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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小队到东面的山上担任警戒,听说那里景色十分优美。山清水秀,朱红色宫殿式建筑建在山腰处。想去看看,现在不行,据去看过的人说,那里是支那的名胜。

            今天,如丝般的细雨飞落而下。这里地处盆地,三面被荒山秃岭环抱。霞光洒满光秃秃的小山,宿舍前的水塘中映出秃山的倒影,尽管草木不生,但也独具特色。

            昨天杀的两头牛的残骸招来了乌鸦和鹰以及支那特有的类似乌鸦的鸟,它们“嘎、嘎”地叫着,成群地争相啄食牛的内脏。

            晚上,去洗澡的战友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些酒,吃着牛肉火锅,开怀畅饮。我再也不能喝了,两天后又要行军,如果由于我随随便便地屈服于欲望而使痔疮加重,而不得不掉队的话,将是我莫大的耻辱。良心和责任不允许我轻率地得病,不能和战友们一同赴汤蹈火,出生入死。

            对于不是因负伤而是因其他的病不能上前线一事,我必须高度警惕,以防辱没战士的名誉。我是一个无名小卒,任何战况报告中都不会出现我的名字。但我很满足,我不希望被登在报纸的显要地方。如果把我比作一块永不露出水面的码头基石,我将十分心满意足。在那里可以看到巨大的价值所在,我会感到欣慰。我只希望,我的行动无愧于自己的良心,以自己的力量做出不使自己蒙辱的举动。我没有任何羞愧之处,即使别人不这么看,尽管没有功勋可言,我光明正大,坦荡自在。

            为组编留守部队,对体弱生病者强行体检,我没有进行痔疮检查。

            二月二十三日

            不知是何因,今天痔疮格外疼痛,两天才上一次厕所,遇到上厕所这天,肛门处疼痛难忍。今天又是这个日子,塞入的药物加剧了痛感,我不禁哀叹,如此病体怎能上战场。

            傍晚,收到了只装有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等两册书的邮包,上面没写寄件人的名字,到底是谁寄的呢?半天也没猜出来。亲爱的表弟龙野寺代史来信了,他现在在东京求学。他给我寄来了久保田万太郎日本近代作家(1889~1963)的《春泥》、《花冷》、林房雄日本当代作家(1903~1975)的《青年》,前者是岩波书啊,我真要感谢他。在新乡时,他曾给我寄过屠格涅夫的散文诗。对于那些给一个挣扎在火线上的人写信并表示慰问的人,我不知如何感谢是好。在这种场合表示的关爱是最真挚的,是最能唤起人的感激之情的。我在小学时代曾有位最亲密的朋友N,这位从小的朋友连“是活?是死?”都没问过,音信全无。平时的亲密与困窘时表现出的亲密相比,是多么渺小、没有价值。平时显得过往甚密,友情深厚,而遇到困难时,却无所表示。这样的亲密和友谊,本人不愿接受,并由此识破他的真伪,离他而去。所以,我也从未给N去过一封信。

            我竟然有过这样的朋友。龙野君也表示的是血脉相通的爱,我与他虽是表兄弟,但以前并未感受到。在我出征前,我俩仅交谈过两小时,仅是来送我出征而已。我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我,不过是路上相遇的曾有过接触的两位路人——仅仅有血缘关系而已。两位路人相通的血液又深又浓,不需解释也不需表白,从相互了解发展到相互关爱。

            表弟在信中还说:“不仅是书,如果需要其他东西,也请告诉我,我一定给你寄去,只要是在我的财力允许的范围内……”“只要是在我的财力允许的范围内”这句话表明了他讲话实在,也显示了他自身的诚实和理性。

            二月二十六日

            前天晚上接到命令:立即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多做一顿饭带上。闻后,我们迅速清理背囊,一切准备就绪,待命出发。可是直到今天也没任何动静。接到的只是去三里路之远的后方领取粮食和准备国旗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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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乙第115号证(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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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都在下雨。我们一提到雨,眼前就浮现出泥泞的道路。心情随之阴郁起来。一想到在没有沙石、积满了雨水的土路上行军的滋味,我就心如刀绞般地痛苦。

            为紧急出发准备的一顿饭已在锅里凉透了。

            从昨天开始,不时传来“咚——咚”的沉闷的响声。这种低沉、闷重的声音,像是打破了连绵阴雨的凄凉,一声接着一声回响在空中。但反过来,更增添了阴冷的感觉。

            这是战斗的声音,是破坏与残杀的声音。

            战斗已经打响。

            上等兵大光次因患疟疾,嘴里说着胡话被送进了医院。他是现役两年兵。

            我们分队是第一批加入野战部队的,在我们分队里,从未住过医院一直战斗到今天的只有我和大二人。

            在最早被编入野战部队的我们第一分队的队员中,有的战死,有的负伤,还有因病住院或是送回国内。只有大和我两人一直挺到今天。

            如今大也住进了医院。这样一来,既没战死,也没负伤,又未因病住院,坚持到最后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从天津出发时,小队里身体最弱的我却战斗到最后。不过,现在我被痔疮也折磨得够呛。上厕所都发怵,实在难忍疼痛,随即去检查。军医说:“不动手术不行,这次就不要行军了,留在京山。”这次行军的目的地是距此十三里的安陆。下次战斗既是推进,又是讨伐。

            我又加入留守部队了。这种事实在令人沮丧和厌烦。当身体健康时,无论多么辛苦,我也要和部队在一起。如果让我就战斗的艰险和留守的安逸进行选择,我宁愿选择前者。因为艰险能感受到欢乐。没想到,力不从心,痔疮害得我只能去留守,我真不争气。

            连机枪的声音都能听到,看来战斗就在附近。机枪的连发声震撼着胸膛,让人热血沸腾。沉闷的炮声“咚—咚—”地轰鸣,如同在夯打胜利的桩基。

            这是让人留恋的枪声,令人怀念的炮轰。每当我听到这些声响,不禁热血澎湃。

            在这催人振奋的枪炮声的下面,士兵们淋着雨,痛苦地卧倒在泥水之中。

            在任何一份战况报告中都不会出现其姓名的无数的无名战士,他们饿着肚子,甚至想咬一口同伴的肉来果腹。

            他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他们痛苦地忍受着煎熬,他们随时准备献出生命。

            啊,我憎恨痔疮,垫在臀部的小水壶的热度,暖得刺痒痒的。

            我刚入伍时,认为此次出征一去不返。所以认定:这是最后一次在家吃饭,最后一次与此人说话,最后一次乘坐日本火车,最后一次从东窗眺望日本的山河,最后一次在榻榻米上睡觉,最后一次喝日本酒……不知明天是否活着,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吧。于是对每件事都因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而格外珍惜,并认真去品味体会其中的意义,之后再行其事。后来,这种想法奇怪地消失了。不论见到什么,还是做什么,都习以为常,再也不特地就每个行为去考虑它的意义所在了。“这是最后,最后一次”,看来这种想法不会再有了。

            我的心态异常地平静,甚至觉得有可能夺走生命的战争不过是日常生活的延续。这也许说明我已下定决心准备一死。而当初总觉得“这是最后,最后一次”的想法也许正是表明自己对死的心理准备还不够充分。

            我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那种认为做什么都是最后一次的悲观情绪已经消失,看到自己变得坦然,不胜欢喜。”发出这封信时,我认为自己的决心非常坚定,但我解释不清促成下决心的由来和原因,现在我终于搞明白其真谛。河边表弟寄来的林房雄的《青年》中,引述了高杉晋作(高杉晋作(1836~1867),江户末期倒幕维新的推进者。)的《狱中记》中的一段话:“历史传记中所列英雄豪杰,均置生死于度外,而以行道为当务之急。既然将死置之度外,也就不必顾及明天能否生存,今日吟诗饮酒,放荡一回又有何妨。没有将死置之度外者也不会染上沉迷酒色的恶习。”

            二月二十七日

            作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一直待命。可至今还是不见出发的命令。猪、牛、蔬菜又断顿了。

            猜想今天不会出发,一大早,给养队就出去征缴来猪、牛、鸡、胡萝卜、青菜等副食品,高兴地满载而归。由于连日下雨,道路被冲坏,汽车无法行驶,粮食运不过来,从今天起,主食定时减至每人每天四合米,而过去是六合。为了填饱肚子,减去的二合必须靠副食来替代补充。这里后勤供给畅通,但支那的路遇上五天下雨,就会变成泥田,阻碍汽车通行,只好采取强行减少口粮的办法来维持。尽管在车轮上装有防滑链,但在泥路中没有任何作用,只是不停地将泥浆打得飞溅,结果越陷越深。

            正当大家垂涎欲滴地准备享受锅里香喷喷的猪肉时,突然传来“马上出发!”的命令。“丧气。”“倒霉。”大家乱骂起来,以发泄心中的不快。不管你生气也好,叫骂也罢,这会儿可不是你吸着香烟慢慢地欣赏喷吐的烟圈的悠闲自在的时候,命令如同突然落下一发炮弹,大家为之一惊,随即闻风而动投入出发的准备。坐着的人一跃而起,斗志高昂,个个手脚麻利地收拾一件件散放的物品,整理行装。

            传令来“把明天的饭也做好”,加上今晚必须赶做出三顿饭。好不容易弄来的肉,不能浪费。为了解气也得全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