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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难参破(十四)


  宓沈在雨声中醒来。
  他掀开鹤绒锦被,走到窗前,把雪梅凤尾琴抱到一旁。
  其实宓沈根本不需要起身,随手弹出一丝灵力就可落成结界护住琴。
  而且,甯阶一向思虑周到,他早就在房间外设了结界,雨水根本冲不过窗落在琴上。
  只不过这几日宓沈总是会梦到从前,梦到他对甯阶说他们永远不可能是凡人时,他脸上露出的显而易见的伤心。
  思及此,宓沈总觉一些事无需用灵力,便像凡人一般亲手去做,比如关窗,比如插花。
  宓沈把琴放好后,便推开木窗,心中颇带新奇地看着魔界中的雨。
  魔界的天一向阴沉,可唯独下雨,这天倒像是人界绵绵细雨般的景色。
  浓淡相宜的云,有些依旧发着暗,但更多的却是透着阳光的亮色。
  种在一旁的桃花,在这雨水中越发的娇嫩可人。
  宓沈心动,把木窗关上,推开门房来到走廊上,伸手想折一枝桃花放在屋中。
  但他刚折下花踅身要走时,目光微微下移,不经意间瞥到一样东西。
  宓沈定睛一看——是水丞。
  说是水丞,倒也颇似花瓶,拿来放桃花倒是正合适。
  这个想法一经闪过,宓沈便蹙起了眉头。
  此时,处新打着油纸伞,用混沌之力端着梅花饼从远处向这边走,见宓沈在走廊处微怔,连忙加快脚步走进廊中。
  处新把伞随地一扔,疾步来到宓沈面前,问道:“仙尊,您怎在风口处久留?”
  宓沈回神,把手中的桃花摆在处新面前:“在此处折花,想到一些事,久留了一下,我这就回屋。”
  处新回道:“那仙尊这就随我回去吧。”
  宓沈点了点头,刚抬步就看到在处新身侧飘着的果盘。
  处新不等宓沈问,自觉回答道:“哦,这是魔尊做得梅花饼,里面还有一些梅子,特意让我拿来给仙尊品尝。”
  宓沈见处新主动提起甯阶,便顺着问道:“阿阶他人呢?”
  宓沈从起身后就一直觉得不对,直到他想把花插入瓶中才明白哪里不对。
  自从自己和甯阶见面后,两人除了晚上不同|房外,几乎算上是形影不离。
  每天宓沈就是在各种花香中苏醒,他睁开眼就能看到甯阶拿来新的花卉插在凤尾琴旁边的花瓶中。
  然后他坐在一旁处理公事,自己就随手从新的书架上拿下书,打发时间。
  日子一长,宓沈都有些习惯在花香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甯阶以及新鲜的花。
  今日宓沈倒是看到了新花,但是却没有瞧见人。
  之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但甯阶通常都会在前一晚告知他。但昨夜熄灯之前,甯阶可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一丝不同,令宓沈好不习惯。
  处新回道:“我也不知。今日一早郅汝突然到庖厨,跟魔尊汇报了一些事,之后便未再见魔尊的身影。估计是有突发的事要魔尊亲自处理吧。”
  宓沈不自觉看向天际,云虽白亮,可雨却不小。
  他目光微微放空:到底是何事……
  处新怕宓沈受风着凉,再次开口道:“仙尊,我们先回房吧。”
  宓沈回神,倏地问道:“小新,你们魔界下雨……”
  眷幕山庄
  “腰挺直!手伸直!”李磷惨白着一张脸,在雨中拿着一根戒棍,来矫正他们的姿势。
  “脚,兑酉位!”李磷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用戒棍驱了一下这个小弟子的脚。
  李磷在人群中不停巡视:“不要怪师兄心狠,让你们在这么大的雨中炼灵。要知道,当魔物来袭之时,他们可不在乎。只有在极端条件下练就的本事,才有可能在最后一瞬救你们一命!明白了吗!”
  这帮小弟子被雨冲地睁不开眼,但他们高声喊道:“明白!”
  等训练完毕,眷幕山庄庄主慕简颤颤巍巍地端来一碗姜汤:“小江,过来喝些姜汤驱驱寒吧。”
  李磷立马迎上去,用灵力撑着姜汤,搀扶着慕简,道:“实在惭愧,竟让伯父照顾江楼。您身体不好,以后这些事让下人做就行。”
  慕简轻轻拍着李磷的手背,道:“就是因为只是一把老骨头了,这才想趁着还在之时,想多见见你。”
  两人落在软塌上,慕简用目光轻轻描绘着李磷的脸,笑道:“而且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这些年也是多亏了你,否则这眷幕山庄早就散了。”
  万般情绪从李磷心中划过,但他一丝情绪都不能表现出来。
  李磷把姜汤放在案桌上后,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递给慕简:“伯父,这是江楼寻的灵药,您与之前的药丸一同服用即可。”
  慕简淡笑着把锦盒推了回去。
  李磷见慕简不要,脸上浮现出几丝焦急于紧张。
  慕简自然明白李磷的心情,他给李磷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这人就如同这杯茶,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早晚是会凉的。虽说可加用灵芝仙草来续,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保留些余温罢了。”
  慕简用皱老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茶杯,继续道:“更何况,没有一直热下去的茶。这茶呀,一旦一直热下去,就不再是原本的模样了。”
  李磷目光中有些悲意:“伯父,如果清安还在的话,您也会拒绝陪在他身边吗?”
  慕简抬起微颤的手,轻轻拍着李磷的肩膀,道:“清安在的话,我也是这般。我一生都不服天命,但到了现在,却总觉天道自然,无为静心。”
  李磷敛着目,没有回答。
  慕简轻声道:“江楼啊,在你来之前我也听说了修真界发生的事。伯父想告诉你的是,顺从你的心走下去吧,无为也好,不认输也罢,你都要做出选择。”
  他的语气越发的诚恳:“但是伯父不希望自己和清安成为压倒你的稻草。伯父跟清安只希望你活着能轻松一些。”
  李磷攥紧了手。
  慕简轻声叹了一口气:“孩子,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事,你别活得这么累。”
  说完,慕简收回手,慢慢站起身,走了出去。
  等慕简走了,李磷这才放纵自己的腰脊,缓缓躺在床上,不断轻喘着,像是把心口挤压的郁气全部吐出去。
  沉寂良久,李磷忽道:“难为你在雨天陪我这么久。”
  一道身影从暗处浮现了出来。
  他嗓音低哑道:“看来你是恢复了那段记忆。”
  李磷苦笑了一声:“是啊,他们瞒了我这么久,我还是恢复了那段记忆。”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李磷摇摇头,又点头道:“刚开始时我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但刚刚慕伯伯说了那些话,我好像知道要怎么做了。”
  “……你恨慕幕吗?”
  “呵~”
  李磷嗤笑了一声。
  “你问我恨不恨他,”李磷撑起身,眼睑发红地看着他,哑声道,“他改变了我整个人生,我怎能不恨他!”
  李磷,字江楼,水沉少主,年少聪慧,成年不久,以逸龙剑法闻名天下,世家公子排名首位。
  鲜衣怒马,一剑挥舞,灵撼天下。
  又迎娶剑花少主谢秾,两人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之时。
  可谓是春风得意,享尽人间极乐。
  一旦记忆恢复,这些东西宛如顷刻绽放的烟花,此后唯剩灰烬,所有一切全都覆灭。
  李磷眼尾赤红笑着:“我向来便知身为水沉少主,很多事并非自己选择。但是我愿意承担,因为那样的人生也是我想要的。”
  他讽刺笑道:“没成想到头来,全非我自愿。这一生,我背负着枷锁,由他人决定着我的命运。”
  李磷抬头看向他:“这结局他都不知道,却用他的性命给我套上跟血肉融为一体的枷锁,让我自责了一辈子,你说我恨不恨他!”
  对方沉寂了片刻,站起身,想要离开。
  李磷却道:“你所谋划的事,我答应了。”
  对方踅身看向他。
  李磷眼角的赤红依旧没有褪下,但他面上呈现出冷静的神情:“但我不可否认,这才是我追道的初心。”
  “……”
  等人走后,李磷看着屋内彻底暗下来的环境,伸手凝了一股灵力把房内的蜡烛点上。
  他望着那微微摇曳的烛火,喃喃道:“不能因身处白日得到光亮,就忘记他人身在黑夜中的暗,更不能……不允许他人去追逐他们心中的黎明。”
  李磷闭上了眼。
  一行清泪倏地从他脸颊上滑落,把发皱的衣领再次染湿。
  魔界的天黑得彻底。
  宓沈凝了一朵荧火莲,抱着琴,跟着它走向甯阶的书房。
  现在已经是平旦初刻,若是平日,宓沈早已歇息,但今日……不,应该是昨日,他一直在等甯阶,便迟迟未睡。
  宓沈借着荧火莲的光,看着魔界这黑茫茫的天,心情也有些微沉。
  甯阶办公的房间离宓沈待的冰室并不远,只需要再过一个转廊就到了。
  今夜是郅汝守夜,他远远便看到宓沈,于是向前迎过去。
  郅汝向宓沈行礼:“仙尊。”
  宓沈看着灯火通明的房间,不由问道:“今日发生了何事,他怎么还未歇息?”
  郅汝倒也放心宓沈,直接回道:“赤璋丢了,今日仙尊去处理此事了。”
  宓沈脸上露出了惊讶:“赤璋丢了?”
  郅汝点头:“今日一早我去查看赤璋的状态,却见安置赤璋的木架上空了,这才发现赤璋丢失。”
  宓沈疑惑道:“赤璋已被阿阶炼化,它消失阿阶怎会不知?”
  郅汝轻轻一笑:“郅汝不知。”
  宓沈似乎也不是很在意赤璋一事,他的目光全在那间房间里。
  郅汝看宓沈的心思全在甯阶身上,不由轻笑道:“仙尊在忧心?”
  宓沈轻声道:“他是一直这么晚歇息吗?”
  郅汝踅身看向甯阶映在窗上的影,回道:“不是。”他转眸看向宓沈,微微一笑:“魔尊勤于修炼,几乎从不歇息。最近还是多亏了仙尊,魔尊的气色要比之前好些。”
  宓沈慢慢收紧胳膊,抱紧了怀中的琴,“他已是魔尊,为何……”
  郅汝眸光突然闪动了一下,但宓沈的心思没在郅汝身上,并未注意到他的这丝异常。
  他回道:“郅汝不知。不过郅汝斗胆猜测一下,应该是魔尊还未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才仍会这般辛苦吧。”
  宓沈敛下眼,并未说话。
  郅汝继续道:“仙尊抱琴而来,想必是要见魔尊。可需郅汝去通禀?”
  宓沈摇摇头:“郅护法按阿阶布置的来就可。”
  宓沈话音刚落,无数藤蔓从廊道外爬到宓沈面前。它们不断缠枝,形成一个紧实的琴几与矮凳。
  宓沈把雪梅凤尾琴放了上去,轻挑一下试了试音。
  郅汝看着这十三弦的琴,微微挑了一下眉头,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之前宓沈与郅汝的谈话是宓沈有意消去,是以甯阶在房内一直不知宓沈在外。
  可宓沈抱琴就是来弹给甯阶听,并未隐藏声音。
  琴声响起的那刻,甯阶立马察觉到宓沈在外面。
  他倏地从冰桌前站起身,从衣架上拿下一件鹤氅,直接推开门,顺着琴音的方向走去。
  甯阶见宓沈在弹琴,怔了一瞬,旋即把鹤氅披在宓沈的身上:“下着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披鹤氅就在外面弹琴!”
  宓沈停手,低眸看着甯阶脸色着急地帮他系结。
  郅汝见甯阶冲了出来,往后退了几步,挥手把周围的魔兵驱散,自己给两人落了一个特殊的结界,也转身离开了这里。
  等甯阶系好后,才发现这里就只剩下了宓沈跟自己。
  两人之间一片寂静,只有雨打屋檐与风摇风铎的声音。
  ……
  甯阶往后退了一步,道:“外面风雨大,随我回房间吧。”
  宓沈却抓住甯阶微凉的手,抬眸道:“阿阶,陪我在这边坐会儿吧。郅汝设了结界,不冷。”
  甯阶抿了抿唇,坐在了宓沈的旁边。
  宓沈见甯阶仍有些急促和尴尬,也不勉强他,伸手开始拨弄琴弦。
  甯阶一开始因为紧张和无措,还未听进去。
  后来这些情绪消散后,甯阶突然发现这曲调有些熟悉。
  仔细一听,发现这竟然是杜芜小调!
  甯阶倏地转眸看向宓沈。
  但宓沈面色如常,甯阶从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甯阶只好转回身子,敛目静静听曲。
  在杜芜时,宓沈说这杜芜小调是他父母的定情曲,甯阶虽记在心中,却并不认为宓沈口中的话为真。
  阿沈来梁陵时年纪还小,根本不可能记住他父母的事情。
  可他来到魔界后,打听一番,没成想,这杜芜小调确实是戎宿与处寂的定情之曲。
  甯阶内心极其复杂。
  有妄想要实现一般的狂喜,有对妄想要实现的怀疑,也有被泼了一头冷水的幻灭,更有……对阿沈的心疼。
  就在各种想**费上阵中,多年来被甯阶刻意压着的疲惫如岩浆般被泵了出来。
  这些疲惫不止有连续不断修炼带来生理上的疲惫,也有结局不可逆转、命途多舛的无可奈何带给心理上的疲惫。
  甯阶的眼皮开始发沉。
  轻缓的琴声完全消解了他的抵抗,甯阶的睡意被不断催发,终于在某刻达到了顶点。
  甯阶再也撑不住这睡意,头一点一点地往下落,最后落在宓沈刻意靠过来的肩头上,安心而又昏沉地睡了过去。
  宓沈在见甯阶的头开始沉时,一个挑弦动作,就微微解开甯阶围在他身上的鹤氅。
  宽大的鹤氅在宓沈肩头滑落了大半。
  等甯阶的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宓沈停弦,伸手把滑落的鹤氅披在甯阶身上。
  宽大的鹤氅把两人围住,两人缩在里面,都感到一股暖意。
  宓沈转首在甯阶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手轻揽着他的腰,抬眸望着远处,赏着雨景。
  两人的头轻靠着,在这雨夜相互依靠着。
  不管是曾经流逝的时光,还是接下来要经过的时光,像是从未改变过。
  ——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们两个人相倚。
  宓沈汲着甯阶身上的暖,目光发散地看着雨落在桃花上。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宓沈并不喜欢弹奏这首杜芜小调。
  这首小调的确是他父母的定情曲。在他幼时,母亲也经常在夜晚哼唱哄他入睡。
  但来梁陵后,这首小调就成了他的噩梦。
  戎鸣从一开始就不愿白阑收自己为徒,哪怕已成定局,他见到宓沈不是甩脸色就是冷刀。
  但他毕竟是母亲的父亲,在不可躲掉的孤寂中,也会思念母亲。
  那时宓沈为了讨戎鸣欢心,就用着自己做的琴给他弹奏,以慰藉戎鸣的思女之情。
  演奏完毕,戎鸣倒是暂可抚慰孤寂,但白阑却受了刺激,发了神经。
  他对戎宿的恨都凝结在无数的鞭打之中……
  伤口不断凝痂覆茧,宓沈也明白戎鸣知道白阑对他所谓的“惩戒”,但他并不去阻拦,因为他也恨自己。
  宓沈学聪明了,再也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但白阑已经受了刺激,梁陵一旦有人拿出十三弦的琴,白阑除了责罚那个弟子,也会再找借口惩戒自己。
  若不是白帷最后把梁陵所有十三弦的琴烧掉,恐怕他后来也不会过得那般宁静。
  再后来,宓沈就遇到了甯阶,并把他抱回了窃蓝山。
  窃蓝空寂,甯阶那么大的孩子哪怕在外流浪多年,也还是会怕这种空寂,尤其是在雷雨夜,这种恐惧被翻涌的乌云不断扩大。
  宓沈知道甯阶睡不着,就想哄他。
  但他嘴笨,不会讲故事,也想学母亲轻哼,无奈嗓音清冷,哼出来的声音更是别扭怪异。
  于是,宓沈只好再次拿出在灵袋中覆尘良久的琴,弹着曾令他生怖生压的杜芜小调,哄着甯阶入睡。
  当宓沈的手在拨弄琴弦时,曾经受的鞭打炽痛再次作祟,顺着他的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早已消失不见的伤口再次被撕裂开来。
  但是,当宓沈看着甯阶将要入睡的面容时,他的心竟然奇异的安静下来。
  他所受的伤痛,在那刻,被这毫不设防的睡颜给抚平。
  ……
  想到这,宓沈不自觉低眸再次看向靠在自己肩头的甯阶。
  ——阿阶,你知道吗?
  在你未知的时月,你曾抚平我所有的伤痕,给予我走下去的力量。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如果有选择的话,我真的会毫不犹豫奔向你!
  不顾任何的,奔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