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清晨,转瞬间光影变化迅速得犹如走马灯，不知不觉就走过了记忆的春夏秋冬。
老人只穿着一件单衣，正坐在草坪中央的铁艺排椅上，浑浊的目光眺望着远方。
只见那宽阔的后背已经被岁月压弯,整个人似有一根绳提着似的将将撑住才不至于倒下。
他捏紧了手,皱巴巴的拳头里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他抿了抿嘴,想不起来自己这是要做什么，只记得似乎还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
然而他的大脑里却一片浑浊,曾经存在的记忆时光全部被打碎，但又好似有一根红线勉强把它们粘连在了一起，分也分不开。
他越靠近,就越感到温暖。
就好像永远有个人牵着线的另一端,在等他来寻。
“哈哈哈哈……”
银铃般的笑声萦绕在他的周围，他终于回过神,看到的是欢笑的孩童正围着他转圈。
男孩扑进了他的怀中，天真的大眼睛望着他。
“爷爷，我送你个手表好不好呀？”
他迟了一拍才点点头,男孩便在他手腕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手表，就连时针秒针都挤在了一起。
虽然样子很奇怪，但丑萌的外表还是赢得了他的喜爱。
因为他喜欢孩子,因为他依稀记起了自己也有个孩子。
也是个男孩儿,也是这般淘气又可爱。
他正痴痴乐起来的时候，迎面却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抱歉，我没注意到这孩子偷藏了钥匙，公司会对此事负责给予补贴。”
看护机器人把那孩子抱了起来冲旁边的女人道歉后径直离开，哭闹声随之远去。
而那个陌生的女人却突然牵起了他的手，表情着急得像是快要哭了。
为什么这双红红的眼睛,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他警惕地拂掉了女人的手，询问道：“小姐，我们认识吗？”
女人怔了怔，摊出手心将一颗古怪的蓝色药丸递给他，笑得很勉强。
“您吃了它就能想起一切，就能想起我是谁了。”
他并没有拿起药丸，心中产生了莫名的抗拒感。
“我不吃药！我又没病我可不吃！”
见他情绪激动，女人终于也绷不住了，用手抹泪的时候熟悉的标签映入眼帘。
【孙女夏雨霏】
他终于想起来了。
标签，是小红的标签！
那是他们之间的约定！
他似乎想起来了很多重要的事，颤抖羞愧开口：“霏霏啊，对不起，我又忘了。”
终于，爷孙俩激动地抱在了一起。
夏雨霏半蹲在地上含泪笑着望向他。
“没关系的爷爷，是我来晚了，对不起。这是研发出来治疗健忘症的药，吃完以后您就再也不会忘记我了。”
爷爷拿起药丸，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心中如捣鼓般惴惴不安。
左右环顾后，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悲伤地问道：“为什么小红她不跟你一起来呢？”
夏雨霏瞬间说不出话来，心中纠结要不要告诉爷爷真相。
但其实不用她说，从她瞳孔中倒映出来自己老年的模样，爷爷心中已经有数了。
原来自己已经老到这个年纪了啊。
时光过得可真是太快了。
爷爷的眼睛忽然变得清亮，笑着摸了摸夏雨霏的头。
“别怪爷爷自私，如果清醒就意味着要生活在没有她的世界里，那我想就活在回忆里糊涂点也好，至少我还可以每天想着见到她，我就有活下去的意义了。”
夏雨霏愣住了，她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奶奶未完成的事是想要爷爷恢复健康，可攒下来的积分却没有机会兑现。
所以她才用奶奶的积分兑了治病的药，迫不及待地赶来兑现奶奶未完成的愿望，却没想到爷爷只想活在从前有奶奶的世界里不愿意吃药。
也是，活得太过清醒对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痛苦呢？
这样也好吧。
夏雨霏手失落地滑下，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违背了奶奶的心愿。
把爷爷送回病房后，她在疗养院的墙外又看到了刚刚那个偷溜的小鬼头。
“你怎么又出来了？”
小男孩朝她比了个嘘声的动作。
“嘘！姐姐，我送给你个手表，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夏雨霏并没有答应只是笑笑摇头，那男孩就已经跑过来在她手腕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手表。
这一次，手表的时针分针和刻度全部挤在了右边。
夏雨霏的脸色瞬间又变得很难看了，悲伤地看着正冲她笑得天真烂漫的男孩。
想起来她第一次陪爷爷去医院看病的时候，有一项测试就是画时钟，当时爷爷也像这样画出了千奇百怪的样子。
医生说，这是因为认知水平下降，无法画出闭锁的圆，无法标记正确的数字，也无法将时针字母放在正确的位置上。
才这么小的孩子，不会也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吧？
这几年不知道什么原因，各种不治之症在全世界的人类里发病越来越年轻化了，不过医疗技术的发展也延缓了人类的寿命，只不过这对被病魔折磨的人来说也不一定是件好事，许多人必须清醒面对永无止境地试药治疗痛苦却根本就没有治愈的希望。
夏雨霏摸了摸男孩的头，又蹲下来问他：“为什么不睡觉要偷偷溜出去呢？好好睡觉病才会好得快哦。”
男孩却笑容凝滞，委屈地在她耳边悄声说道：“我知道只有我把时间画对了才可以回家，可是我想爸爸妈妈了。”
“你只要乖乖待在这里，也许他们明天就会来看你哦。”
“才不会呢！我每晚想他们可却看不见他们的时候都会在墙上画正字，可现在我数了数都有好多个了，他们为什么不来？我就要去找他们！”
还真是执着呢。
“可你生病了呀，乱跑万一病得更严重了怎么办？你可以跟护工机器人小姐姐说一声，给爸爸妈妈打电话让他们来看你啊。”
“是哦，我怎么没想到，谢谢你大姐姐～”
怕他再乱跑，夏雨霏把他送到了护工机器人那里，却看到了视频电话那头男孩父母的拒绝。
“现在不行哦，爸爸妈妈还要努力工作赚钱给你看病呀，乖乖听话，很快…很快就能见面了……”
从男孩父母穿着和居住环境能看得出来，他们家庭条件并不好，甚至比她当初租的小破房还不如。
但即便是这样也给孩子提供了最佳的疗养环境，已经是很好的父母了。
之前夏雨霏看过一个新闻，统计资料中每年有百分之八十的患病儿童最后都放弃治疗。
不是因为父母冷血，而是因为失业的人越来越多，就算有国家补贴也实在是没有经济能力撑下去。
看着孩子渴望治愈的眼神，夏雨霏作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这样的药应该交给更有能力的人研究，只有国家才能真正降低成本价格，从而普及到千万家庭改变他们的命运。
想到这里，夏雨霏便加快脚步离开了疗养院。
太阳初升，国研所的清晨，是整个城市里最早最忙碌最有人气的清晨。
这里大部分的岗位都是国家尖端的科研人员，身负着国家未来发展的重任。
这是？
只见上面贴着机器打印的标签【治疗记忆】。
奇怪的是平常机器人送快递是不可能放在这里就走的，必须本人亲自接收。
可如果是可疑人员出现的话，待机的机器人警卫也会发出警报才是。
除非有人动手脚屏蔽干扰了附近的所有监控，但能做到这种事情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毕竟这边可是防卫最高等级的国研所诶，据她所知也就只有她家公司最新研发的那款万能干扰器才能做到。
难道会是所里其他职员放在这里的？
陈千千立即把这件事通报给了领导，在防爆机器人检测过后才小心翼翼打开。
没想到里面装着的竟是一颗药丸大小的类方形奇特造型的不明物质。
奇怪，为什么这个东西用机器都扫描不出来呢？
难道盒子上写的就是这东西能治疗有关记忆的疾病吗？
领导同意后，她将这颗不明物质拿去了分析室仔细研究。
*
夏雨霏回到家里一觉睡到了晌午，久违地伸了个懒腰后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洗漱后她看了眼窗外的古井，这才想起了昨天应承村民们的事，着急忙慌地兑换了一袋超级种子就带着小智往自己家地里跑。
然而与她想象中的不同，并没有人在那里排队等着她。
夏雨霏舒了口气，可又觉得似乎不大对劲。
昨天愿意登记信息签字的村民们少说也有一半，怎么今天一个来的都没有？
正感到奇怪的时候，就看到小姑远远地向她跑来。
“霏霏啊，不好了出大事了！”
夏雨霏心里一咯噔。
她就知道事情不会进行得这么顺利！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姑记得一路小跑到她面前倒了好几口气才能开口：“昨天你不是说有补贴吗？今天人那个公司就带了律师机器人在村口宣传，只要今天当场签约就给双倍补贴，好多人都去了，而且头几个人签完了钱就马上到账了！大家都在那边排队呢！”
果然，夏雨霏就知道他们不会轻易放弃到嘴的肥肉。
可是这种黑心公司怎么会舍得花双倍的钱就为了建垃圾填埋场呢？
夏雨霏总觉得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也许对方还另有目的。
“走！我们先去看看！”
他们仨赶到村口的时候只见村民们已经排到了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队伍，而昨天那个西装男正坐在律师机器人旁边，正一脸小人得志的样子用鼻孔看着她。
“哟，这不是声称要和我们公司对着干的白日梦想家嘛？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该不会是你也想跟我们签约了吧？”
所有人顺着他的话看向夏雨霏，与昨日不同，今天大家的眼神都变得更冷漠了。
夏雨霏还没开口，有几个醉醺醺的大叔开始冲她大喊大叫。
“丫头，昨天你不过也是给我们开的空头支票罢了，人家今天可是拿出诚意双倍转账，你也不能怪我们。”
“就是就是！你就识趣点嗯，把我昨天留的资料删除了，别想着拿大伙儿的信息出去卖，我们这些闲人没经济来源的你也卖不出好价。”
“要我说啊你也应该跟他们签合同，有那钱换个村生活不也一样嘛。”
夏雨霏并没有搭理他们这些刺耳的话，她也没有那么多钱跟资本家打什么价格战，于是想了片刻她把手头上的袋子递给了小智，自己则撸起袖子走到西装男面前。
“你、你要干什么？”
西装男被她这气势吓得往后缩，总感觉她会冲上来就是一巴掌。
夏雨霏抬手却一巴掌拍在了桌面上，嘴角上扬。
“别害怕，我只是借用一下你的桌子。”
说完，夏雨霏就一个撑跳站在了桌子之上。
西装男这才尴尬地拍拍胸脯顺气儿，嘴上还不停念叨着“她是不是疯子啊真有病”。
夏雨霏见所有人都被她这动作吸引了视线，便清了清嗓中气十足地开口道：“大家听我说，在我这儿登记信息的人如果反悔了不要紧，只要没从我这儿领种子我就会记录下来删除的。不过种子数量本来就有限，先到者先得！虽然我这儿没有前期给的劳务费是不多，但我们绝不会在合同上做文章，不会在验货后拿法律漏洞敲诈倒过来索赔！我们这儿绝对童叟无欺所见即所得，培育出来的种子也是可以留在自己手里一生十十生百的哦～”
虽然夏雨霏声线甜美，但句句拳打到肉，讽刺得西装男对号入座直接跳脚。
“你、你乱说什么呢！我们才没有在合同里做文章呢！”
他不说还好，一说惹得大家伙儿更怀疑了。
见目的达成，夏雨霏才从桌子上跳下来。
“是吗？我又没说是谁，你干嘛要这么着急承认啊？莫非——”
“你！我才没有！”
“哦～我懂了！前几个拿到钱的人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今天好像是休息日，那所有电子转账可都会延迟一个小时哦。啧啧，这届的演员可真是不给力呢，收了钱不演全套怎么能行！”
这下众人更加怀疑地看向西装男，直接队都不排了把他团团围住。
“对啊，刚刚那几个人走得太快了，谁看清他们是哪家的了？”
“没仔细看，但感觉脸有点生。”
“你们仔细看合同，好像没有明确说当场交付的条件，也没有写明之后因何种原因交易失败退款以及后果。”
……
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风向一变，西装男早就慌得脑门直冒汗，恍惚间却看见夏雨霏得意地向她摆手后离开，又气又恼地拉着机器人挡在面前。
明明他今天可是特别带上了帮手啊！
怎么还是说不过一个村里娃？！
“有、有什么问题最终解释权在公司那里，我只是个打工的，你们问它！”
这时人群却突然安静，自动让开了一条通道。
一个穿着白色长袍打着伞的人向他缓缓走来……
回到小姑家吃过午饭后，夏雨霏从袋子里把一小份种子分给了小姑。
“小姑你可得信我，这东西可宝贝了将来绝对能火！本来我是想带领大家伙儿一起改善生活致富，还能让村里环境变得更好一点，可惜他们不相信。不过也没关系了，只要我种出来果子他们看到好处就自然会找上门来谈合作的。总之你也种来试试，就当是领个补贴顺便帮帮我了。”
“你上次不才说一家人别说帮不帮的这种话嘛。”
两人坐在屋檐下相视一笑，小表弟窝在小姑怀里睡得正熟。
在温馨的氛围中小姑脸上的笑意化作深沉反思。
“其实以前你奶还是会种点粮食瓜果自己吃的，我就是嫌累，总觉得捡来的不也能吃，还不用干活那么辛苦，那种大家都这样摆烂的氛围里就不知不觉想要不劳而获走上极端了。我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有得就有失，没有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就应该趁自己还能动的时候多做点事。你放心，这种子就算是草我也一定给你种出花儿来！”
夏雨霏笑着点点头。
靠别人永远不如靠自己，反正她从一开始就计划的是自己开直播种种地做做手工，现在事情变成这样也挺好。
想到初心她记起来当初还从顾白笙家里顺走了一套拍摄工具，于是回家研究捯饬了半天，等到下午太阳不那么晒的时候才和小智带着拍摄和种地的工具去了自家田地里。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竟然看到有好几个人都坐在路旁，似乎是在等她。
“你们是来找我的嘛？”
看到夏雨霏出现，村民们零星地围了过来。
“对！我们几个合计了一下，房子地产都不卖了！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哪也不去！还不如试试你的种子有没有你说的那么神奇，顺便搞点补贴也挺好。”
说实话夏雨霏虽然已经明着把对方的谎言都一一戳破了，但按照村民们普遍失去斗志躺平的情况来看，还以为他们会再观察一阵子才会有所决定，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不少人都想通了。
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忧，没走的人会不会继续上当受骗啊？
“那其他人都签合同了吗？”
“没有啊。你之前说的还真是对的，那个黑心公司一听到自己被举报就立马跑了，还好有你提醒了我们。”
被人举报了？
干得漂亮！
夏雨霏这才懊恼，刚刚怎么自己没有想到这招。
不过收集证据这么麻烦的事有人代做了也好。
“那正好，你们领了种子的都在小智这儿登记一下，劳动款项很快就会到账的，如果收成好的话还有格外津贴哦，请大家务必认真照料～”
等分发完种子后，夏雨霏就架起了相机开始拍摄。
在广袤无垠的坚硬黄土地上，清凉的水开始慢慢渗透了土地，变成富有生机的深褐色，重新焕发出孕育生命的力量。
小智和夏雨霏在田地的两头用水管向每一寸土地喷洒着水花，夹杂着丝丝凉意的风吹来，竟然比坐在家中吹空调还要令人舒爽。
久违地闻着土地散发出的芬芳，夏雨霏竟突然觉得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油然而生。
等每一寸土质变得疏松后，她细心地游走在田间拔掉了杂草，而小智则跟在她身后拖着犁耙在地上留下了一排排整齐的沟壑。
虽然辛苦，但她们都乐在其中，时间也就变得飞速流逝。
等最忙碌的环节结束后，迎来播撒超级种子的时刻变得是那么让人愉悦，不过那也多亏了种子好存活的特性才可以如此轻松就能播种存活。
它的生命从这一刻起开始有了意义，是人类赋予它们的意义。
忙碌半天后夏雨霏叉着腰向自己的成果望去，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比这一刻更让她感到骄傲的了。
此时直播间的观众人数不断攀升，这个年代能看到手作全套耕地的仅此一家。
年轻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农活，就连很多村里出生的孩子都不知道粮食是怎么来的了，还以为农作物就是机器化学调配的呢。
于是直播间吸引了不少关注，弹幕也纷纷热烈讨论起耕地用的是什么工具，种出来的会是什么植物。
这下年龄大的网友总算可以有比小孩子懂得多的事物，纷纷自发科普起来。
看着曾经无比熟悉的土地，回想起了往日辛苦却单纯美好的时光。
但随着热度不断攀升，争议也接踵而来。
有人开始质疑起这样的行为。
【明明都已经是机器量产化了，还搞这种无用功的行为艺术不觉得很无聊嘛？】
【我看啊主播就是在摆拍，都是演的吧？】
【不会吧不会吧？真有五百万人同时在看这么无趣的工作？都是买的水军吧？】
此时在镜头前一脸满足地欣赏自己作品的夏雨霏还没意识到，这场直播即将带来的腥风血雨。
而远处那个打着伞的人白皙修长的手里正盘着一粒超级种子，看着夏雨霏的背影扬起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呵，事情似乎变得有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