上什麽困难了,好帮帮她。所以你乖乖的,在这等我,也不要乱听,那样不尊重别人。”
  “知道了,”徐修远告饶似的将两手一举,“你去当你的知心姐姐,我就在这独守空房。”
  “乱说话。”平秋斥道,转眼又笑,在他嘴边亲了亲,这才匆匆出门。
  躺在床头玩手机,徐修远分神留意房门外的动静,偶有窸窣声,大概是平秋走动时带起的动静。外头两人,储缇微不声响,平秋说话又轻声细语,那点动静甚至敌不过徐修远按动手机屏幕的音量。
  孙祺刚回学校,以炮轰围剿的架势给徐修远传来一串消息,大意是他已经记起徐修远这位“男朋友”的来历,还夸徐修远可是厉害,找谁不好,非找他亲哥的前男友,换个性别,他这不就是偷吃亲嫂子。
  懒得和他在对话框里扯皮,徐修远直接拨通他电话:“来吧。”
  “做什麽?”孙祺接到他的来电还心惊,警惕道。
  “你不是想和我发牢骚?发吧,发完就闭嘴,我当你什麽都没说过。”
  “我是那种人吗?再说了,这种事我能和谁说,说了也得有人听啊。”
  “你妈。”
  “……虽然我和我妈关系亲,但事情轻重我还是分得清的,你能让我帮你偷跑,不就是说明你还没和你家里人说,更何况你对象还是那位,”孙祺嘟囔,“我和我妈说半句,她转头就能告诉你妈,到时候我用脚趾头都能想出后果,你妈能立马把你从北京捆了提回去吧。”
  “你既然都知道,那你问我的理由是?”
  “就是想表达我的震惊,没有别的意思……我记得他和你哥那件事当时闹得很不开心吧,你哥都那个下场了,你怎麽还重蹈覆辙呢。”
  “他做不到,不代表我做不到。”
  “但你们俩不都一个妈,他过不了你妈那关,你不是更过不了?”
  “所以他现在只能留在我妈身边,像个废物一样。”
  孙祺咋舌:“你就那麽恨你哥?还说不是兄弟俩呢,喜欢的类型都一样,拐来拐去,谈的都是同一个。我看那个平秋就是上辈子欠你们兄弟的,这辈子才轮番在你们俩身上打转受罪。”
  哪知徐修远竟然笑了笑:“这句话没错,我记下来,待会儿讲给他听。”
  “他在你身边啊?你们俩不会在干什麽坏事吧?”孙祺惊骇,生怕听见一些不该听的动静,忙要挂电话,“这件事我心里明白,你带他来见我和你那些朋友,不就是想让我替你保密嘛,我知道,这点眼力见我还是有的,所以你就放心吧,只要你不想说,我妈和你妈是不可能从我嘴里知道任何消息的。”
  “还有一个人。”
  “谁?”
  “徐瑞阳。”
  “我当谁呢,”孙祺踹脚石子,“知道了,你在这儿金屋藏娇,藏的还是你哥以前的人,我能告诉他?放心吧,我谁都不说,不就好了。”
  和孙祺的通话收线,恰好屋外传来关门的声响。徐修远下床一看,平秋站在玄关,客厅的小桌上还留着敞口的小医药包。
  把瓶瓶罐罐收拾整齐,用过的垃圾丢掉,最后拉上小包,平秋又忽然停住了,脑袋垂得很低,半晌才咬牙吭出一句:“怎麽会有这样的人。”
  据储缇微解释,她脸上,还有手臂和小腿那些淤青,都是傍晚她那对来讨债的爹妈随手抄了房里的东西冲她砸的,理由不过是储缇微拿不出他们要的三万块钱。她跟前跪着合掌哀求的亲妈,背后是她爸举起的凳子,她反应再快,也被打中后背,疼到胳膊现在都抬不起来。
  “她家里有两个弟弟,只差一岁,今年都上高中。她爸妈想在学校附近找房子给儿子住,家里压力大,就叫老大来填,”平秋叹口气,“微微工作才一年,哪有钱给他们供儿子,说不过就动手,也不是头一回了。”
  “她不报警?”徐修远问。
  “报过,不管,说是家务事,没必要闹得那麽难看。”
  “她不逃?”
  “逃过很多回,这边的工作也才稳定,哪知道那对父母是哪儿听来的风声。”
  “两个儿子呢,不表态?”
  “不知道,她只和我说了这些,其他的她不想和我说。”
  “那你也不用问了,”徐修远冷静道,“她已经是成年人,具备独立处理这种事的能力,你也不应该帮她,她领不领情是一回事,说不定还要帮倒忙。”
  “我是气愤他们动手,再谈不拢,也不能打孩子。”
  “那就更不用你操心了,你隔壁那位不是武馆教练吗?她有保护自己的本事。”
  “我只是担心她。”
  “但是她很明显不需要你帮忙。”
  “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平秋有些疑惑,“修远,你的反应是不是太冷漠了?”
  徐修远没有否认:“各家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特别是对方根本就没有表示要你帮忙,你过度关心,那叫画蛇添足。”
  争论不过他,平秋投降:“或许是吧。”
  “她开了口,你帮忙那叫雪中送炭;她不需要你帮忙,但你非要发挥多余的善心,那可能就叫作雪上加霜。”
  心底还在打抗议,但平秋不得不承认徐修远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这时门响,徐修远开门,外头站的是储缇微。
  这段时间也和徐修远打过几回照面,但这样近距离地相看还是第一次。储缇微似乎很不习惯和陌生男人靠近,皱着眉倒退一步,她把手里拎的那打酸奶高举在眼前,挡住自己的脸,声音也闷闷的:“给平秋。”
  她腿长胳膊长,手这样一伸,险些给徐修远一拳头。徐修远忙跟着退半步,回头看平秋,却见他直笑,边笑边说:“拿着吧。谢谢你,微微。”
  东西拿走,储缇微放下胳膊,两只眼睛却还防备地瞅着徐修远:“打折的酸奶,快点喝,会过期的。”
  两人常结伴去附近的商场买些临近过期的打折食品,平秋习以为常。和储缇微告了别,一边的徐修远还提着那打酸奶看日期。
  平秋笑笑,走去厨房的水池将上午落下的茶杯洗净,边问道:“还有多久过期?”
  “保质期四天,出厂时间是三号,今天六号,明天就过期。”
  “明天七号,七号就过……”话没说完,平秋愣在原地,“今天是十一月六号?”
  “是,怎麽了?”
  “那离八号,只有明天一天了。”
  “八号怎麽了?”徐修远察觉异常,将酸奶随意丢在饭桌,上前问道。
  平秋看他一眼,慢慢道:“八号,是我妈妈生日。”
  这麽一提,徐修远也定住了。他心里清楚平秋对他妈妈平清泓的感情十分复杂,谈不上亲近或仇恨,但这是平秋的秘密,他不主动说,徐修远也不打算问。他比路洋高明许多,盯的只是平秋心底急需填补的窟窿。
  “有人爱过生日,有人觉得生日只是每年普通的一天,不过就不过了,没什麽大不了。”徐修远说。
  “每年生日,不就是在提醒我们,多少年前的今天是谁妈妈的受难日吗?对孩子来说可能是普通一天,但是对不同的人,意义是不一样的。”
  “你有意?”徐修远问,“要联系她?”
  “……我不知道,”平秋低声说,“其实我每年都会在她生日,还有过年的时候,给她打一点钱。真的只有一点,我赚得也不多,她开始会还给我,时间久了,也就接受了。今年可能还是这样吧。”
  “那也很好,你定时给她打一笔钱,对她来说,也算是报平安了。”徐修远取过塑胶手套,替平秋将剩下的杯碟洗净。
  “到八号,她今年生日,那麽她应该有——”平秋微微仰头,默算着年份,“五十岁了。今年五十整。”
  “在家里,整岁一般都会大庆。”
  “她不喜欢这种的。”
  “也是,”徐修远将手套摘下,转身靠在台前,“我见阿姨次数不多,但是她给我的印象很特别。你有没有听人讲过,很多人都说她像根竹子,折不弯似的,还很难接近。”
  “是吗?我没有听过。这算好话吗?”
  “你不觉得?”
  “我不知道。什麽算好话,什麽算坏话,我分不清。也可能说对了,她就像根折不弯的竹子一样,总是硬邦邦的,冷冰冰的,谁都不能接近她,她好像对所有人都没有感情,”忽然鼻头一酸,平秋急忙转头看向客厅光源,顿了顿才接道,“连我都会奇怪,如果那麽不喜欢孩子,也没有准备迎接一个孩子到来,那又为什麽要把孩子生下来,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徐修远无声走近,从背后将他环抱,双手交叠在他腹前。不管平秋推阻,他仍然沉默地将他抱着,像在鼓励他继续往下说。
  “……有的父母是生孩子来讨债,有的是生下来当法庭判官,还有的只是从身体里挖掉一块肉,因为在身上长了十个月,所以莫名其妙有了责任,但是爱呢,其实一点都拿不出来,”平秋喉头有哽意,“等到八号,我把最后的钱打给她,我们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我把她的钱还给她,我们之后就再也不会有瓜葛。她对我义务尽完了,现在也轮到我结束了。”
  直到现在,回想那天下午,平秋仍然记忆犹新。
  当时他才结束学校月考,等这回周末双修返校,紧跟着就是全省一模。繁重的课业压力挤得平秋喘不过气,和徐瑞阳在家门附近分手,他舍不得他走,两人支开了徐修远,徐瑞阳拉着平秋躲在邻居家围墙后头,温存好一会儿才出来。
  那年徐修远上了小六,开始懂得一些两性间的问题,平秋怕他看出些端倪,因此在和徐瑞阳告别时,都和他尽量保持距离。
  掌心还攥着徐瑞阳塞来的纸条,进家门前,平秋匆匆看过一眼,徐瑞阳约他晚上在镇里那家废弃的水泥工厂见面。平秋心里期待,进门见平清泓端坐在客厅都兴高采烈的,问她饿了没有,他晚上想吃清汤面。
  哪知道快乐从来是降临得有多突如其来,散得就有多快。平清泓将桌上那张银行卡递给平秋,表情还是她惯常的平静,告诉他:“这是我给你攒的大学学费。具体需要多少我不清楚,我按一年两万算,这里有八万块钱。你拿好。这样我们就两清了。”
  平秋懵懂:“什麽两清了?什麽意思?我听不懂。”
  “我对你有抚养的义务,高中和大学的学费,加上生活费,我都给你了。你拿着卡,我对你的义务就尽完了。”
  “我听不懂啊,什麽是‘义务尽完了’,你要走了吗?”平秋慌张地后退,将双手背到身后,就是不接平清泓递来的银行卡。他直觉这是一个陷阱,因此控制着自己不能往下跳,而一再地追问。
  但他的疑问并没有得到解答,甚至他的疑问于平清泓来说都是一个多余的问题。
  她还是那副表情,那种眼神,说的还是同样的话。她说她对平秋的义务尽完了,该给的钱,她给了;该准备给他的安稳的生活,她也准备了。除此之外,平秋还能从她这里拿走什麽呢?
  平清泓仔细地回想,问他:是钱不够吗?但这已经是她的能力极限,再者,根据法律细究,她的任务本可以结束在平秋十八岁成年当天,之后他无论念不念大学,本身都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这多给的八万,已经算是她能付给平秋最后的赔偿金。
  平秋说不出话来,像是吓得彻底呆住了。他小声地、不安地问:“你不要我了?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
  他不敢喊她妈妈,这个代表亲密的血脉相连的称呼,对他们来说却意外的陌生。平秋不愿意承认,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平清泓身上感到母子间天生的亲近,她冷冰冰的,捂不化,敲不开。平秋幼时渴望她,长大后讨好她。
  “我没有不要你。”平清泓微微皱眉,仿佛很不理解平秋的话似的。她说:“你从来就不是我的,你是人,我也是人,我只是生下你,有义务抚养你。这还不够吗?”
  “你不爱我吗?”平秋低声问着,这样自取其辱的疑问叫他羞耻而绝望,他不敢大声质问,只是小声地问着,你不爱我吗?
  “爱你?”
  “妈妈都是爱孩子的,这是你的天性,不是吗?”平秋好像在乞求。
  “我的天性?爱你是我的天性吗?”平清泓困惑,“不是的,我不需要这样。抚养你只是我的义务,一直以来都是。”
  自那一刻,平秋忽然发现,原来并不是任何一种以血脉相连的关系就会比寻常的社交联系更加稳固。他十八岁,忽然被告知他敬爱的妈妈并不爱他,她之所以情愿默不作声地照顾他十八年,是因为这是她担任母亲这一身份的必修课,这是她的任务,她的工作。
  平秋彻底明白了,也就无法在这座房子里继续待下去。仿佛他每多待一秒,墙缝里就会多钻出一只向他讨命的鬼。他们叫着他是吸血贪婪的蚂蟥,过去的十八年都攀着他瘦弱沉默的妈妈,吸食她的鲜血和骨髓。
  平清泓厌恨他,但又甩不掉他。而平秋唯一能做的,能够做来维护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的,也只有礼貌却生疏地拒绝平清泓所谓的“大学费用义务”。
  念书期间,他每周打三份零工以筹措下一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他省吃俭用,早早地实习工作,仔细计算每一分支出,就为了还清平清泓曾经为他多花的那些义务,这仿佛也成了他对平清泓的义务。
  “念书的时候,我会羡慕有爸爸的同学,更羡慕和妈妈关系好的同学。我以前总想不明白,同样是母子,为什麽有的母子亲密无间,有的就像被莫名其妙安进同一个屋檐下,强迫他们以母子的身份一起生活十多年那样,我会觉得是不是我做得还不够好,所以不招人喜欢。”
  平秋自言自语道:“但是后来,慢慢地——尽管花的时间很长,但是我慢慢明白,对母亲来说,爱你可能是她的天性,但我们也应该接受她有不爱你的权利。”
  徐修远始终没有说话,只听平秋在絮絮叨叨。他讲得颠三倒四,回忆也跳跃,又不知道该怎麽称呼平清泓。叫她妈妈,隔得太久了,这样的称呼很陌生,他叫不出口,可别的称呼又似乎无法代替她,因此他只能含糊地以“她”代指。
  “你们是什麽时候断了联系的?”徐修远突然问。
  “什麽时候断了联系,”平秋仰头,稍稍张着嘴唇,呆滞地看会儿天花板,回忆道,“我大一那年吧。我和她说实话,把我的事都告诉她,其实我知道她不会帮我的,但是我没有别的人好说了,只能找她。”
  “她怎麽说的?”
  “就说,那是我的事,和她没有关系,她知不知道都没有什麽大不了,我没有必要特意来告诉她。”
  “你有没有想过,她也许早就知道呢。”徐修远不动声色地问。
  “知道就知道吧,”平秋慢吞吞道,“反正,也没有关系了。”
  “这些事情,除了你和我,还有谁知道?”
  “没有了。”
  “徐瑞阳都不知道?”
  摇一摇头,平秋说:“我那个时候,不想告诉他。”
  徐修远又问:“那为什麽现在告诉我?”
  平秋抬头看他一眼,像是认不出徐修远了似的,他专注地盯着徐修远脸上每一处细节。
  忽然,他伸手将徐修远用力抱着,两手扣在他后背,脸颊贴在他胸口。平秋不说话,但他的举动已经替他回答:没有过早或太后,一切都是刚刚好,没有缘由,没有预兆,他想说,那就说了。
  “你不知道?我知道,”徐修远却说,“那是因为你爱我,你信任我,愿意把你所有秘密都告诉我。”
  徐修远喜欢的平秋,是擅长爱人的平秋。而擅长爱人的平秋,往往都是赤裸裸的,没有秘密的。今天,是平秋亲手把自己的秘密交到徐修远手掌心来了。
  这夜,平秋睡得很沉很香,没有做一个梦。
  第二天一早,徐修远赶着第一节  课的时间返校。他洗漱,平秋在客厅替他收拾挎包,桌上手机叮的一响,平秋以为是自己手机,可一看锁屏界面,视线即刻被几条短信吸引住。
  徐修远给父亲方海昌的备注是全名,平秋看着他的讯息一条接着一条地跃到主屏上来:一条质问徐修远究竟在做什麽,让他赶紧回电话;一条是说他哥徐瑞阳这回是铁了心地要离婚,连曹严华都和他一个鼻孔出气,离婚协议拍在桌子上,他妈气得快发疯;还有一条是说孩子的问题。
  但是锁屏很快黑下去,浴室跟着也有动静,平秋没再细看,装作路过,却魂不守舍的,还用擦脸的毛巾在流理台前来回地擦拭。
  徐修远笑他晨起糊涂,一边将手机揣进衣兜,一边取下门口衣架上的外套。平秋习惯为他扭衣扣,因为心神恍惚,衣扣漏扣一个,一排全乱了。他急忙道歉,手忙脚乱地重扣,反被徐修远握住手,问他怎麽了。
  可能没睡好吧,平秋这麽说。
  过后两天,平秋时刻注意着徐修远的情绪,如果他露出少许烦躁,他都会跟着心惊肉跳,生怕是徐修远家里又因为徐瑞阳而闹得鸡飞狗跳。
  意外的是,徐修远并没有显露任何异常的情绪。他照旧上课念书,偶尔参加学校活动,一得闲就往平秋这儿跑。
  久而久之,平秋自然地安慰自己,那或许就是徐瑞阳一次小打小闹,他青春期的时候就这样,总爱闹些乌龙来彰显存在感,想来这回也不例外。
  到了十一月八号,平清泓生日当天,平秋照旧在每年的固定时间为她转去一笔小钱,不过这回的数目要比以往都稍大一些。
  那一整天平秋都握着手机,寸步不离身,可是直到过了夜里十二点,手机仍旧静悄悄的。他平躺在床上,不知道怎麽,很想笑一笑自己。可是笑完了,又觉得怪疲倦的,于是侧过身,睡了一个说不上多好的觉。
  十一月平稳结束,十二月如约而至。
  这时候,北京已经下过一场雪。听徐修远描述他们学校的雪景,平秋憧憬极了,隔天就让徐修远领着进校参观,各处兜兜转转,平秋被拉着照了许多张相,张张他都笑得两眼弯弯。
  当天也在平秋心心念念的学校食堂吃了中饭。平秋趴在二楼阳台朝下望,手一伸,都能接到屋檐落下的雪,楼下还有追逐着打雪仗的男女学生,叫他恍惚间仿佛回到大学时代。
  夜里和徐修远的同学朋友结伴去附近吃饭,平秋主动牵住徐修远,和他并肩走在人群的最后,交握的两手前后摇摆,两人越走越慢。
  平秋常常祈祷,希望徐修远能够永远过着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平秋正在上班。突然有同事闯进门来,告诉他外边有人找。他茫茫然地出门去,却在大厅的休息沙发前见到一位他完全陌生的女士。
  对方起身,笑眯眯地望着他,主动伸手道:“平秋?”
  “对,我是平秋。您是?”
  “我姓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