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与其说是信不信,倒不如说是他在不在意。”
  街上有马车失控撞翻小摊,  没多大会儿京兆伊衙门的人就来了。
  柳盛锦转身朝街上看,秀气的眉微微拧起。
  他跑了一路的马,刚出发时没发狂,  走到半路没发狂,  唯有到了京城街上后才受惊发狂,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柳家虽然势力不如之前,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府里人口多,  既杂且乱,  也不知道是谁见不得他回京。
  “谭学士,  谭翰林,柳公子。”京兆伊府衙门来的人谭柚之前见过一面,  正是那天吴嘉悦还年少轻狂找她约架时被她喊来的李衙役。
  李衙役抬手让身后人去统计商贩的损失,  以及帮忙清理道路,自己则过来跟谭柚谭橙以及柳盛锦打招呼。
  至于具体损失了多少银两,待会儿会有京兆尹府衙门的人整理出明细账单送往柳府。
  现在李衙役要问的是,  “柳公子没受伤吧?”
  柳盛锦微微摇头,  “我没事,  劳烦您看看可否碰伤了路人,若是有尽快送医,费用都记在柳府账上。”
  李衙役拱手,“是。”
  瞧见京兆尹府的人都来了,  柳家下人也不能在对面再装死,赶紧快步过来,  “公子,  主君听闻您的马受惊了,  很是担心,  特意派我们前来迎接。”
  柳家人到了,柳盛锦自然要回府。
  他再次朝花青跟谭柚福礼道谢,随后多看了谭橙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只缓慢收回目光,抬脚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马车朝前驶去。
  李衙役见谭柚跟谭橙没事,也转身帮着去清理街道。
  谭橙抬脚进首饰铺子,从怀里掏出单据递给掌柜的,“取一只镯子。”
  谭柚有些好奇谭橙跟柳盛锦为何认识,但这属于谭橙的私事,她若是不说,谭柚也不好主动窥探。
  “郑夫子的玉镯一只,取件者谭学士谭橙,单据我留下了,还劳烦谭学士验一下货。”掌柜的将一檀木盒递过来,盒盖往上掀开,示意谭橙验货。
  “没错。”是单据上写的翡翠玉镯。
  谭柚站在边上看旁边的玛瑙玉扳指,小二笑脸相迎走过来,“谭翰林看看可有喜欢的?送给何人,什么年纪,喜欢哪种材质,只要您说出来,我定给您挑一个让您满意的。”
  谭柚顿了顿,问小二,“能否自己给出款式样图,让你们帮忙定制。”
  “这自然可以啊。”小二示意谭柚看谭橙手里的那个玉镯,“郑夫子就在那翡翠玉镯下面刻了‘人生得意事,白首共夕阳’。”
  郑夫子跟她夫郎是结发妻夫,两口子一双人相伴大半辈子了,虽然小吵小闹,可曾未因为争吵伤过感情。
  世人都以为郑夫子最得意的事情应该是桃李天下,外加出了谭橙这么优秀又有感恩心的学生。
  结果在老夫子眼里,人生最得意的事情却是跟她夫郎两人白着头发还能手牵手看夕阳。这份藏在玉镯里面的浪漫,是郑夫子给夫郎最深情的告白。
  谭柚看着合上盖子的那只镯子,跟小二道:“那我改日画完样图过来。”
  小二笑,“好嘞。”
  两人出去,坐上马车继续往前走。
  谭橙好奇地问谭柚,“阿柚可是有想买的东西?我刚才看见你在跟小二说话。”
  她想的是,如果谭柚没有银钱,完全可以开口找她,毕竟她每个月的俸禄都攒在那儿也没人花。相反的是,谭柚的俸禄估计都花在勾栏瓦肆了。
  “嗯,”谭柚应,也不瞒着,“我想给殿下送一份礼物。”
  送给长皇子的啊。谭橙点头,谭橙低头看手里的盒子不说话了。
  谭柚看着谭橙,到底是试探着说,“阿姐跟柳公子是旧识?”
  “倒是我疏忽了忘记跟你说,”对于这事谭橙丝毫没瞒着谭柚,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能讲的,“阿锦小时候救过我的命。”
  小时候?
  “我之前去京郊办差路上遇伏,带伤躲进一处寺庙,正巧被前来祈福的阿锦看见。是他捡了尖锐石头划伤自己的小腿,然后跟下人谎称他不小心刮伤了,找来大夫要了药跟纱布。”
  怪不得。
  谭橙捧着檀木盒子继续说,“我伤好之后,又迷了路,也是他一路带我出去。”
  原来有这层恩情在,怪不得谭橙在书里那般护着柳盛锦,仿佛一个没有自己独立思考能力的恋爱脑。
  谭柚本以为是柳盛锦要利用谭橙摆脱柳家控制,如今看来谭橙所作所为都是心甘情愿在报恩。
  反倒是她凭借书上的片面信息,以小人之心揣测了柳盛锦的为人,是她该跟柳公子致歉。
  早知道有这段过往在,她就不该让花青出手,现在也不至于满大街都在传是她救了柳盛锦。
  谭柚抬手捏了下眉心,余光下意识往皇宫方向看。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手问谭橙,“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谭橙办差,怎么着也不会太年少吧?受伤一事还好说,迷路又是什么情况?
  谭橙脸色微僵,谭橙仰头看车顶,神色有些不太自然,但谭柚问了,她还是如实说道:“三年前。”
  “……”这也不是小时候了啊。
  救了谭橙的柳盛锦,当时怎么着也都十一二岁了吧?
  谭橙,“等我回京交完差,阿锦已经回乡下老家了,那几日他在寺庙里是祭奠他亡父。”
  正好救了她,也帮她带了路。
  别看谭橙文武双全,可只要把她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就是个大路痴,连个寺庙半天都绕不出去,最后还是柳盛锦把她送到外面。
  柳盛锦那时候神情还没这么清冷寡淡,见她绕了几圈都没绕出去,抬袖遮唇偷偷笑了半天,然后一本正经走过来给她带路,仿佛刚才嘲笑她的人不是他。
  幸亏当时柳盛锦走在前面没回头,不然定能看见谭橙臊红的脸。
  谭柚也想笑,“阿姐,每个人都有不擅长的地方。”
  谭橙知道,但谭橙还是想在谭柚面前显得她哪方面都很擅长,是个可以依靠的全能长姐。
  谭橙觉得今天她长姐的形象,在阿柚心里定然受损了。
  虽然本来可能就没什么形象。
  马车行驶了约摸小半盏茶功夫,终于在一处庭院前停下来。
  知道谭橙休沐必来,郑府的门早就打开了,门人热情地招呼,“谭学士,我家夫子可盼着您来呢。”
  谭橙难得打趣,“是盼着我,还是盼着我帮她取东西?”
  门人嘿笑,“都有都有。对了,今天除了夫子在,钱夫子跟王夫子也来了,只是脸色不太好。”
  她这是特意提醒谭橙,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好,我知道了。”谭橙跟谭柚进去,花青藤黄留在门口跟郑府门人聊天。
  谭橙皱眉,跟谭柚轻声道:“阿柚,里面的三位夫子曾经都对我有教导之恩,若是她们说了什么,你别……别生我气。”
  那都不是她的想法,阿柚可不能生气的时候连她一起牵连。
  谭柚疑惑地看向谭橙,谭橙腰背挺直往前走。
  “谭橙啊谭橙,你怎么如此糊涂!”
  这边谭橙人刚露出半张脸,那边指责的声音就到了。
  开口说话的是钱夫子,微胖的一个老太太,瞧着也有六十多岁了,但身体跟精神明显都不如谭老太太。
  哪怕看见谭柚一起过来,钱夫子还是继续说,“你怎么能带头做这种事呢!”
  说的是谭橙上次早朝时带头支持新政。
  在钱夫子看来,谭橙这是主动投诚长皇子了啊!她可是大司的臣,是皇上的臣!
  谭柚一下子就懂了钱夫子话里的意思,也懂了谭橙为何让她别生气,当下不由抬头朝前面看过去。
  郑、钱、王三位就坐在庭院凉亭里,亭中铺了毯子摆了蒲团,几人面前放着张红木小矮茶几,上面搁着瓜果点心以及书本,而旁边的茶炉上正煮着茶。
  郑夫子是坐在主位上的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身形清瘦,容貌和善,瞧见谭橙跟谭柚过来,一手拉着钱夫子不让她说了,一手招来下人,让人再摆个蒲团拿个茶杯过来。
  “谭橙啊,东西可取来了?”郑夫子眼睛清明透亮,丝毫没有半分上了年纪人的昏黄浑浊。
  她家里夫郎机敏的很,她想偷偷准备个惊喜都得让谭橙帮忙。
  “取来了。”谭橙跪坐在蒲团上,双手捧着盒子递过去。
  “好好好。”郑夫子打开盒子后,先看的不是玉的成色,而是看玉镯里的字有没有写。
  瞧见是自己要的那种,郑夫子满意地连连点头。她把盒子仔细收起来,抬手招呼谭橙谭柚,“别客气,想吃什么尽管拿,全当到了自己家里。”
  她说,“你们两个虽是小辈,可也不要拘谨,如今是在我府上,又不是在那学院里。”
  谭柚这才知道,这三位都不是寻常夫子,而是太学院的老师,身上有闲职在的,只是年纪大了,这才安心养老。
  “虽然不是学院里,可该说的我还是要说,”钱夫子板着脸,食指并中指敲在面前的小几上,“谭橙一日是我的学生,我便能说落她一日。”
  谭橙跪坐在蒲团上,点头称,“是。”
  等下人新取来蒲团,谭柚也跟着跪坐在她旁边。
  对着她们两个小辈,钱夫子开始说教了。
  “你说说,这长皇子为何要办新政,如今整个翰林院被他折腾的还有规矩在吗?”
  钱夫子跟郑夫子和王夫子说,“我那日从门口路过时,天还大亮太阳还高高挂着,结果就有人收拾东西回府了。”
  钱夫子两手一摊,难以置信,“就回府了,才酉时啊。以前怎么着也得戌时才敢提一个走字,现在是越发的懒散没规矩。”
  “说什么公务已经忙完能走了,公务哪里能忙完?今日的书修完了,就不能多修点明日的?”
  钱夫子脸耷拉着,没好气的说,“他这分明是想讨好那些懒散耍滑的人,许了她们早早回去。”
  谭柚垂眸安静地听着,只是搭在衣服上的手虚虚攥起。谭橙看见了,借着茶几遮掩,手搭在谭柚手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早知道钱夫子跟王夫子要来,她就不该带阿柚过来。
  钱夫子矛头指向谭橙,“就这,就这你还带头支持新政,若是新政这么好,先皇在时为何不用?非要等着他来用。”
  谭橙被说落的头皮发紧,下意识看向谭柚。
  谭柚不生气,她只是觉得该说的话还是得说,比如司牧被人误解,她人既然在现场,那就有必要替他解释两句。
  而且郑夫子也说了,别拿这里当学堂,有话尽管讲。
  谭柚抬眸,先是朝三位夫子行了一个恭敬的晚辈之礼,这才缓声开口,“先皇在时,也许翰林院不需要动。如今长皇子实行新政,定有他非动不可的道理。”
  新政的好坏在谭橙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至少大臣们各司其职提高了办事效率。优胜劣汰虽然残酷,可也给真正办事的人一个被人看到的机会。
  不管司牧背后是何动机,至少新政没有任何问题,的确利国利民。
  这一点,就够了。
  谭柚刚才来的路上瞥见有下人抬着米缸往阳光好的地方走,便以此为例。
  “就如府上的大米,刚买来的时候不用晒,因为米是新的不可能有虫。但如今米积着米,旧米没吃完又添了新米,这个时候碰上换季,便需要端出来晒晒太阳,防止米缸内生了米虫。”
  “先皇时,翰林院还算是缸半新的米,可如今,谁人能说翰林院中都是为朝廷鞠躬尽瘁之辈?长皇子不过是把翰林院拎出来‘晒晒’而已,方便淘出米虫。”
  “他之所以动翰林院,是因为他看见了别人没看见的危机跟漏洞,也是为了朝堂为了大司好。”
  钱夫子还是极少说完话被人顶回来的,当下看向谭柚,以一副长者的口吻训斥,“你是他未来妻主你自然向着他说话,这其中关系你又知道多少?我多大年纪你才多大年纪,我看的难道还不如你?”
  “哦,长皇子动翰林院就是他有前瞻之见,而我们不让他动翰林院就是我们是缸里的米虫。你这心歪到哪里去了,你读这么多年的公正之道,就是这么公正的?”
  感情长皇子做什么都是对的,只要她们阻拦她们就是错的了?
  谭柚顿了一瞬,皱眉看向钱夫子。
  她要是这么不讲道理,谭柚也没办法。
  谭柚跪坐的笔直,缓声道:“您要是这么想,我也没办法。但我坚持自己的观点,相信长皇子此举有他的深意。”
  钱夫子,“……”
  钱夫子说了一堆,谭柚她就这个态度?
  “还深意,什么深意,”钱夫子有些生气了,瞪向谭柚,“若是我将那缸米全倒了,换上我买的新米,你说我是什么深意?”
  她既然问了,谭柚自然如实回答,“排除异己。”
  亭内几人,“……”感情你也不傻啊。
  钱夫子气笑了,指着谭柚,“你们看看她多聪明,我换米她都知道是排除异己,怎么长皇子换米她就觉得是为了朝政好?”
  钱夫子道:“长皇子此举难道就没有排除异己的意思?”
  只不过她是一缸全换,司牧是慢慢换而已。毕竟新入翰林的人都是因为司牧才有这个机会,谁能说这些人日后不会因为这一份知遇之恩而感激司牧?
  钱夫子已经开始上头了,话也有些口不择言,一些大家心里知道的事情或者猜测的事情不能说在这明面上,尤其是当着谭柚的面。
  一直没说话的王夫子拉了拉钱夫子的袖筒。
  钱夫子反应过来,微微拧眉,准备把这事先掀过去。
  谁知谭柚一本正经,回答了她刚才的问题。
  钱夫子问,“司牧此举不是在排除异己吗?”
  谭柚回她,“不是。”
  她要是单这么说钱夫子还能接受,可谭柚说这话时,神情认真,目光坚定,她就是觉得司牧不是在排除异己。
  钱夫子,“……”
  钱夫子抚着胸口说,“快把我的戒尺拿过来,我今天非要把这个木头疙瘩给她敲开窍。你看别人倒是清晰的很,怎么看那位就这么糊涂!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谭柚皱眉,“你我只是见解不同,看事情所站的角度也不同,不能用对错来分。”
  “何况就算遇到不同看法,也不能以戒尺相要挟。”
  分明是钱夫子开口时就站在了长皇子敌对的角度,所以司牧不管做什么她都觉得用心不良。
  钱夫子气笑了,“我看出来了,她就是偏心护短,跟她讲不明白。”
  她问谭橙,“那你是如何想的,难道跟她一样糊涂?”
  谭橙当然不是,她甚至觉得长皇子性情乖戾喜怒无常。
  “夫子您说的我觉得都很对,”谭橙开口,钱夫子心头终于舒坦了些许,直到谭橙又说,“但您不能说阿柚糊涂,她只是有她自己的看法而已。”
  阿柚能有什么错,阿柚只是向着她夫郎而已。
  好样的,一家两姐妹,一个比一个护短。
  谭柚向着司牧,谭橙就向着谭柚。
  钱夫子抚着胸口问谭橙,“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说说,谭柚又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那倒是没有,谭橙只收了一颗桃而已,根本没喝上汤。
  郑夫子眼见着钱夫子要发火,连忙摁住她,同时朝谭橙跟谭柚使眼色,示意她们先回去。
  今天钱、王两位夫子过来就是为了新政来的,而谭柚政见跟她截然相反,谭橙又以谭柚为主,几人肯定聊不到一起去,还不如先散开。
  谭橙跟谭柚来到郑府,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又回去了。
  马车上,谭橙看向谭柚,有些怕她心里难受跟生气,毕竟就算长皇子万般心计,那他也是谭柚未来的夫郎。
  谭柚摇头,“她们可以有自己的看法,没必要逼得大家想法一致。至于新政的好坏,日后自有时间证明。”
  她看向谭橙,“但阿姐,我是司牧的驸马,就算不信他,也不能和她人一起诋毁他。”
  谭柚道:“何况我信。”
  只是,今天街上一事,司牧信不信她就全看会不会叫她进宫了。
  与其说是信不信,倒不如说是他在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