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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医馆门口停着一辆宽敞结实的青帏马车。拉车的两匹枣红大马膘肥体壮,车夫是个笑容可掬的老头儿,酱紫色的脸膛,戴着顶宽边草帽,自称姓穆。
  方巧菡跟着徐氏、方书毅和章大夫坐进了马车,老穆收好垫脚的小木凳,放下了车帘子。
  车子稳稳当当地开动起来。一路上,和蔼多话的章大夫和方书毅徐氏拉起了家常,方巧菡却低着头,没有说多少话。她脑子有点乱,有惊讶,迷惘,还有许多她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
  脑海里总浮动着初苏醒时秦正轩那双漆黑阴鸷的眸子,以及他狂妄地宣告完,冷然离去的背影。重生之后第一眼望见的这个人,年纪轻轻的,竟如此非凡。
  在县城拥有大商铺,熟识富商巨贾,乃至衙门三班六房,在本地还敢与横行乡里的地痞势力叫板。行事果断狠绝、胆大心细,吸引了众多追随者。秦正轩十二岁携家远迁至此,短短四年创下锦绣般灿烂的事业,其心智、毅力、坚忍,都远非寻常人可比。
  又想起今晨醒来的情形。方书毅说是徐氏带着她睡的,可她明明记得昨晚徐氏带着方书毅睡在靠墙的床上,难道......
  她累得趴在他床边睡着了,秦正轩发现后,把她抱到自己的病床上去了?
  两颊热了起来,方巧菡咬咬下唇,想要伸手去掀车窗帘子,却碰到身边的搭膊,一个沉甸甸的蓝底碎花布包。
  看着布包,方巧菡又想叹气。这也是秦正轩叫人准备的,里头最沉的东西,是三十多两碎银。
  昨晚刘奉全硬塞了一锭光亮亮的元宝给她,说算做给未来徒媳的见面礼,而他又已给了秦正轩两锭。刘奉全走后,秦正轩便将这三锭元宝都交给大狗,让他去倾银铺子兑成了一包碎银,不由分说地要交给她。
  方巧菡想要拒绝。她只是替秦正轩垫了几钱银子,他却这样“回馈”,她如何能收。可秦正轩拉长了脸、瞬间冰冷迫人的样子,挺叫她害怕的。
  “巧菡,”他声音低沉沉的,却并不像之前那样柔和,好像凝结了三九天的朔风,慢吞吞地说,“你这是,要跟我……划、清、界限吗?”
  “我……”方巧菡窘迫地解释,“不是的,秦……轩哥哥,你听我说……”
  “不是要跟我划清界限?”秦正轩根本不让她说完,“不是就好。”
  “但,但是……”
  “嫌少,嗯?”他的脸色又冷了下来。
  她被他这样的话激得更窘,只会着急地反驳,“当然不是了……”
  三十两银子可是笔巨资了,够小户人家一年的花销呢。一下子收受这么多恩惠,真的于心不安呀。
  “那就收着。”秦正轩板着脸,干巴巴说道,“巧菡,我累了。要没别的事,就服侍我躺下。”
  “……噢。”
  她只得走过去整理床铺,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擦到他的衣衫,抬头看时,他嘴角有丝微笑一闪而过。
  ”谢谢……轩哥哥。”方巧菡记得自己小声说这话的时候,脸烫得不得了。
  秦正轩“嗯”了一声,这时徐嬷嬷和方书毅从厨房端药回来了,两人都再没提这事。
  “方姑娘,别担心。”马车里,章大夫见方巧菡垂头不语,以为她是担心母亲,便安慰道,“昨晚我开的药比之前的药效快,令堂说不定这时已经好了。”
  “知道了,谢谢大夫。”方巧菡挤出微笑来,“您老费心了。”
  章大夫又去问徐氏的身体情况了,方巧菡摸了摸手边的包裹,又发起呆来。
  回家之后除了给母亲治病,就是考虑今后生计。按照秦正轩交代徐嬷嬷的话,以后她们找绣坊卖针线竟也不用再操心,他又把这事给揽了过去。哎,她承他的恩情真是越来越多了。
  想想死去的便宜父亲,方巧菡由衷地替他感到难为情。
  很快到了家门口,下车时方巧菡从搭膊里摸出一块银子递给老穆,老头儿死活不肯:“姑娘见外了。我家主子一向和气热心肠,最讲究睦邻乡亲的,姑娘这不是要害我老头子吃责罚吗。”
  “不是跟老叔见外,”方巧菡坚持地伸着捧银子的小手,“我们初来乍到,以后说不定还有跑腿的事儿要麻烦您,日子长着哪,这点钱算做您养护马掌的。”
  主子?他说的是秦正轩,还是秦正轩的长嫂呢。
  “哈哈哈,”老穆笑嘻嘻拱手,“姑娘还是客气。那就多谢方姑娘打赏了。”
  “老叔慢走。”
  ……
  老穆驾着车回到秦家宅子,卸了车,将马牵回马棚,将半袋麸子倒进食槽里,加了些水,犒劳大红马美餐。这时有小厮来喊,说太太等急了,怎么还不过去禀。
  “催命呐,这就过来。”
  老穆进了堂屋,秦正轩的大嫂彭氏正心不在焉地盯着七岁的女儿和四岁的小姑子玩挑线。
  “嗳哟,老穆头,你可算来了。”彭氏腾地站了起来,“二爷伤得怎样?怎么不一起回来?”
  “还好,”老穆小心地回答,“都是皮肉伤,在医馆歇了一夜,没大事。本来说能走了的,丰泰那边有事给绊住了。”
  彭氏皱眉道:“真是讨厌,偏赶上这个时候有事!一般非得他出面的,没个不棘手的。又不像我去京里头要账似的轻省。”
  “太太莫急,二爷说了晚上就回。”
  “噢,那我叫厨房做他的饭。”彭氏吩咐下去了,又问,“那方家小姐是怎么回事儿?昨儿传得纷纷扬扬的,说二爷把人给救了,还又亲又摸,当着全村人的面……这也罢了,你今儿没接着二爷,怎么反倒拉了方家小姐回来的?”
  话说到这里,脸已经挂了寒霜。
  “噢,太太,是这样的……”
  老穆却没看透彭氏的心思,遂一五一十地,把赶车的时候二狗一路上告诉他的全说了,对方巧菡赞不绝口:“太太您瞧,方家姑娘,嘿嘿嘿,这个……挺不错的呢。”
  他美滋滋地按了按兜里的银子。倒不是他贪这点钱,他是真心觉得方姑娘人虽小,可说话做事都周全,处处透着沉稳,他理想中的大家闺秀就是这个样子的,嗯,没错。
  “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二爷一晚……”彭氏沉吟片刻,冷笑一声,“这算什么,看咱们家发达了,想要挽回吗?哼,做梦!就是她十天十夜不眠不休,也不能叫我动一动心。文定帖已经退了,再活现也是干耗!”
  她永远都忘不了方秀才甩到她脸上的耻辱。众目睽睽之下,他当着整座酒楼的人奚落她,奚落她心碎而亡的公公婆婆,说方家多么高贵,而她的小叔秦正轩,从前靠打猎为生,伤害生灵,现在丢了本行来种田,就是个土里刨食的泥腿子,怎能配得上方家小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当时她羞愤万分,多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啊!
  老穆吓得脖子一缩。完了,他说了方姑娘那么多好话……还好没把他得了赏说出来。
  谁知彭氏好像看出来一般,冷不丁问道,“老穆头,我问你。你送她们三个回来,方家小姐可曾打赏了你?”
  “这个……”老穆苦着脸掏出兜里的银子,哀哀道,“通在这里了。太太,老奴该死。”
  彭氏接过,唾弃地打量着那块银子。
  咦,掂量了几下,分量还不轻,少说有四五钱重。不是传说她们穷得家徒四壁了吗?打赏个马夫也这么大方?
  “方巧菡都说了什么?”
  老穆缩着脖子答:“叫老奴拿去养护马掌。”
  “哈。”彭氏笑出了声,“养护个马掌哪用得了这么多!明摆着便宜你打酒吃。”
  老穆又把方巧菡的客气话说了。彭氏把银子还给老穆,叉着腰在房里来回走动。
  看不出,这八岁的女孩儿,倒比她爹懂事不少。不不,不止。这做派,简直不像那个混蛋死鬼爹养出来的。
  “罢了,”彭氏目光扫过玩得正欢的女儿和小姑,“横竖有点渊源,又被二爷坏了名节,还辛苦一夜,我得过去瞧瞧。你说方家太太在瞧医生?”
  “是。”
  “那我就晚一晚,等她们睡完晌午觉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