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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接连两个耳光扇得平秋耳鸣目眩,一时间跌倒在地无法起身。对面动手的中年男人叫骂间又是一掌,平秋下意识躲避,巴掌落在肩膀,但仍然打得他直接侧身翻去另一面,双手撑地,露出一张煞白的脸,半边脸颊肿得夸张。
  距离靠近,原本只是看好戏的员工见状如梦初醒,惊慌地叫喊着保安,继而纷纷上前阻止那对闹事的夫妇。
  众人挤成一团,平秋的头发应该是勾到了东西,拉扯时像在割他的头皮。平秋疼得瑟缩,被两位女同事拽着胳膊拉起身,右腿膝盖又痛得麻木,加上后背挨了一脚,他根本撑不直腰,只能偎在一位同事身边。望着脚下,他眼皮酸而沉,大概是先前对方挥巴掌时手指尖不小心擦过眼球。平秋把眼眨动好几下,勉强没让眼泪在这时候淌落。
  混乱中,三四位保安自楼下吹哨赶来,怒喝着将那对夫妇隔去一边,平秋则被一些女同事扶去另一边的沙发。
  平秋摇头拒绝了,努力挺着背,冲最近的保安解释情况:“我不认识他们,他们说我勾引男同学,和学生同居,这些都不是真的,是他们污蔑。他们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动手,这里的同事都是人证,我想直接报警。”
  “你说说看,我哪句话不是真的,”中年男人凶相毕露,大叫道,“我哪个字乱说?你敢不承认你……”
  “站好!不许动!”
  保安呵斥,声若洪钟。中年男人瞟他一眼,煞气稍收,又后退半步,拂开身边太太的阻拦,嘀咕一句“别动”,冲平秋继续道:“你一个同性恋,和男学生谈恋爱,现在又同居,这不是真的?你敢撒谎?”
  “我说过,我没有勾引学生,没有和学生同居。”平秋强调,“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麽要诽谤我?”
  “你不就是强词夺理……”
  “干什麽!干什麽!退后!”
  见中年男人激动时又有向前的架势,保安呵斥他靠后退,厉声警告他再敢上前,直接送他上派出所。回头见平秋满身狼狈,脸上还浮着清晰的巴掌印,虽说两方各执一词,但总是这对身份不明的夫妇闹事在先,保安就问平秋愿不愿意和他们走一趟,先把具体情况交代清楚,再考虑报警不迟,总归人是跑不掉的,不怕对方再动手。
  平秋现在还有些眩晕,两边脸都疼得火辣辣,他思绪混乱,更是被羞耻和愤怒裹着理智,不想继续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以眼神凌迟,于是同意保安的建议。
  倒是中年男人不满,他两下挣脱保安的控制,冲平秋道:“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我姓徐!”
  闻言,平秋猛然一愣。
  望着平秋在听那位闹事男人自报家门后态度骤变,虽然依旧是先前那副惊愕无辜,还带些因为当众出丑而窘迫耻辱的表情,但似乎又变得有些放松,或者说是恍然大悟。总之平秋很快束手就擒,甚至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他跟着那对夫妇出去了,不顾隔壁工位女同事的阻拦,他谢过保安帮忙,然后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在所有员工莫名其妙的眼神下穿过感应门,消失踪迹。
  目睹全程好戏的钱老师目瞪口呆,点评道:“他是不是疯了,准备出门伸着脑袋给人家剁?这不是自个儿找死?他脑子有没有问题啊?”
  一边同行的杨主任附和:“我看就是。可能人家说得就是真的,你没听那人说他姓徐?估计真有那麽一个男学生,真被他给勾引了,好事坏事都做了,平秋开始不认,估计就是侥幸呢,觉得人家就是来闹事,讹笔钱就得了,谁知道还真有那麽个人,人家一说,他慌神了,那不就得夹起尾巴马上承认了。”
  “我看也是,”钱老师深感她所言极是,“你说,这平常也看不出来啊,同性恋我倒是不吃惊,他看起来就娘娘腔的,跟个小姑娘似的,说话都细声细气。就是勾引学生,还逼人家同居这事……姓徐的学生,你有没有印象?”
  “姓徐的……没有,女生倒是有几个。”
  “行了,闹成这样,以后肯定是混不下去了。万一人家家长再报个警,他得坐牢吧?”
  “不知道多少岁啊,十二三岁的,那铁定是完了,”说着,杨主任嫌恶道,“你说这人也真是够膈应人的,都辞职了,马上就走了,还专门给咱们辅导班闹这一出。刚才多少人看见啊,好多家长学生都跑出来看戏,待会儿手机聊天那麽一传,咱们这还怎麽开下去,家长都得来问我们这招的都是什麽老师……你看,你看看,手机群现在就说呢。走了都得给人留个不痛快,你说这人是不是故意的。”
  “说不定就是。”钱老师满脸的幸灾乐祸。
  机构内闹得鸡飞狗跳,手机群里飘满对这场闹剧各个角度的记录视频,字里行间满是对平秋本人的猜疑,有“后知后觉”的,也有“果然如此”的,少有几个“不明所以”,也很快通过补课了解了这位“深藏不露”的陌生同事。
  但平秋已经顾不上那麽多。他在机构西侧的绿化带旁看见徐向楠,奇妙的是,同一个位置,前几天才刚刚站过一个徐修远。他们母子俩有种说不出的相似,或许是一样瘦削高挑又挺拔的身形,或许是彼此相对时望去对方的眼神,不过比起初出茅庐的徐修远,徐向楠更像一把刀,锋利而尖锐。至于平秋,他也不是第一次在徐向楠的刀刃下受伤。
  说来好笑,徐家的人,在过去半年里,平秋几乎是见了个遍。先是曹严华——或许她不该算在徐家,她是独立的,还有点邪恶,在去年冬天背着平秋埋下一颗种,然后到了春天,徐瑞阳就出现了,再是徐向楠。
  时隔四五年,平秋再一次独自直面徐向楠。小时候留下的习惯,他对她总是有些敬畏,可能是徐向楠从来都是一副稳操胜券的神态,她自信狂傲,用徐瑞阳当年的话来形容,徐向楠更像一个女魔头,而他和弟弟徐修远则是躲在母亲羽翼下的弱小幼崽,存活的方式只有两种,一是继续躲在母亲背后,永远攀附着她,另一种则是主动冲破母亲羽翼的笼罩,顶着摔断骨头的风险寻求独立。
  平秋始终认为,像徐向楠这类人,向来爱恨分明。因为在转身看到他半边脸的巴掌印时,她有一瞬间的诧异,显在脸上却仍然不动声色。徐向楠衣着简便,脚下蹬的是双坡跟鞋,虽说不如高跟来得有杀伤力,但猛然一下踹在膝窝,还是能叫人痛得头皮一麻。
  “姐!”莫名其妙挨了一踹,中年男人不甘嚷道。
  “我让你动手了?”徐向楠问,“把人打成这样,你不如直接上派出所好了。想判个几年,三年够不够?”
  “就两下,我也没使力气啊!我手都没红!”
  “是我让你动手了?”
  “……没有。”
  “道歉。”
  “我给他道歉?凭什麽?他把修远拐成这样,瑞阳都跟着发疯,我们徐家是不是上辈子欠他了,他都没道歉,凭什麽我道歉?”
  “听懂没有?”徐向楠沉声道,“我让你道歉。”
  中年男人脸色变了又变,半晌吭出一句:“对不住啊。”
  一边的妇人见状赶紧劝道:“姐,建霆也不是故意的,他就是心疼修远嘛,你也知道他最疼修远了,一听说是修远的事,脾气没控制住,一下子就上来了。你别生气,别和他计较,回头我再教训他。”
  “你教训?”徐向楠轻飘飘地瞥她一眼,“你要是能劝住他,他会在里面就动手?”
  妇人被说得脸上青白相交,见丈夫仍是满脸不忿要辩驳,忙把他一拽,冲他背地里摇头,拉着他转身往后走。走过两步回头看,徐向楠已经往前头去,背后跟着一个始终沉默不语的平秋。
  “你抓我干嘛?”丈夫斥责她。
  “不抓你?我不抓你,你姐能当场给你甩三个巴掌帮人家还回来!还我抓你,”妇人气得直笑,“徐建霆,我说你和徐向楠都是同一个妈生的,怎麽你就一点都没遗传她那股气啊!做生意做生意不行,投资投资亏本,就连生个儿子都比不过你姐的两个,倒是挥拳头的时候跑得最快,拉都拉不住,你这辈子就给你姐当牛做马吧你!”
  “那是我姐,我外甥!我就算真没出息给她当牛做马怎麽了,我乐意!”
  “说你蠢你还得意了是吧?你姐那点心思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你呢,傻缺一个听都听不懂。”
  “什麽意思?”
  “你姐拿你当枪使呢!你以为她答应你刚才进去找人,真是她晕车,身体不舒服所以不想进去?她就是故意的,她知道你脾气暴,说不过两句就要动手,但是她没进去,就在外面等,你当她想干嘛?她就是默许你教训那个平秋,你懂不懂?”
  “……不可能,”徐建霆挥手,“你刚才还说我姐要教训我,还我三个巴掌,你自己觉得能说通?”
  “所以我说你就是没那个脑子!你姐杀人,你说不定都在旁边帮人递刀,她呢,倒是两只手干干净净,拍拍屁股就走人。”
  尽管年过五十,眼角满布皱纹,徐向楠却不见老,说话铿锵,做事果断,连一边协助点单的侍应生都有些怵她,更在被问到店里能否提供冰块敷脸时连连结巴。
  徐向楠的眼神由面前的菜单移去侍应生脸上,瞟了眼她胸口的工牌:“新来的?”
  侍应生窘迫至极:“是。给您带来麻烦,实在抱歉。”
  “问一下你们经理,冰块总有吧,包一下送过来,这桌有用。费用我会照付。”
  “好的,请您稍等。”侍应生快步离开,过会儿又折返,尴尬询问徐向楠是否还要点单。另一头有同事招手示意,她两头难抉择,只好先冲徐向楠这桌鞠一躬,匆匆跑去同事那头,却被告知那桌客人已经线上点单,不用再问。
  “她和你以前挺像的,”徐向楠低头喝口水,“老是很紧张,生怕做错事,惹得别人不开心。”
  平秋望着桌面那只玻璃水壶,没有搭腔。
  显然徐向楠那麽说并不是为了和他共忆往昔,她接着道:“你和徐修远的事,我都知道了。”
  “……”
  “首先声明,我不会同意。当年你和徐瑞阳,我不同意,今天我照样告诉你,我的态度还是一样。”
  “……”
  “实话告诉你吧,平秋,我非常不喜欢你。我曾经把你当成是我半个儿子,是因为我可怜你,加上你帮徐瑞阳补习,好歹没让他书都没得念,所以我愿意接受你。但是后来的事你也知道,有些事情你可以做,那是你的自由,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但是这不代表你可以拖我儿子下水,一拖还拖两个,人总不能那麽贪心吧?”
  平秋喉头阻塞,他接连吞咽,总算找回声音:“阿姨……我不知道你对我和修远的事了解多少,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已经成年,而且想法成熟,我没有引诱他,或是在思想上带坏他,我们是正常恋爱,没有任何不妥的。”
  “你们在一起就是不妥。”徐向楠下了定论,正要继续往下说,先前那位女侍应生送来一只冰袋。徐向楠示意她递给对面的平秋,侍应生这才发现这位始终低着脑袋的顾客原来半边脸红肿,脸上手指印都格外清晰。
  出于好心,她多问一句:“您没事吧?”
  “没事,谢谢。”平秋冲她笑笑,将冰袋小心敷在脸边,想一想,又抬头朝徐向楠说,“谢谢。”
  “我听说你大学毕业以后,一直在做教培的工作?”徐向楠问。
  “是。”
  “怎麽不继续念书?”
  “迟早要工作。”
  “工作待遇呢,过得去?”
  “还可以。”
  “以后有什麽打算,一辈子做这份工作,给别人打工?自己生活呢,成不成家?”
  “工作的问题不过是看工资多少,待遇如何,这种谁能保证呢,”平秋将冰袋换了一面,冷气嘶嘶钻进皮肤,仿佛将他的手脚都给冻住了,“至于成家,我是不打算的。我就是这样,从小就是了,没必要去欺骗一个无辜女孩子。”
  “为什麽算欺骗?你大可以把你的情况都告诉对方,有需要的当然会接受,不然就放弃,婚姻不就是这样吗?讲个你情我愿,各取所需,”徐向楠话锋一转,“徐瑞阳结婚了,你知道吗?”
  “知道。”
  “因为他来找你了?”
  “……”
  “他离婚,丢下工作跑来北京,我一清二楚。等我知道原来你也在北京,那我就都明白了。如果你们是再续前缘,那徐修远呢,他在这里扮演什麽角色?”
  “我和徐瑞阳没有关系。”
  “那就是和徐修远有关系?”
  “我们是正常谈恋爱。”
  “算了,你们年轻人的说法,我捋不清,你是先和徐瑞阳、后和徐修远也好,还是先徐修远、后徐瑞阳也无所谓,总之我希望你可以尊重我作为他们妈妈的意见。你如果理解为请求也可以。我请你和徐修远分手,让他做回一个正常人。”
  “他一直都是正常人,”平秋放下冰袋,直视徐向楠道,“我也是,徐瑞阳也是。如果您是以性取向这种标准来衡量,那我和修远都不会接受这样的指责,我们没有伤天害理,没有欺骗任何人,我们都是正常人。”
  “……”徐向楠眉头一跳,没有回应平秋这番话,反而低头啜了口热饮。
  “我一直都尊敬您,小时候您就特别照顾我,后来我让您失望,的确是我的错,我可以道歉,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平秋低着头,“但是我和修远,我希望您可以给我们一次机会。至于徐瑞阳,我和他现在只是单纯的朋友,也可能连朋友都不算吧,我已经和他说得很清楚,他会明白的。”
  “你凭什麽认为我会相信你?”徐向楠说,“你在我这里一点可信度都没有。以前我相信你和徐瑞阳是同学,是朋友,结果呢,我看到什麽?徐瑞阳为了你,要和我断绝关系,还和他爸动手,他爸爸额头现在还留着一道手指那麽宽的疤,就是他大一那年暑假,和他动手的时候拿碗的瓷片割的。”
  平秋愣愣的:“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知道什麽?在你们看来,你们这群人被歧视,被排斥,别说父母朋友,好像全天下的人都看你们不起,但是反过来,你们给人造成的伤害又是多少?徐瑞阳能为了你,对我和他爸动手。虽然我不觉得他未来能有多大出息,但我以为的我儿子,至少不会是攥着块瓷片就往他爸额头上划……你现在的意思,就是准备让我再经历一次徐修远,是吧?”
  “修远不会那样,他是讲道理的,而且他很有看法,我相信他未来有无限可能——”
  “那你就更没有资格和他在一起。”
  平秋陡然呆住。
  “他既然能有更大的舞台,能走得更高更远,那作为想和他好好过日子的你呢,拿着一点死工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周转在出租房和单位?甚至你住的出租房有大半房租还是我儿子出的钱?你就在后面给他拖后腿,让他拖着你往上爬?这就是你的生活?”
  “……”
  “你如果觉得以后太远,那就说现在,”徐向楠道,“据我所知,你们现在住的房子,是徐修远介绍的,房租也是他出的大头,但是以你的……”
  “房租?”平秋打断,惊慌道,“修远出房租大头,这是什麽意思?”
  “你不知道?”徐向楠眼神怀疑。
  “我不懂,这是什麽意思?”
  “你们现在住的房子,房租有三分之二是我儿子掏的腰包。那点钱又怎麽算是他的钱,换句话说,是我在为你们所谓的幸福生活买单。你懂吗?”
  “房子是修远朋友的,”平秋脸色发白,“房租没有那麽高。”
  “你见过租房合同吗?”
  “……”
  “你问过徐修远吗?”
  手里冰袋融化得很快,水渍沾满平秋掌心,他往裤子上揩,脸上的热度似乎又卷入重来,快把平秋给烧死了:“不会的,修远不会骗我的。”
  “我话都说明白了,怎麽考虑是你的事。我没有那麽多时间给你考虑清楚,最多一天,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话完,徐向楠起身离开。
  隔着玻璃望着她走向门外那对夫妇,平秋看到徐建霆冲她哈腰,一边的妇人替徐向楠拉开车门,接着三人很快上车,车尾消失。
  一直在店里坐到午休时间,平秋趁机回了一趟机构。沿路撞见几位同事,都认出他就是上午在招待大厅被人扇巴掌的当事人,于是聚在一块儿咬耳朵,时刻关注着平秋的一举一动。
  简单收拾工位上的东西,需要带走的都装进纸箱,平秋临走时恰好碰上隔壁座女同事吃过中饭回来。女同事对平秋这趟“去而往返”吃惊不已,主动上前帮他搬东西,又小小声地问他过后几天是不是都不来了。
  平秋目前脑袋里还是一团乱麻,分不出心思和她周旋,因此只是简单回她说不知道,或许吧,倒把女同事给回怕了。看他表情也凝重,也怯怯的不敢再问了。
  抱着纸箱上地铁,平秋靠在门边发呆。路过一站又一站,头顶提示站点的黄灯不断地跳闪,他仰头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他不应该往家的方向去,于是在下一站匆忙下车,搭乘反方向。可绕了一圈,却又不知道应该去哪儿。
  下午四点,武馆大班的课程结束,储缇微在回家路上买了盒锅贴。她一天没有进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边走边吃,楼里跑出一只又瘦又凶的大黄狗,两只前脚劈叉似的支着地,呲着牙怒叫。
  储缇微看它一眼,又看一眼手里的半盒锅贴,想了想,夹起一块,咬掉大半个,剩余的半个往地上一丢。黄狗汪汪叫着往上冲,储缇微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咬着剩下的锅贴踱步上楼去了。
  却是没想到会在家门口看见平秋。
  家门朝南,门口的水泥墙边钉着块木板,储缇微原来是打算放两种盆栽的,但是因为根本没用心,所以总是忘记。而现在,那块木板上就坐着平秋。他怀里抱着纸箱。木板很高,有一般成年人的胯部那麽高,但是平秋怕把木板坐坏,因此只是收了一条腿,另一条腿,脚尖还小心地点着地。
  望见楼梯口的储缇微,他慌忙抱着纸箱往下一跳,因为忘记右腿没好全,还险些摔个趔趄。他笑得比哭更难看:“我不知道能去哪儿,又不想一个人待着……所以来投奔你。”
  收到平秋的短信通知时,徐修远的第一反应是怀疑:他不知道储缇微究竟遇上多大的困难,居然会需要平秋一个男人去“开导”和“安抚”。
  他拨通电话给平秋,平秋接得很快。听他询问,平秋还笑他老是不放心,对什麽都怀疑,难不成还担心他和储缇微会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意外。
  徐修远却说要储缇微听电话:“她搬过家,现在的地址我不清楚,如果你们遇到意外,我还是会像上回那样,找都找不到你。”
  “不会的,我就待在微微家里,不会出事的,”平秋话里带笑,又招呼一边的储缇微来听电话,“他查岗呢,怕我在外面乱认识朋友。”
  对面似乎换过人,徐修远询问:“储缇微?”
  “嗯。”
  “接下来我说的话,希望你不要让平秋知道。”
  “……哦。”储缇微看了看平秋,他正低着头抚摸一块方方正正的抱枕。
  “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麽情况?”
  “……”
  “他情绪不高?”
  “嗯。”
  “是他主动来找你?”
  “嗯。”
  “他有没有告诉你,今天他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人?”
  “……”
  “在听吗?”
  面前是平秋笑着摇头,电话里是徐修远在追问,储缇微眼睛眨了两眨,慢吞吞地回道:“呃……我把他留下的,我有话要对他说。”
  徐修远疑惑更深:“他不让你说是吗?”
  “没有。”
  “我知道了,谢谢。如果可以,你们的地址……”
  嘟嘟两声响,储缇微挂断电话,将手机递给平秋:“说完了。”
  平秋接过,冲她笑笑:“谢谢你,微微。”
  到底是一男一女,尽管郎无情,妾也无意,但毕竟男女有别,平秋心想自己来叨扰储缇微已经是给她添麻烦,就说给她做份晚饭。但储缇微从小没有做饭的天赋,也不爱做饭,常常是一份外卖了事,因此冰箱里空空如也。
  最后还是平秋用两颗蛋做了份蛋炒饭。实际上还有一颗,不过储缇微强行让平秋拿来敷脸。平秋不说脸上的伤怎麽来的,储缇微也不揭他伤疤,只是把饭一口气吃到见底,平秋却没有吃几口。他给自己盛的那份已经是储缇微的二分之一,看她狼吞虎咽,问她还要不要添饭。储缇微根本不嫌弃,直接将他那碗风卷残云,这下总算打个闷闷的饱嗝,算是满足了。
  饭后,平秋趁储缇微不注意,上阳台给郑勉打了通电话。郑勉大概是在外头,周边吵吵嚷嚷的。他很快找块清闲地,也意外平秋居然会拨给他,毕竟郑勉是徐修远的朋友,和平秋实在算不上熟悉,他们彼此的电话只是见面那天礼貌性地互留。
  而在听了平秋的提问后,郑勉尴尬地停住了。他迟疑半天:“怎麽问我这个?房租的问题,修远应该和你讲清楚了吧,如果你有疑问,你不如直接去问他?”
  “所以的确是他垫交的,是吗?”平秋继续问道。
  “……”郑勉没有回答,但在平秋看来这更是一种默认。
  “他真的替我垫交了半年房租,也不让你告诉我,是这样吗?”
  “我答应他不能说。”
  “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平秋说,“还有,我今天打给你这件事,你能不能先不要告诉修远?如果有需要,我会自己告诉他。”
  郑勉担心他多想,忙喊他一声,想为徐修远辩解,平秋却挂断得很快。
  傍晚时间,天幕黑沉沉的,平秋蹲下身来拨弄脚边那两束盆栽野花,点一点花骨朵的脑袋,它晃一晃,随即像受不了打击似的低下头来。跟着,平秋的脑袋也低了下去。
  夜里没有事做,储缇微提议随便找了部武侠片看。她钟爱电视机,向来是沉浸式观影,因此根本没有发现身边平秋根本魂飞天外,发了将近两个钟头的呆。总算电影结束,她拍拍身上掉的零食碎渣,总算发觉平秋表情异常。
  她盯着他看,说:“你哭了。”
  “没有,”平秋摸摸眼睛,“干的嘛。”
  “你要哭了。”
  “真的没有。”
  储缇微却是倔脾气,一个问题能追到平秋躺下休息。平秋被她时不时蹦出的问题逗笑,卷着毯子翻个身,他望向地下:“你就那麽好奇,好奇到宁愿在我旁边打地铺,都不肯回房间睡?”
  储缇微把毯子拉到胸口:“这里凉快。”
  “我不会跑出去的,你放心吧。”
  “……”
  “是不是修远刚才和你说了什麽?”
  “没有。”
  “不然你为什麽要在这里守着我?怕我做傻事吗?可是你又不知道我遇到了什麽事,”平秋将两手合掌放在耳边,侧身躺着,望着储缇微,“我还没有那麽脆弱,遇到一些阻碍,就想到伤害自己。”
  “我没有担心。”
  “那你毯子里为什麽藏了根绳子?”
  偷偷将绳子压到后背去,储缇微皱眉强调:“我没有。”
  “好吧,就算你没有吧,”平秋翻个身,仰躺在沙发,“微微,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
  “我?”
  “嗯,就是会让你心怦怦跳的那种。”
  “……”
  “没有吗?”
  “太肉麻了,”储缇微有点嫌弃,“你不要问我。”
  “我也觉得有点肉麻,”平秋失笑,笑着笑着,笑意隐下去,“但是感情多数都很肉麻吧。我小的时候——也不算小吧,念初中了,突然发现我喜欢一个和我关系很好的朋友,他也喜欢我,所以我们在一起了。后来又分开,我也喜欢过其他人,直到我遇见修远。”
  昏暗里,储缇微眨两下眼,额头有些痒,她出手一拍,是只小飞虫。
  “修远他,怎麽说呢,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了。我记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才念幼儿园吧,反正很小。后来他念小学,升初中,那几年我们几乎天天都会见面。他很聪明,长得也很帅,好像小学就收过情书。他不知道那是什麽东西,还交给我看,让我帮他回信。”
  “哦,我想起来了。”储缇微蓦地蹦出一句。
  平秋被打断也不恼,往前探一探身,他问:“想起什麽?”
  “砰砰跳那个。”
  “是谁?男生吗,还是女生?”
  “不知道。扎辫子的,脸像红苹果,长得像根葱。”
  “……这算什麽形容?”
  “我觉得他好看。”
  “什麽时候,是你的同学吗?”
  “小学,”储缇微努力回忆,“二年级,还是三年级。”
  “你们有故事吗?”
  “嗯,我把他打哭了。”
  “……”平秋被逗笑,又问都是能把同学打哭的关系,怎麽还会心砰砰跳呢?
  储缇微摸了摸脸颊:“他说没关系,然后他妈妈要他亲我,他就亲我了。亲在这。”
  “后来呢?”
  “没有了。他转学了。”
  “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故事,”平秋笑笑,“你们那次矛盾,是不是让你们叫家长了?”
  “嗯。”
  “你觉得丢脸吗?”
  “不丢脸,”储缇微强调,“我打赢了。”
  “所以每个人就算面对的是一样的事,其实反应都是不一样的。如果是我,说不定老师还没有说要喊家长,我就先低头认错了……我不应该这样,是不是?”
  “嗯,你应该再打他,把他打哭,他就不会再打你了。”
  “但是我觉得很丢脸。”
  “为什麽?”
  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概是平秋在翻身。片刻,他低声说:“其实我已经猜到这天迟早会来的,但好像和我想的不太一样。我有好几次做梦,都梦到我拉着修远去找他妈妈,我想让她放下芥蒂,接受我和修远。我也猜到她肯定不会轻易同意,所有理由我都想了,想她会介意我和徐瑞阳那段关系,或者是觉得是我带坏她两个儿子,她不肯接受我,其实是很正常的,对吧。但是当真的面对她,我做的所有准备都被打散了……怎麽会这样呢,我觉得我很丢脸,我在她面前根本抬不起头……”
  平秋身心疲惫,折起胳膊压在额前。他说不下去了,担心哽咽会被储缇微发现,于是只敢悄悄地清嗓子。可半天没有听见动静,平秋探身一看,储缇微紧闭着眼,偶有轻轻的鼾声。
  有些忍俊不禁,平秋小声和她道过晚安,然后卷着毯子翻个身,他望着海绵沙发上密密的气孔,出了会儿神,直到凌晨才勉强睡着。
  醒来是让手机铃声吵醒,不过不是平秋手机,而是储缇微。平秋睁眼就觉察不对劲,眼皮有些沉,摸着有些肿,他三两步走去浴室给眼皮降温,捋一把脸上的水珠,照一照镜子,万幸肿眼皮不大明显,脸侧的巴掌印也消退不少。
  平秋走出浴室,储缇微正在门口换鞋,她是上午的班,得提早出发。
  想起刚才那通电话,储缇微说是徐修远来电,他打不通平秋,只好转给她,听语气好像很奇怪。
  给手机充上电,未接来电和消息栏提醒一箩筐地砸来,平秋看得眼花缭乱。特别是第一眼就望见徐修远那句质问似的短信,问他在哪儿,为什麽不接电话,平秋本就焦虑一整夜的心顿时摔在地底。
  没有回拨电话,平秋只是短信通知徐修远说明情况。他心情郁郁,不愿意在这时候面对徐修远,说得再多也是吵架,不如彼此冷静一天,认真思考接下来究竟该怎样取舍——最后半句话,与其说是平秋安抚徐修远,不如说是他讲给自己听。除此之外,平秋还央求徐修远如果实在有话要说,直接传短信给他,他们两人的事,不应该莫名其妙拉进一个无辜的储缇微。
  毕竟是朋友住所,主人不在家,平秋不好独自在储缇微这儿多待。于是他给储缇微留下外出短信,便出门到处闲逛。
  其实根本不知道去哪儿,他不过买杯热饮在路边坐着,既想过往和徐修远的种种,又想昨天徐向楠的一番话。
  直坐得浑身冒汗,平秋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就在阳光底下晒着。光影穿过树叶缝隙落在他头顶,他拍拍肩膀站起身,边走边取出手机,突然发现半个小时前,信息栏里收入一条短信,对方说想和平秋见一面。
  尽管号码没有备注,但平秋认得,是他妈妈平清泓。
  作者有话说:
  徐修远要花十来章攻略平秋,亲妈徐向楠只用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