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陪你白头啊。”
  新税刚推行的时候,  百姓们不明真相极为反对,认为朝廷这是变着法的要搜刮民脂民膏,是要剥削百姓。
  可秋闱之后,  部分百姓的想法变了,  等春闱结束,朝堂上下已经感觉新税就是把悬在脖子上的刀,  慢慢接受它迟早会落下来的这个事实。
  结果后来刀的确落下来,不过是落在乡绅富商跟部分官员的脖子上。
  百姓;“?!”还有这种好事?
  随着新臣入朝堂,  新税推行起来更为便利也更为容易接受。
  税目税种逐渐完善,  将原本乱做一团的税务重新归纳分类往下推行,  比之前胡乱收税还要简单合理些,跟下面解释起来也极为容易。
  新税虽施行艰难,  但所带来的效益却极为可观。刚开始可能推行比较困难,  但等到年底的时候,户部才真正有一种过年杀猪的收获喜悦感。
  作为朝廷的钱袋子,户部今年是第一次感觉到国库这个袋子是鼓鼓囊囊的,  而不是扁的。
  她们通宵熬夜核算做账,  等把所有账目理清了交上去的时候,  马尚书险些哭出来。
  有钱了,国库有钱了。
  今年不要说炭补了,就是津贴也是能发的。去年因为没钱,这两样都没发。
  就这还只是京城及周边地方的税款,  并未普及到全国,可以想象,  等新税渗透全大司,  到时候国库该是何等丰收的场景。
  只有国库有钱,  才能往下分发,  才能抗震救灾兴修水利资助贫苦地区,才能兵强马壮让大司变成名副其实的大国。
  就这般,三年之后,司牧再次提出有偿征兵时,没一个人反对。
  之前他说这话的时候,朝臣们总拿国库没钱搪塞,连俸禄都快发不出来了,还征那么多的兵做什么?
  人都喂不饱了,拿什么去喂马?
  再看看三年之后,几乎没人再说这话,毕竟大司不差钱。
  她们有钱,今年春闱的考生,凡是有当地开的贫苦证明单的,都能领五两银子的考试津贴。
  这待遇,苏虞她们那一届可是没有的。那时候大司艰难,最多就发一两银子。
  也是切实领到钱了,考生们更为支持赞同新税,连带着开始拥护长皇子司牧,以及他提出的政策。
  有偿征兵这事,两年前吴思圆就带着苏虞在做,苏婉性子文静,留守坐镇翰林院,苏虞跟吴嘉悦倒是经常往外跑差事。
  如今的朝堂,慢慢是新人的天下了,跟她们比起来,谭橙这种朝臣都是有资历的“老人”了。
  尤其是上届的探花苏虞,脑子灵活,为人圆滑善变,可以说是比吴嘉悦还像是吴思圆的亲生女儿。
  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在做这事,司牧很是放心。
  从刚开始提出这事到如今,算算已经快两年了,现在的大司不能说是十足的兵强马壮,但丝毫不怵任何国家的挑衅。
  只要对方敢犯大司疆土,她们便以此为借口开战。
  时隔七年,司牧跟司芸执政第七年,到今天,大司才真正有这股君正臣清的和谐向上氛围。
  这全靠君臣上下一心的努力。
  说到君,近日沁凤宫里的皇上快不行了,但长皇子还在拿药吊着她,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在用皇上的病情等一个机会。
  等一个她最后能为大司做贡献的机会。
  而太女司桉桉如今也都有八岁了,她极为聪明很多事情不用人说自己心里都懂。
  这两年来,她借故伺候皇上司芸而不上朝,势要把“孝”字做到极致,慢慢地将司牧身边的那把龙椅空了出来。
  起初大臣们还不乐意,逼着她上朝听政。后来次数一多,加上国库充盈,群臣慢慢也就没了声音。
  司牧身旁的那把椅子至今空着,就是有朝一日撤下去,群臣都不会感到意外。
  司牧虽未称帝,但在群臣心中,长皇子位同皇上,是殿下还是皇上,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到今日,到国库充盈的今日,群臣才渐渐明白长皇子用心之深。
  考完春闱便是殿试,紧接着武试,几场大考下来,转眼就从秋季步入冬季。
  大司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边疆传来八百里加急文书——
  晋国增兵边境,意图重点战火。
  大司进步的时候,晋国也没闲着。
  听闻晋国老君上去世,膝下的几个女儿厮杀厉害,最后几乎全军覆没。新登基的君上为获得众人支持,许诺她继位后便对大司动武。
  这块肥肉,她们四年前的冬天就已经开始垂涎觊觎。
  只是那时候被大司虚晃一枪,加上朝中纷乱没敢动真格。如今朝内稳定,是时候拿下大司了。
  文书送到大司朝堂的时候,沁凤宫里的皇上就已经不行了。
  司牧坐在床边,司桉桉跪在床前,君后吴氏跟老太傅以及协办大学士吴思圆立在床尾,众臣候在宫门口。
  司芸这四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每天都活在病痛的折磨中,身体上的痛苦对于她来说不算什么,真正难熬的是精神。
  她每日都在想,司牧何时取她性命。
  司牧留着她是不是为了羞辱折磨她?
  可她等啊等,等来了四个春变秋,直到这个冬季,她终于等到了司牧。
  “朕要死了,你是不是高兴疯了?”司芸眼窝深陷,颧骨凸出,早已瘦到没有人形。
  司牧看着她,语气平静,甚至将她露在外面的手给她塞回被子里,“皇姐这么揣测我,到底是狭隘了些。”
  他笑,声音一如既往地轻柔如刀,“毕竟如今这朝堂,你活着跟死去,对我已经没有影响了。”
  司芸瞬间气喘沉沉,瞪着司牧,“那你来作甚?”
  “让朕自己在这宫里死去便是,你们都来做什么?看朕的热闹吗!”
  她床前床尾守着的都是司牧的人,司芸环视一圈,感觉内心苍凉孤寂。她活了大半辈子,到临死之时陡然发现,她竟无一人可信无一人可托付心头想法。
  司芸最不能释怀的事情便是司桉桉。
  她的亲女儿,不继承她的大志,不在朝上好好听政,不暗搓搓筹划夺回属于司氏女人的大权,反而天天在这儿伺候她。
  真是“孝”死她了!
  司芸看见司桉桉就来气,索性闭上眼睛。
  司桉桉声音哽咽,眼睛含着泪小声喊,“母皇,母皇。”
  “还没死呢!”司芸睁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视线盯着床帐看,“司牧,我快死了。说吧,说说你来看我的目的,为何我非要现在死?”
  以她的身体情况,如果不是司牧让人拿药吊着,可能早就死了。
  司牧留她到今日,不可能没有目的。
  “皇姐聪明,”司牧道:“留你看看我统治的江山是如何富饶有余,留你亲眼看看如今的朝堂气氛多么君正臣清,留你看看我大司兵强马壮不惧强敌。”
  司牧垂眸看她,“若不是皇姐身体不争气,我都想留你看看大司将来的海晏河清万邦来朝。”
  他做的越好,越是证明司芸没用,司芸也就越是生气。
  司牧的每一次成功,都像是在踩她的脸。司芸听不下去,气的呼吸沉沉,挣扎着抬起手指着司桉桉,“你还是不是我女儿!”
  司桉桉一愣,脸上挂着泪,呆愣愣扭头看吴氏,小声问,“是吗?”
  吴氏,“……”
  吴氏瞪她,司桉桉又把头扭回来,捧着司芸的手,重重点头,“我是您的亲生女儿。”
  司芸,“……”
  司芸险些被她气死过去,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了。
  “母皇,母皇您别生气。”司桉桉连声喊。
  司芸气息都是乱的,她不生气,她若是有点力气在,她只想杀人。
  司芸痛苦绝望地闭上眼睛,如果有可能,她希望此生没有投身皇室。她已经受够了折磨,也曾嫉妒到险些自尽,更恨到入骨三分,如今要死了,她依旧不能释怀。
  为何司牧能坐拥天下拥有人心,门外那些大臣,几年前哪一个敢说不想弄死司牧?哪一个敢说内心真正服过司牧?
  这才多久时间,她们就开始跪一个男子了。
  用大司女人的膝盖,去跪他司牧一个男子!
  “皇姐,你还是这般糊涂,”司牧轻叹,“她们跪的不是男子,是我。她们臣服的也不是男子,还是我。”
  跟男子身份无关,关乎的是能力跟手段,是能否为大司带来希望跟未来。
  司芸至死,可能都不会懂,她执拗固执,根本理解不了为何朝臣们服从司牧。
  她们不是服软,她们是慕强。
  边疆八百里加急文书到的时候,司芸刚咽气。
  她死的时候正值清晨,大雪纷飞,天地间一片缟素洁白。
  不是天地为司芸痛哭,而是大雪埋藏腐朽,只为来年开春焕发生机。
  文书于这时抵达京城,朝臣们不由转移注意力,将司芸去世归结于晋国气运相冲。
  定是晋国气运影响,司芸才会去世,所以对晋开战,既是守护自己脚下的疆土,也是为死去的司芸报仇,此仇乃国仇!
  她们泱泱大国,岂容晋国猖獗!
  这个理由极其有说服力,更能激发百姓们心头对晋国的愤恨。民之所向,自古以来都是无往而不利。
  司芸若是知道她的死成了为司牧铺路的垫脚石,成了奠定司牧功名的台阶,估计会活活气醒过来。
  可司芸作为大司皇室,作为天下表率,一生未尽过责,若是能用她的死唤起百姓跟将士们的战意,这也算是司芸能为大司做的最后的事情。
  不管她情愿与否,这场仗注定要打。
  司牧等这场战事何止等了四年,他足足等了七年之久。他此生三分之一的生命都在谋划此事,都等着此刻。
  他执念太重,以至于沈御医最近不得不提醒谭柚,让她留意司牧的情况。
  谭柚微微一怔,皱眉道:“他身体没有半分异样。”
  这几年司牧身子养的还不错,基本没生过病,面色红润能蹦能跳,身体素质已经跟寻常健康的小公子无异。
  沈御医摆手,“不是说身体,是心里。”
  她指着自己心窝的位置,跟谭柚说,“他这里绷着一根弦,绷了太久了,我怕此事有了了断之后,他一口心气松下去,反而会生病会出事。”
  沈御医这么一说,谭柚就懂了。
  司牧从一开始的政绩考核淘汰劣质官员起,到把控天下科考,再到推行新税制,每一步都在为今年年底的这场战事做准备做谋划。
  他像是知道晋国狼子野心,知道晋国迟早会主动对大司开战,所以他提前做准备,企图用最好最强的姿态打赢这场仗。
  跟他相比,大司太多的文武官员根本没有这个意识,根本没觉得晋国会突然攻打大司,毕竟晋国国内还乱着呢。
  这件事情是司牧的心病,让他惦记已久,如今此事当真发生,达到预期目标之后,司牧就会放松下来。像是长跑终于到了终点,整个人的力气抽去,会累到忍不住躺在地上。
  沈御医就是怕司牧完成这事之后,心弦放松之余,会生一场大病。
  可这事劝又没用,只得小心留意,最好让他找到别的依托,寻求下一个目标。
  谭柚听完沈御医的话后,同她温声说,“我知道了,不过我觉得殿下心性坚韧,不会轻易倒下。他还有更远的目标,他想要万邦来朝。”
  “他想的还挺美。”沈御医笑。
  谭柚也笑,只是声音充满信任,也对此很是坚信,“我信他能做到。”
  第二年,刚过完年没多久,大司跟晋国交战。
  赵锦莉带兵护送粮草从京城出发,临行前最后一次点兵时,赵锦莉身着银色铠甲,站在高台之上,大声说道:
  “奉长皇子之令,凡我大司将士沿路不得糟蹋粮食,不得惊扰周边百姓,不得以公谋私。”
  “攻城之后,更是不准烧杀抢掠,不准对弱者动手,不准残杀无辜百姓。”
  “以上六条,任意一条,若有违令者,斩——!”
  底下声音浑厚整齐,“是!”
  她们率军从京城出发,前往边疆支援,路上百姓相送,盼望此去能得到好战绩。
  战事一月起,二月底得来消息。
  战报送往京城的时候,安国公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到国公府门口,由赵锦钰扶着手臂朝皇城方向看。
  司牧正在御书房接见大臣,谭柚也在,战报送来之时,他手撑着龙椅站起来,“说。”
  “报——”
  “首战告捷!大司赢了!”
  赢了?
  赢了!
  御书房里的大臣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都是喜气,她们赢了。
  这事若是换在四年之前,她们别说想着赢了,她们连打都没有底气打。
  司牧深吸一口气,嘴角抿出笑意。
  他看向谭柚,想跟她说大司赢了,结果脚步往前才迈半步,就感觉一阵头晕目眩,随后眼前发黑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胭脂离得最近,本该反应最快。
  可场上有人比他动作还快,伸手揽住司牧的腰,让他倚在怀里,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司牧这才没摔在地上。
  胭脂惊魂未定,抬眸朝前看过去,就见反应最快的谭柚已经抱着司牧大步流星朝屏风后面的软床处走过去。
  大臣们慌成一团,示意胭脂赶紧去叫御医。
  “这刚得喜报,殿下怎么就晕倒了呢?”
  “定是因为过于激动高兴,肯定是。”
  她们不愿意往坏的方向想,只希望司牧体力不支辛劳过度,这才晕了过去,休息休息就能好。
  大臣守在屏风后面,心急如焚。
  谭柚坐在床边,将司牧的袖筒往上撩起一点,手指搭在他的脉上,紧皱的眉头始终没有放松下来。
  沈御医提着药箱火急火燎进来,本来甚是着急,等看见谭柚已经为司牧把完脉,心里顿时有数。
  她坐在床边又把了一遍,随后跟谭柚对视一眼,两人对外说,“殿下是近日过于疲劳,陡然听闻喜讯这才晕过去,睡一会儿就好了。”
  大臣们这才露出轻松笑意,她们躬身退下,让司牧好好休息。
  等外人都走完了,胭脂给门口的硃砂使个眼色,示意御书房不要有其余人靠近。
  他退回来,这才听沈御医说,“是喜脉。”
  谭柚坐在床边,垂眸看司牧,“是我最近大意了,竟没往这方面想过。”
  “不怪你,他忙起来不要命,谁也拦不住,”沈御医笑呵呵说,“不过脉象极好,看来身子康健。”
  司牧身体养的是不错,也到了该有孕的年纪,毕竟他都二十了,像他这么大的小公子,至少都已经生两个了。
  两人之所以没往外说,一是捷报刚到,不如让朝臣跟百姓们纯粹的因为胜利而高兴一会儿。二是不知道司牧是何打算,所以先不讲,毕竟先皇还没下葬。
  沈御医叮嘱胭脂一些注意事项,“这段日子还要好好照顾。”
  胭脂颔首,“是。”
  两人见司牧还睡着,索性退到屏风外面说话,以免扰醒他。
  司牧这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他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跟谭柚说,“着人去赵府通报,说我们赢了。”
  谭柚温声道:“老国公一个时辰前就已经知道了。”
  骑兵是敲着铜锣一路入京,老国公站在国公府门口,眼睛虽然不好用了,但耳朵依旧极为灵敏。
  他激动地将手搭在小臂处赵锦钰的手背上,手微微颤抖,侧着耳朵问,“是不是赢了?我听见锣声了,咱们是不是赢了啊?”
  赵锦钰笑起来,重重点头,“赢了,咱们首战告捷,赢了。”
  “赢了好,你是不知道,第一场战事极为重要,是百姓跟将士们的心气,现在赢了算是开了个好头。”老国公眼睛都弯起来,眼尾有泪,“果然,果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司牧到底是没诓骗他,三年兵强马壮,去年收到边疆异动的消息,今年果断开战。
  老国公在门口站了许久,听街上百姓欢呼传话,都在说“赢了”。
  原来不上战场,在城里也是能感受到这份喜悦的。老国公抬手抹了抹眼泪,笑,“真好啊。”
  打了胜仗自然高兴,百姓们高兴,司牧更高兴。
  他坐起来,跟谭柚说,“我梦见大司拿下晋国之后,周边国家纷纷俯首称臣年年上供。”
  才刚打赢第一场仗,他就想到打下晋国以后的事情了。
  司牧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清亮澄净,能看得出来很是激动高兴,“阿柚,我好久没做过这么好的梦了。”
  谭柚笑着伸手蹭他脸蛋,司牧将脑袋顺势歪在她掌心里。
  谭柚温声问,“那你有没有梦到,你有了身孕?”
  “身孕?”司牧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慢慢坐直,“我是不是上个月没来月事?”
  那段时间朝堂上下都在忙开战的事情,司牧连续几天没回过谭府,所以他忙忘了,谭柚以为已经过去了,两人都没留意。
  谭柚见他忙傻了,呆愣愣地看着她甚是可爱,不由偏头吻他唇瓣,“我算了算,可能算的不准,应该是一月底在浴桶里那次有的。”
  那时候司牧压力大,精神极为紧绷,谭柚便帮他好好放松了一次。
  两人从水热到水温,从满室干燥到满室水痕,等从桶里出来的时候,原本三分之二的水只剩三分之一,都快见底了。
  谭柚当时裹着司牧,见他还是想要,便将他抵在软榻上又弄了一次。
  司牧那夜睡得极沉,累到睡着后连手指都没动过。
  如今记忆回笼,司牧眨巴眼睛,耳朵微微泛红。
  他低头将脑袋扎在谭柚肩上,“之前都没有怀上,是不是因为你太克制?”
  那天谭柚格外不节制,像是要把他的“蜜”挤完。
  司牧伸手轻轻戳谭柚腰腹,“你还说我贪欢。”
  谭柚笑着伸手揽着他的背,垂眸吻他发丝,“是臣的错,是臣经不得诱惑,拜倒在殿下的花瓣浴桶里。”
  司牧嘿嘿笑,笑完才反应过来,不由轻轻哼,“我可是无意的。”
  “嗯,”谭柚点头赞同,鼻音轻嗯,“殿下是无意引诱,可臣是有意为之。”
  她偏头吻他通红的耳廓,声音带着点淡淡的无奈,更多的是宠溺纵容,“谁让我喜欢你。”
  所以你的一举一动对我来说,都能牵动心弦。
  司牧伸手抱住谭柚的脖子,该坐为跪,鼻子在她嘴角跟脖颈间嗅来嗅去。
  谭柚将被子扯过来,披盖在他身后,眼底带笑,“别闻了,没饮酒。”
  “那你今天说的话好甜啊,”司牧趴在谭柚怀里,脸枕在她肩上,声音轻轻软软的,“我喜欢听。”
  “阿柚,我今天好快乐,大司赢了,我有了身孕,双喜临门。”
  司牧手指轻挠谭柚后背,“不过你能不能装作不知道我有孕了啊?”
  谭柚偏头看他,目露疑惑,“嗯?”
  “嘿嘿,我想再放松一次~”
  司牧脸埋在谭柚肩上,贝齿隔着衣服轻轻咬她的肩,“为人父之前,再‘疯’一次。”
  谭柚,“……”
  他就是当了爹,也不会多正经多节制,谭柚可不信他再“疯”一次,永远是再“玩”亿次。
  司牧有了身孕以后,暂时没往外说,只告诉了几个亲近之人。
  按老太傅的意思,不如趁着举国欢庆,把司芸葬了吧,丧事喜办。
  司牧本来就在等这个机会,如今礼部一切事宜准备的差不多了,着钦天监挑个好日子,让司芸“目睹”大司的好消息后,“开心”入土。
  毕竟大司首战告捷,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司芸安葬在皇陵里,太君后一双眼睛几乎要哭瞎了。他死活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始终认为他女儿没有死。
  大葬那天,太君后因伤心过度未能出席,是司桉桉扶棺入的陵墓。
  皇上下葬,君臣停朝三日,以表哀思。
  司牧在皇陵住了两日,本想见见太君后,奈何对方不认他这个儿子,口口声声称他害死了司芸,说他是窃国贼,说自己没生过这么不孝不忠的逆子。
  司牧安静地站在殿外听他在里面痛哭咒骂,好像太君后此生只有一个女儿似的,他这个儿子是捡来的,不算数。
  最后是司桉桉过来,司牧才垂眸掩下眼底多余情绪,伸手牵着她往别处走。
  舅甥两人一人一个厚蒲团,坐在廊下台阶上看雪。
  初春三月乍暖还寒,眼见着都要春暖花开了,结果昨天埋了司芸今天就下了雪。
  司牧揣着手炉,司桉桉好奇地伸出两只手接外面的雪花。
  “小舅舅,我觉得皇祖父说的不对。”
  司桉桉看着掌心里转瞬即逝的雪花,转头望着司牧说,“既然同为皇室子嗣,母皇姓司,你也姓司,你们身上流着的都是大司皇室的血脉,那皇祖父便不能说您是窃国者。皇位,能者居之,不该以性别为限。”
  吴思圆来的时候,就听见司桉桉在说这话。
  她知道自己不该往前再走,于是站在原地静静地听。
  吴思圆当年以为司牧会有意养废司桉桉,将她朝愚笨方向捧杀,结果事情跟她想的截然不同,司牧依旧好好教导司桉桉。
  廊下,司牧歪头看司桉桉,眼里带出笑意,“你这脑子不像你母皇,像我,像你姑母。”
  司牧垂眸摩挲手中手炉,轻声道:“只是桉桉,你那么聪明,应该知道大丧三日之后,你便不能再回京了吧?”
  司桉桉点头,“知道。”
  她今年已经八岁,这个年纪的寻常孩子都已经懂事,何况她生在皇室。
  来之前吴氏就在收拾东西,说可能此次出京以后便不会回来了,把值钱的跟不舍得的东西物件都带走。
  大司胜利,皇上下葬,太女若是还在朝中,那才是有些不对劲,处境也会很危险。
  她登不登基都不对,继不继位都不行。
  “我会对外宣称你执意守孝,几年之后因病去世。你隐姓埋名,出京生活可好?”
  司桉桉之前就有床前“守孝”的名声在,用这个当借口,也算服众。
  司牧不会以男子身份登基,也没有想做千古男帝的想法。等他女儿出生后,司桉桉适时“去世”,到时候皇位交给他女儿继承,依旧姓“司”,正好堵住悠悠众口。
  以长皇子身份参政摄政跟以长皇子身份登基,对于很多大臣来说这是两回事。
  司牧的目标在君臣一心扩大版图,而不是跟一些固执守旧的朝臣们争辩男女大权。
  司牧今日跟司桉桉聊天,不是以长辈身份,而是坐在同一个台阶上,以“同辈”的身份对话。
  司牧将话都说给她听,并非是瞒着她拿她当个孩子将她哄骗出去。
  有些事情,司桉桉现在可能还不懂,但将来总会明白。
  “我答应过你姑母,事情结束之后放你跟你父君出宫。吴氏还年轻,你也年幼,你们出京后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我都不再过问。”
  “你可以拜访名师,你可以名震天下,你可以依旧以司姓处之。”
  “等你将来有能力,你若是觉得这皇位应该属于你,那便用你毕生所学,以堂堂正正的手段来拿。”
  “可若是你手段不光明,以窃国的方式谋求皇位,桉桉,到时候莫要怪小舅舅心狠手辣。”
  他为了大司已经满身污秽,趟过了最脏的水做了最难的事情,终于守得夜尽天明。
  下一任的君主,手段必须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之辈,是真正的帝王胸怀才行。
  司牧没有跟司桉桉说糖果子的事情,并不打算让她活在被亲生母亲利用跟对他的愧疚之中。这事司桉桉将来会知道,会在她有一定的思考能力之后知道。
  司桉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挪着屁股,往司牧身边挨近了些,轻声问,“小舅舅,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司牧看她。
  司桉桉说,“有朝一日,我在京城以外,能看到《西极天马歌》中‘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的景象吗?”
  她满怀憧憬,“我始终记得这句话,并觉得会看见。”
  司牧伸手,温热的手掌摸了摸司桉桉的脑袋,“能。”
  司桉桉眉眼弯弯,“好。”
  吴思圆听到这儿才走过来,柔声跟司桉桉说,“君后正找您呢,去吧。”
  司桉桉这才拍拍屁股站起来,挥手跟司牧再见。她往廊下走,原本脚步轻快,可等意识到什么之后,步子不由放缓下来,她转身扭头朝身后看。
  廊下台阶上那人清清瘦瘦的坐在那里,以单薄的身板担起肩上的积雪。
  那是大司的长皇子,也是她从小喜欢的小舅舅。
  “小舅舅。”司桉桉眼睛红起来,带着哭腔跟他说,“你要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养身体。”
  她知道这可能是舅甥两人最后一面,强忍着眼泪跟司牧挥手,“我走了啊。”
  司牧笑,“去吧,好好生活。”
  远离皇城,远离帝王家,并非是件坏事。
  吴思圆跟司牧一起目送司桉桉转身消失在走廊里。
  也是转身走过拐角,站在了她们看不见的位置,司桉桉才蹲在地上抬手抹眼泪,哭了好一会儿,才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去找君后吴氏。
  从今日起,她便不是司桉桉,而是吴桉桉。
  她会以另一种生活方式,看小舅舅把大司变得越来越好。
  吴思圆道:“时至今日,老臣才明白殿下的用心。”
  尽心教导司桉桉,她该学的该知道的,不藏着掖着,反而大大方方一件不留的教给她。
  正因为学的多,见识的多,又极为聪慧,所以今日才走得这般洒脱利落,才看得如此通透清楚。
  若是往愚笨了教,她没有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将来随便一人来蛊惑她便就信了。
  而现在的司桉桉,司牧告诉她,若是觉得皇位是她的,就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来夺。
  可这话本来就是个死胡同,司桉桉若是聪慧明白,便会知道这皇位并非是非她不可,那有如何来夺?
  何况司牧的治理没有半分问题,司桉桉看得见听得见,哪里会想着回来争抢。
  有时候把人往聪明了养,比把人刻意养笨了更好。
  司牧只是垂眸道:“桉桉不回京一事,朝中还需要你去安抚,若有异样声音,还需你来镇压。”
  吴思圆颔首,“是。”
  司牧单手抚着小腹,“跟熊监正说一声,等下次捷报进京前,把我怀有身孕的事情提一提。”
  吴思圆道:“臣明白。”
  等司牧腹中孩子出生,吴思圆也该退隐出去,将朝堂彻底交给新人们。
  这群入朝四年的新人如今已经羽翼丰满,能够独当一面。她们成长起来,吴思圆就该放手了。
  吴思圆说完事情便躬身离开。
  吴氏跟司桉桉悄悄出京,她去送一送。
  众人都离去,唯独司牧还坐在廊下。
  “也不怕冻着?”谭柚撑着伞走过来,站在司牧身后,手往前伸,伞罩在他头顶。
  司牧仰头就对上谭柚温柔的眸子,眼里的冰冷顷刻间化开,露出清浅笑意,“我就知道你会出来寻我。”
  他扯着衣摆,给谭柚看自己屁股下面厚厚的垫子,“胭脂仔细着呢,不会让我冻着。”
  司牧又给谭柚看自己穿了几层衣服,以及怀里抱着的手炉。
  他半点都不冷,甚至觉得热,这才坐在这里看雪。
  谭柚放下心,将伞收起来靠在廊柱上,走过来撩起衣摆陪司牧坐下。
  “我让桉桉出宫了。”司牧轻声说,“她其实很亲近我,也很懂事,但她不能留在京城。”
  司牧将自己靠进谭柚怀里,“有时候保持一份亲情最好的方法,便是不复相见。”
  谭柚揽住司牧,“我知道。”
  “父君也会一辈子留在这边,守着他最爱的妻主跟女儿。”司牧说到这儿不由往谭柚怀里挤了挤,声音低低的,攥着她腰侧衣服说,“还好我还有你,现在还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家。”
  他道:“我总算不像皇姐那般,孤身一人。”
  孕期情绪会有波动,人会敏感脆弱,谭柚做过相关的知识,明白司牧是触景感伤,便说别的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
  “阿婉可能要娶夫了,陈老很喜欢她,有意帮她说亲。陈老年纪大了,竟也干起冰人的活。”
  司牧道:“老人都这样,爱操心。”
  谭柚见他果真顺着自己的思路走,又说,“祖母也是,偶尔见着苏虞跟吴嘉悦来府上找我,便问她俩找到夫郎没有。”
  司牧笑了,“可谭橙还单着呢,她操心旁人怎么不操心谭橙呢?”
  谭柚叹息,“祖母说阿姐孤身一人挺好的,因为她实在不开窍,不懂浪漫。”
  司牧听到这儿不由微微挑眉,昂脸看谭柚,“阿柚,那你懂浪漫吗?”
  “我若是不懂,此刻便不会傻傻的陪你坐在这里淋雪。”
  “此话怎说?”
  谭柚侧眸看他,眼里笑意浓郁,手掌搭在他脑后,低头吻他微凉的额头,温声说,“陪你白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