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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挖池


        随着闵元启一声令下,所有旗军,包括韩森和一众小旗官在内都是将手中长枪放下。
        李俊孙和王武迈,还有谢祥,郭尚义四人为刀牌手,两个长牌,两个藤牌。长牌掩护为主,藤牌可以主动进攻。
        刀牌手对身手和体能要求更高,好在闵元启挑的这几人都是旗军中的佼佼者,特别是两个家丁和谢祥三人,仅论个人武艺,闵元启都没有把握能同时击败两人联手。
        整个队伍分成三个小队,闵元金,闵元忠和梁世发分任三个小队的队官,这三个人有两个是亲族,最信的过,梁世发精明能干,最早投效,需得给旁人立个榜样。
        韩森这个总旗反而没授队官,闵元启给他加了个镇抚总旗的名号,算是将韩森半架了起来。
        对这个任命韩森没法反对,原本他就是总旗,就算叫他当个小队队长,和其余的小旗官们平起平座,韩森心中也不会舒服,倒不如顺势下台阶,众人彼此心里都舒服。
        八个大个旗军接着向前,他们的长枪是丈二八尺,摆放在官厅武库的一角,竖立是万万竖立不起来了。
        这种丈二八尺枪,枪头重四两,枪身加上枪尾重七斤左右,相对五尺枪要重出四斤,在战场上算是相当沉重的武器。
        再下来便是二十多个五尺枪的枪手,库房内摆放着若干枪架,各人陆续将自己的长枪插入架中,一一摆放妥当。
        库中刀牌,丈八尺枪,五尺枪,长牌,藤牌一一摆放整齐,然后由闵元忠负责锁好,接着便是各人再次排队,等着发粮。
        闵元启没有在这里等候,今日操练是提前半个时辰开始,提前半个时辰结束,他另有要紧事情,不能等到天黑了。
        已经过了二月中,天气逐渐和暖了一些,日头也是长了些,不象冬日的时候天早早便黑了。
        韩森今日负责发粮,这个总旗为人向来方正,闵元启也不必担心韩森会有什么不妥之处。
        杨志晋和高存诚,闵元忠三人早早领了粮,三人将布袋交给邻居带回家中,急急赶了上来,跟着闵元启一并往东头走。
        村中的人流在这个时候原本是最多的,各家各户都会在这个时候趁天亮赶紧做饭吃饭,不一定有什么好的,腌菜,腌萝卜条,配上粗粮馒头,精致些的就做些细巧的面食,虽然一样是粗粮所制,但胜在花样翻新。
        这个时代的人际关系要更紧密的多,虽然定然会有矛盾,争吵甚至打斗不可避免,但在平常时候,守望相助,彼此相互扶持才是常态。彼此借上一合米,一捧葱,一把盐的事也是避不可免,晚饭时候,只要天气暖和了,各家都是将小桌搬到院门前或对面树下吃,男子们捧着蓝边大碗蹲在一处,说些耕作的事或是远方的新闻,免不得议论两声。妇人们则是家长里短,说些闲话。孩童们就在场院四周奔跑嬉闹,饭都是粗粮糙饭,但只要年景太平,好歹还是能活的下去。
        只是近来的世道越来越乱,消息也是一个接一个的不好了。
        闯逆一月底的时候攻克宁武,杀了抵抗的总兵官周遇吉,太原,大同,阳和,宣府等重镇都受到顺军的兵锋威胁。
        这些消息陆续从北方传来,加重了人们心头的不安,人们并不是担忧在北京的皇帝,这些处于社会的最底层,过着最艰苦生活的人们,虽然也知道要忠君报国,但真的叫他们对皇帝有什么赤诚的效忠之心,那也是过于理想化的想法了。
        人们更担心的是天下真的到了末世,大明要亡国,顺军在得天下的过程中少不得持续的打仗,兵匪交杂,地方上人遭遇兵灾是最为凄惨不过的事情,前些年流寇进入南直,打下凤阳等地,后来李自成部又在河南举兵,归德到林县和杞州一带,包括睢宁等地都遭了兵火,可以说是赤地千里,旗军们对北上几千里救京城的皇帝毫无兴趣,但对几百里外百姓们的遭遇却极为关注,因为那些人和他们遭遇的事会使旗军们感同身受,这种事随时可能落到自己头上,这才是旗兵们最为关注和担忧的事情。
        除了远在北方的邸抄新闻外,淮安的变化也叫人忧心不已。
        原本以盐城为核心,这一片地方有一万多平方公里,核心地带只设了盐城一县,地方大,人也不少,却没有设多少州县,更不必说有多少驻防兵马。虽然滋生了不少盐枭和海盗土匪,但凡事有利有弊,偏远地方的百姓很少能看到衙役和帮闲下乡来滋扰,更不要说乱兵生事了。
        自从史可法梳理江防,陆续把黄得功和刘良佐布置在和州和凤阳等地之后,在二月时山东镇总兵刘泽清擅自南下,虽然违背了北上勤王的旨意,但远在北京的崇祯皇帝和南京的官员们却根本不敢处置,刘泽清好歹还算大明的总兵,其部下也算是大明的官兵,要是逼急了将旗帜一换成了顺军,那乐子可就太大了。
        刘泽清其实对驻守淮安不算满意,江南才是最富裕的地方,左良玉在荆北一带驻守,其部下从几千残部又膨胀到了十几二十万人,据说还在持续的增长之中。左部的核心原本有两三万人,在朱仙镇一役左良玉部被彻底打跨了,大半部下被李自成所部歼灭,刘泽清原本以为左良玉这下完蛋了,谁知道移驻荆北之后,左良玉的部曲象吹皮球一样吹涨了起来。
        乱世之中,人心易变。在十余年前,刘泽清也绝不会也不敢有什么异志。
        到了崇祯年间,皇帝自己带头屡坏国法,对坏事的武将极为优容,左良玉多次败逃不听军令,顶撞官上司,却是屁事没有,只要武将还有用,皇帝就不会以国法制之。
        这样等于是崇祯自己亲手毁了祖宗二百多年的制度,武将们越来越桀骜不驯,左良玉和贺人龙等悍将连杨嗣昌这样的阁老督师都不放在眼里,虽然贺人龙后来死在了孙传庭这样的狠人手中,但左良玉却平安无事。
        在河南惨败之后,左良玉又回到江南,其一直有东林党的背景,在江南荆北一带得到了大量补给,实力迅速恢复,现在麾下光是总兵就有好几十个,左良玉自己已经是加平贼将军,在大明的武将中,原本除了几个边军重镇的总兵,其余总兵俱无加号,但以一总兵统驭数十总兵,这在大明军制里并无先例,以武将直接统驭十几万大军,这在大明只有开国和永乐时期才有,到英宗早年的土木之变以后,公侯伯死了一大批,勋贵统兵的传统就此消失,官统兵成为传统,到了崇祯末期,终于又有武将统帅大军,这是相当危险的兆头了。
        刘泽清本人懦弱无能,但擅长阴谋机变,行事又无底线,这样的人反而容易在末世出头。在崇祯中期之前刘泽清不过是个参将,后来一路副总兵总兵,到现在其麾下也有三万兵马,其部下总兵副总兵也有十余人,将其麾下兵马分而统之。
        刘泽清对驻守在淮安并不高兴,他更想去江南,但史可法在这个问题上不可能妥协,按史可法的想法,刘部应该移驻到徐州,与黄得功部和刘良佐部准备北上勤王才是。刘泽清只能退而求其次,扬州相对淮安人口更多,地方更富裕,更适合驻军壮大。
        此时法度崩坏,朝廷对军头们已经毫无制衡能力,刘泽清部到了淮安之后,开始在各县驻军,同时派出大量兵马到各个乡镇村落征粮。
        在征粮之时当然不可能是和风细雨好商好量,而是蛮横霸道,甚至不惜杀人。
        短短几天时间,大量刘部兵马在淮安府各县打人杀人,强抢粮食的消息已经在各处疯传,人们对这样的消息传递相当热衷,甚至对国事丝毫不关心的人,此时也是忧心忡忡,担心起自己家里藏的那几斗糙米来。
        对大河卫的旗军和他们的家属们来说,刘泽清部的凶悍和蛮霸是可以确实的消息,这几天往淮安府办事的人,明确的传递回最新的消息,刘泽清入城之后就强行入驻了淮安卫和大河卫的指挥衙门,将原本的卫所武官和家属全部赶了出去,这个消息被确实之后,整个云梯关千户所都是人心不安。
        外来的客兵凶残霸道,连指挥使层级的武官都不放在眼里,又在四处驻守征粮,很难说会不会到云梯关来一想到这一点,惊恐就是在所难免了。
        今日村中的安静,却并不是因为外来的纷扰,而是村东头近海边的盐池已经开始修筑了。
        为了节省开支,除了外雇了三十多个大工和小工之外,剩下的劳力全部是由闵元启百户下的旗军们负责。
        二百多旗军,余丁,还有健壮的妇人,甚至半大的少年们都到工地上去帮忙,工程土方量极大,蓄水池要修五个,加上引水制卤化晶池等配套辅助的设施,若全部是雇人来做这活计,朱万春给的那几百两银子未必够用。
        所有打下手帮忙的人都不给银钱,也就是供一日三餐,就是大锅蒸的糙米饭,各家自己带菜,就是这种条件各家也是极为满意,他们原本替百户和千户们煎盐,忙死忙活分得的粮食也相当有限,现在能每天吃百户的粮,这已经令这些人相当满意了。
        这阵子正是农闲之时,田野里的麦苗还不到小腿高,要等过三个月,麦苗会逐渐长来,抽穗,发黄,麦粒饱满,之后便是收割的时候了。

第三十一章
        闵元启走在田埂上时,神情也是若有所思。
        不管是山东兵还是本卫的指挥使们,在这一季麦子成熟的时候,是不是还能够享受到旗军们的半年的劳作?
        这个问题暂且还不必多想,糙米饭的香气已经飘了过来,还有大群人聚集在一起的嘈杂声响也传了过来。
        看到百户过来,两个负责工地的小旗官迎上来,众多旗军和妇人们也停了话头,各人都是看向闵元启。
        闵元启向众人摆了摆手,说道:“该吃饭的吃饭,妇人们吃完了赶紧回家看孩子去该偷拿的馒头也不必客气,不要因为我在便不敢拿了。”
        每日的饭食其实是多做了不少,开始时妇人是从自己嘴里省一份带回家给孩子,后来发觉饭做的很多,各人索性便偷拿一些。
        此时听到闵元启的话,各人都是笑起来,看来百户大人是心地好,并不是糊涂。
        原本人们眼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疑惑,闵元启和杨世达的冲突,自己出粮训练士卒,在淮安府城说服了大盐商,拿到几百两银的投资,大规模的建造晒地,还有副千户大人的支持那些匠户可不是开玩笑的,若没有签书千户的支持哪能随意离开所城?
        但这几天的大工程,真真是花钱如流水,百户官厅的粮食也是急剧消耗着,眼下煎盐的活也停了,往常这时候所有人都分工明确,男子做重活,妇人打下手,孩子们都得到处搜罗能烧锅的东西,枯草,干柴,这些东西可不象后世随手可得,在这个时代,大量的滩涂围场都是大户们瓜分了,平时百姓们做饭也需要干柴和稻草,煎盐的消耗更是相当惊人,若是这盐池做不成,煎盐又毫无准备,各家下个月的日子便要难过的很了。
        闵元启的玩笑令众人放松了些,众人有些羞愧的同时,也是感觉到百户大人并非是懵懂无知的青壮后生,闵元启的决心和意志已经开始令人敬服,大方和豪爽更令人心折,若是再精细谨慎些,怕是眼下这事,真的能叫百户大人给弄成?
        “见过百户大人。”
        一群匠人已经跟泥猴一般了,他们站在晒池边缘向闵元启行礼。
        泥作的大工和小工们在早期是最为辛苦,他们在海边先挖洒池,还得挖出引水渠,然后是化晶池和一些辅助的设施。
        蓄水池最大,每个池都是有大量的土方量,开挖几天之后,才陆续有个基本的雏形。
        不远处瓦作李天养和另外几个民户瓦作在几百步外立了个小土窑,高高的烟囱正在向天空排放着浓密的黑烟。
        闵元启派人在所城买了大量的焦煤,这东西普通百姓人家是用不着,但铁匠和中产之家每年冬天都会购买一些。
        京师大内,一年用煤好几百万斤,宋时的开封就大量开始烧煤,北方的煤主要是来自山西,其余各省也均有少量的出产,由于大运河的存在,运输方面也极为便利,各大城市卖煤的商行都不算少,就算云梯关所这里相当偏僻,买煤也不是什么难事。
        小型的窑厂也并不稀奇,事实上这年头不仅可以开窑烧砖。制瓦,还可以熔炼生铁和熟铁,另外赫赫有名的苏钢也是用小高炉炼成,只是产量相当的低,一年最多几十吨的产量而已。
        “百户大人。”陈德与李天养等人过来和闵元启见礼,众人身上都是泥巴,衣袍也是更加破烂了,上前行礼的时候,原本那惴惴不安的神色倒是不见了,变得相对坦然。
        这阵子相处下来,各人都明白了百户大人的脾气,不喜欢闹排场,弄那些虚头八脑的事情,只喜欢听数据,看实际的情形,这些天下来,这位百户大人是从完全的外行,也是逐渐变得内行起来了。
        “陈德,天养,天福,大伙儿少礼。”闵元启点了点头,算是还礼,接着便是走到第一个蓄水池之前。
        每个蓄水池都是差不多十几亩地大小,加上各种辅助设施,看起来相当壮观。
        如果一个人从半个月前出门到现在才回来,猛眼一看到,必定会大吃一惊。
        近海的海滩上是黑乎乎的盐碱地,离海远一些的地方算是湿地,有不少芦苇在随风漂荡着。肉眼可见之处隐隐在数里外有个村落,那是李国鼎的百户,往身后小道一路往大河边走,十几里外才到所城。
        这是一片荒芜凄凉之所,大海的海岸线几乎一望无际,在江北地方缺少出名的港口,海州有港口但规模极小,商业规模也谈不上。江南地方,好些地方是郑和下西洋时的造船场,南京在元时就是海运和水运的中心,加上苏州和常州松江还有杭州等浙东富裕地方,海边不仅有南京杭州和宁波这样的大型贸易城市,沿海地方的人口也十分密集,海上不仅有大量商船过往,也有相当多的渔船活动,沿海的岛屿也多有人居住。
        江北这里,除了海州有一些人气外,最繁荣的港口就是不起眼的云梯关了。
        但云梯关在明末时已经逐渐废弃,战乱影响了山东和河南的经济,出海的商人急剧减少,运货的需求和北上海运的需要都减弱了。
        现在整个港口十来天不见一艘船已经是常有的事,北下的商船,多半是在登莱补充食水,直接便南下,到南京或宁波,甚至是澎湖才会再停泊一次,然后直下倭国或吕宋等国,云梯关这里原本的热闹也不复存在,河运和海运,几乎是完全停止了。
        加上大半的土地被海水侵蚀,土质极差,还有大面积的湿地存在,湿地很难耕作,事倍功半,这也是盐城方圆的数百里地方没有设立州县的最要紧的原因。
        此时一眼看过去,黑灰色的海水给人压抑之感,大海上空空荡荡,毫无人踪,一天之内,只有寥寥无已的几艘渔船或货船在海上经过,看到海边挖盐池的情形时,渔船会停下来打望,看上良久之后,才又扯帆撑船离开。
        众多的大工是在海边按闵元启的吩咐,找到地势高低之所,先想办法蓄水引水,引水入晒池之后,不停的推动海水,再不停的引入新水和放出陈水,将卤水引入化晶池后暴晒和不断搅拌,然后经过扒盐,归坨等工序之后,细如白沙的精盐便完全制成了。
        闵元启后世就生活在海边,他知道海边的盐场,用古法晒盐,开出来的化晶盐池每个大约亩许,大片的盐池象是田亩一样蔚为壮观排列整齐,百来号工人用古法晒盐,一年的产量是好几亿斤,甚至十几亿斤,显然是超过了明时一丁每日产盐二百斤的记录。
        因为把盐田当稻田般的梳理在一起,定然是有引水排水的工具,不是纯粹的古法,也不是福建的瓦制或瓷制盐池法,定然需要机器的辅助,否则没有办法完成那样的高产量。
        闵元启就记得自己小时常在盐场附近玩耍,大片的盐田象稻田一般呈现在眼前,有的地里已经半晶化,有的是完全晶化,工人用木铲将雪白的细盐从化晶池里铲出来,然后一一堆积起来。
        有些盐不及装袋,细盐堆积的如小山一般,有的调皮孩子趁空想往上爬,毫无例外的陷在里头,招来一阵阵骂声。
        这些记忆实在太深刻了,这也是闵元启想到第一步计划时,脑海中的第一反应就是晒盐。
        既然在盐城北边,淮扬地界,原本有煎盐的底子和出售的门路,晒盐就是来钱最快,最容易积累实力的最好的办法!
        三亩大的晒盐要配好七个小的坎池,然后是最后的几个化晶池,然后紧邻着又是一个大型的晒池和配套的设施,五个晒池一并排开,原本枯寂的海边立刻呈现出了不一样的风景。
        闵元启把衣袍下摆撩起来,系在腰间的革带上,毫无顾忌也不讲什么官威风度的就从晒池边上跳了下去。
        一人多高的晒地也就是轻轻一跃,下地之后,闵元启便是蹲下来查看起来。
        这池子技术含量不需要高,就是需要仔细再仔细,主要便是在引水的角度需要深挖,在搞好引水和蓄水的工艺便可以了。
        眼前的蓄水池极大,在海水涨潮时用引水渠引水入池,在后世是可以用抽水机,此时只能靠自然引水。
        一次最少放几千吨的水进来,要是靠人力引水,就算把最大的水车弄过来也是不现实的。
        闵元启查看之时,一群大工和小工都颇为紧张,眼前这池子其实主要是靠人力,然后坎池和蓄水池要对接,地势逐渐降低,技术上其实泥作和石作木作都用不上,只是工匠们做活更加仔细,不管是蓄水池还是地势更往下的坎池,还有最后的化晶池,都是力求将活计做的精细完美。
        这盐池工程量大主要原因便是先找一处地势合适的海岸,划定好几道引水渠,地势还不能太低,否则一涨潮将坎池都淹了,此前的功夫便全然白费了。所幸此地大片海域,隔着村子不到三里路便找到合适地方,蓄水池修好,便是往下挖坎池,每个蓄水池对应七坎,三个蓄水池二十多个坎池,大片的如稻田般的盐池便算是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