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成都平原之上,黑帐篷一个个围绕着成都城,让这成都城仿佛处在乌云中央,岌岌可危一般。可那成都城门大开,穿着各色布衣的秦国新民荷着锄头,如同往日一般,有说有笑地打城门而出,走到田间垄上,又开始一天的劳作,仿佛那蜀国未灭,又仿佛蜀国从来未存在,他们一直都是秦国蜀郡的臣民。
  蒋泊宁坐在成都城高大城墙的垛口之上,两条腿悬在城墙外头晃荡,一双眼只看着城下一个个人头来来往往,盯着那一个个人头点融于绿油油的夏日稻田之中。
  正发着呆,蒋泊宁猛地双臂一紧身下一空,被提到了半空之中,吱哇乱叫着几乎要哭出来。脚下便是高高的城墙,半个身子都悬在外头,蒋泊宁吓得脑壳发白,什么脏话都给骂了出来。
  身后传来声声爽朗的大笑,那双架着蒋泊宁双臂的手也在空中抖起来。
  任鄙皱着眉头一拍孟贲的肩背,厉声道:“快把她给放下来,叫白起知道了,要你好瞧!”
  孟贲嘿嘿一笑,将蒋泊宁从城墙外头收回来,乖乖放到地上。蒋泊宁脚一沾地,渐渐回过魂来,双眉蹙着,双眼冒火,抬脚就上去踹孟贲,手脚并用爬到孟贲身上,扯着孟贲的头发不撒手,嘴里叫到:“叫你捉弄我!还等你的百夫长来管你教训你?!我就要叫你好瞧!”
  蒋泊宁招式刁钻,泼猴一般,也真叫孟贲招架不住,连连求饶,口中说了百遍“姑奶奶”,才将蒋泊宁从自己背上给请了下来。
  孟贲伸手摸摸自己被扯得生疼的头皮,呲牙咧嘴了一阵,又是笑着去逗蒋泊宁:“你这大杠丫头也是有意思,吱哇叫着那是什么疯话,什么‘喔嘈’什么的,稀奇古怪的!”
  蒋泊宁懒得答他,只拍拍自己的衣服,瞪了孟贲一眼道:“就是骂你傻,你才大杠!”
  任鄙在旁笑道,“好了好了,你俩如此不对付,从早拌嘴拌到晚的,可歇歇省省力气罢!时候不早了,一起走吧。”
  蒋泊宁见这两人难得轻装,只穿了一身黑色束臂绑腿的短褐,腰间佩剑,别无兵器,好奇去问任鄙:“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任鄙道:“日日见你在这城墙上发呆,岂不是连时日都忘了?如今成都城破已经七日,百废俱兴,我们也该班师还朝了,今日长史代王上犒赏三军,明日大军便要拔营启程了。”
  蒋泊宁也是一惊,“原来都已经过了七日了……”她这日日在成都城四面城墙内晃荡,吃过饭便爬上城墙吹风,成都城这东南西北的城墙都呆坐了个遍,一轮轮的哨兵前两日还会问她两句,这两日都不再管她,仿佛将她看做这墙上的一块墙砖一般了。
  蒋泊宁点点头,伸手在前头一扫,道:“行吧,你们去吧!”说着,又要转身爬上城墙垛口上坐着了。
  孟贲一把抓住蒋泊宁的衣领,将她给捞了回来,道:“嗨!我和任鄙不是来寻你这大杠丫头去吃宴食呢吗?不然干嘛上这城墙上来?又不是哨兵,闲逛呢?”
  蒋泊宁拍掉孟贲的手,疑道:“寻我做甚,我又不是你们秦国的兵,吃什么犒赏饭?不去。”
  孟贲见蒋泊宁又要掉头往城墙上爬,连忙又将她拽住,道:“唉,不是秦墨一家嘛!喰饭去嘛!再说了,要没你找来那三艘大木船,我们可怎么攻下这成都城,好家伙!”
  蒋泊宁想起攻打成都城的那场水战,心中更是烦躁沉闷,脑子里都是苏代远走时的,那天地间苍凉的黑白背影,忍不住沉沉叹气,道:“不去不去,我不饿,不想走。”
  孟贲直脾气起来,抬手就将蒋泊宁小鸡崽一样提溜起来,扛在了肩上,“不由得你不去,不想走我便把你这大杠丫头扛过去!”
  任鄙一瞧这样子,也急了,“你这是做什么!快把人放下来!”
  孟贲任由蒋泊宁在自己肩膀上咋呼,也不肯松手,只哈哈大笑着对任鄙道,“走咯走咯!”说罢,长腿一迈,直直朝岗哨角楼走过去,打边上下了城墙,一路往城外营地疾行而去。
  成都城外,甘茂那段替秦王而讲的犒赏之言已经告一段落,酒肉饭食依次上了来,三军依着军营黑帐篷,黑布往前一铺,便纷纷席地而坐,解了军盔军甲,欢畅饮食起来。
  白起亦坐在黑布边上,一手捏着木碗啜饮碗中浊酒,一条腿架起来,整个人难得松散开来。正跟旁边的公子荡说着笑,抬眼却见远处孟贲风风火火地赶来,后头还跟着紧赶慢赶而来的任鄙。
  白起眯着眼睛一瞧,却见那孟贲肩头扛着个人,黑白衣衫,双腿蹬来蹬去的,不是墨家的蒋泊宁还能是谁?
  孟贲跑到帐篷前,仿佛那蒋泊宁烫手一样,哗啦啦将蒋泊宁丢在地上,骂骂咧咧道:“你这大杠丫头,扯得我头发都要断了,任鄙,你瞧我脖子是不是被她给抓红了!”
  蒋泊宁头脚颠倒被扛了一路,即便是闹了一路仍不解气,一下地就要扑过去追着孟贲打。
  任鄙笑着一哼,径自在公子荡身边坐下,道:“你自找的,叫你莫要欺负她,偏你要去跟她疯闹!”
  白起凉凉看着蒋泊宁跟孟贲打闹,抬手喝了口酒,半晌才开口,也不知是对哪一个道:“好了,过来坐下吃饭!”
  白起已经出言制止,孟贲也再不敢造次,由着蒋泊宁锤了两下,摸摸脑袋走到黑布前,贴着任鄙盘腿坐下。
  公子荡问:“这边是墨家巨子的孙女?”
  蒋泊宁见那黑布旁边只留下白起身边一个空位,也就走过去坐下,听见自己被提及,抬眼去瞧那开口的人。白起原先那五人小队中的四人她都已经认全,最早认出白起、孟贲与乌获,这两日也知道了任鄙,这剩下的一个,自打入攻下葭萌城便不多见,蒋泊宁一想,只能是那秦国的公子荡。
  蒋泊宁仍不知公子荡化了什么名字投进秦军军营,此刻不敢贸贸然开口,只点点头回道:“墨家泊宁。”
  公子荡点点头,却没自报名姓。
  白起放下木碗,伸手用小刀挑了块肉,放到蒋泊宁碗中,却对公子荡道:“秦扬,上回在葭萌城,你方才见过她,这几日便不记得了?”
  蒋泊宁摸了个新碗,从白起放在边上的碗中匀了两口浊酒,想起他们五人小队离开葭萌城那日,是有个人在白起面前帮了句腔,让苏代将蒋泊宁带走,似乎就是这太子荡。
  蒋泊宁正想着,手中刚斟了酒的碗却被夺走,指头一空。
  白起抬手将她偷过来的两口酒饮尽,蒋泊宁正叫着要去抢,却被他一手挡开。白起瞪她,道:“你个丫头片子,吃你肉去,还敢偷酒?”
  蒋泊宁哪里肯,见夺不过碗来,又再摸了一个新碗来,伸手就要去将黑布中央的酒壶拉过来。白起抬眼一瞧任鄙,后者立马便会了意,将那酒壶挪了开去,蒋泊宁手短,再也碰不着。
  蒋泊宁急了眼,将面前盛着肉的碗往前一推,“叫人家过来吃肉,连口浊酒都没有,你们秦人就是这样待客的?!”
  白起瞧着她,冷声吐槽了句“蛮不讲理”,将身边的牛皮囊袋丢到蒋泊宁怀中,“我们喝酒,你喝米浆。”
  蒋泊宁翻了个白眼,这一圈直得不能再直男的大老爷们,较起真来她哪一个都拗不过,再不忿也只能识时务地抱起囊袋米浆作罢。
  这战国的酿酒技术实在原始得不敢恭维,更何况是这能带到军中的浊酒,想来不过没醉先饱,跟这米浆也没多大区别。蒋泊宁自我安慰,也就将就着喝米浆去。
  白起低头又往蒋泊宁碗中拨了两块肉,又挪了一张烤饼放到她碗边,低声道:“这些天我带队去安抚旧蜀国地方小城,都不曾在成都城呆过两日。”
  蒋泊宁拿起烤饼啃了两口,点点头,直到难怪这些天都不曾见过白起,那天苏代远走之后,蒋泊宁还特地去找了白起一圈,却只听说白起那十人生擒了蜀王杜宇之后,紧跟着又离开成都城了。
  白起又问道:“孟贲说,你这几日都一个人呆在城墙上。”
  蒋泊宁啃饼的动作一顿,脑袋点了点,抱起牛皮囊袋喝了口米浆,抬头看着白起,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一瞥旁边的太子荡他们,撇撇嘴又低下头去啃饼。
  蒋泊宁那眼睛一动,白起便瞧见了,也没追着问,径自给自己倒酒,不再说话。
  旁边孟贲灌了半碗酒,畅快叹了一气,道:“咱们明日便回秦国去,可路过葭萌吃蜀王的喜酒?”
  乌获却道:“吃什么喜酒,咱们绕缓路回咸阳,你难不成还想去爬那巴子梁不成。那天险可好,打北边爬上去容易,从这南面上去,再从北边下去,可不要了半条命?你我五人还行,这数万人,莫得乱来!”
  任鄙瞧了一眼蒋泊宁,给孟贲的酒碗里头灌了满满一碗酒,道:“你还想喝?现下这劳军酒还不够堵上你的嘴的?”
  孟贲见酒液都要溢出来了,忙叫唤着用嘴去接,直骂任鄙,“你小子暴殄天物,多难得能喝口老秦酒!你给我把酒壶放下,滚开!”
  白起拍拍手中饼屑,抄起另一个放在边上的牛皮囊袋挂在腰间,对蒋泊宁低声道:“吃好了无?起来随我去走走?”
  蒋泊宁看看孟贲他们,也不想在这儿多留,听白起这样说,立刻点点头,丢下手中的饼,拍了拍衣服便跟在白起后头起身往外走去。
  蒋泊宁跟着白起前脚刚走,这边任鄙就一肩将孟贲撞倒,“你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过两天你只看白起怎么整治你吧!”
  孟贲撑着地从乌获身上爬起来,挠挠脑袋一头雾水,“我又没欺负那大杠丫头!这怎么又赖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