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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第十八章



                                            等到陈茗和王雅丽的脚步声完全消逝,许知敏轻轻拧开门,走出了卫生间。

        拉开书桌的抽屉,拿起手机,指腹摸着上面的摁键。蓦地另一只手从包里迅速搜出一张IC电话卡,兜进了牛仔裤口袋里,转头,见着陈茗刚好开门。

        “许知敏?”陈茗忍不住惊呼,结巴道,“你、几时回来的?”

        许知敏如往常地微笑:“刚刚,正要去打饭。”

        “哦。”陈茗局促地站在一边,或许是刚说了人家坏话后的心虚,垂着眼不敢正视室友。

        许知敏对她微含头,越过她离开了宿舍。

        机械式地解决了晚餐,许知敏在校园内四处悠转起来。

        前几日国庆节刚过,秋季的风肆虐地卷起。榕树的枝叶一阵又一阵哗啦啦地响,她失了神,似是听到了家乡大海的浪涛声。望着地上一两片半黄的叶子,它们就像是一只只小船忽尔被浪尖顶起,继而颠覆或者沉没。

        小心翼翼地绕过路上的所有落叶。不知不觉中,她走近了初进M大的第一天所看到的那一幅名人头像石壁。直至今一刻,她仍然不清楚这五个头像刻画的究竟是哪几位先人。举起右手中指,沿着先人凿刻的凹痕,慢慢地勾画“求学、严谨”四个大字。肌肤磨砺沙石的疼痛,一丝丝地沁入了内心深处,指头久久停留在谨字最后一横的末尾。嗤,一声轻笑从齿间溢出,接着缓缓地敛住了声。

        心情如同这落下的夜幕,逐渐走向了宁静。其实,何需介意呢?早在一年多前在火车上莫茹燕已是警告过她。只是,她可以与任何人平和相处,就是不喜欢随意奉承别人,尤其是自己打从心底厌恶的人。论资历,她虚伪的程度比不上王雅丽,更是比不上墨深。

        两指尖插入裤袋里挑出了IC电话卡,扬了扬,她现在需要调剂一下情绪。

        沿路校区内的卡式电话机都排着长龙,方记起今晚是周末。以前专注学习就课室饭堂宿舍一条线跑,这会起了游兴,随处转转,尽是找没走过的路钻进去。路经学校商业街的一间小书店,店主阿姨告诉她,附属医院里有着多台卡式电话机,而且晚上没有什么人走动。

        这个建议听起来不错。问了路子,许知敏从校园一条蜿蜒的小道第一次走进了M大的第一附属医院。

        医院的门诊大楼是近几年方重新修建的,有八层。夜诊只到八点,此刻是八点半了。长长的走廊每隔一段亮着一盏日光灯,安静地在大理石地板上映着自己的影子。想想,以后自己要在这样的地方工作,闻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儿,心里边忽地咯噔咯噔起来。

        底层一楼就有五台卡式电话机,均无人使用。许知敏插入IC电话卡,拨起梁雪的号码。

        两个许久不见的老友先是在电话里瞎聊几句,紧接进入了奖学金评比的正题。

        “你的情况算是好的了。我这边更惨。有些人不稀罕奖学金的钱,想要的是奖学金的名号,干脆用钱买通。”

        “啊!”许知敏讶然。这世上当真无奇不有啊。

        “许知敏,你怎么想?我是对这种虚名的奖学金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学费和生活费我爸妈还凑得起,我呢,从来没想过将来进入事业单位。私企比较注重个人实际能力。但是,我还是会——”

        “开始积极加入校学生会。”这完全是为了锻炼自己的EQ能力。

        两人一刹的沉默之后,默契地大笑起来。

        许知敏几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梁雪,要进校学生会可不容易。”

        “许知敏,你野心比我还大啊。不打算先进入院系学生会,而直奔校学生会啊。”梁雪反问。

        许知敏笑笑,不予正答。

        这要说到今年的暑假,于青皖带着她上门拜访一位医学界朋友,那人叫江燕,是省医的医技科医生。江燕认为许知敏选对了专业,高级护理人才在国内较为紧缺。因而,她希望许知敏在校园内多交些其它专业的朋友。

        江燕如此建议她,尚有一个主要原因。高级护理在国内刚起步,导师的级别压根比不上临床医学的教授。而且在医院内部,讲究团队精神。其言外之意,许知敏若想拉拢人,少不了得去交好医学系的人。医学系的人,同样需要学会如何去与临床各个岗位的人“团结友爱”。

        这里面的要害许知敏听出来了。不得不佩服墨深的深思远虑,他一早就把自己提升到了团队的理念上。恐怕他和墨涵转学到M大来,目的在此。

        至于墨家兄弟为什么最终选择在大陆行医,舍弃香港。江燕的话可以作为参考。医这一行需要经验的积累,大陆的病案多,适合年青人磨练。且大陆每年都在飞跃发展,政府投注大量资金,如今国际交流频繁,国内不比香港差多少。

        而每次想到墨家,许知敏莫名地会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压力。这种压力使得她既畏惧又亢奋。蹙着眉,指节卷起几截电话线。经历了奖学金这次教训,自己必须把目标放得更高更远了。

        “梁雪,话说回来,对于如何进学生会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梁雪哈哈两声:“我在积极认识师兄。”

        “凭你那点姿色?”

        “是啊。本女子虽无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尚可。”

        许知敏笑哑了,电话线在指节松落,忽然低声道:“这个主意却是很实在。”

        两人默然了。

        梁雪其实有一句话噎在了喉咙,迟迟无法启口。那就是——许知敏,你这个笨蛋,你可以找墨深帮忙啊。

        另一边,许知敏有心灵感应似的,先对她说:“梁雪,谢谢你,今晚聊得很开心。我得走了,下次见。”

        对方瞬间挂了话机,梁雪对着话筒的盲音,哎哎道:这许知敏真是的,我最重要的话还没说呢,墨家兄弟年底将从香港飞回来了。

        许知敏猜得到梁雪想跟她说些什么。这个时候,不是想他的时候。若遇到挫败就想找个人依赖,自己会变得越来越懦弱的。再说,他不是她男朋友,她不是他女朋友。他和她究竟算什么?

        同伙?

        嘴角不禁扬起了笑意。这个词形容他和自己的关系,貌似不错。

        气温似乎下降了。许知敏抱着双臂,咚咚咚跑到门诊大楼通往校园的偏门,探头一望:竟然下雨了!

        轻飘的雨丝夹带寒意洒在□□的小臂上,冷得她一个哆嗦,急忙躲回大楼里。

        徘徊了几步,听着“哗哗哗”,雨渐大。停住步子,仰头,见着硕大的雨点击打在紧闭的窗扉,条条水流顺着玻璃表面淌下,形成数个“川”交错叠加。接下来,雨声会儿大、会儿小。
        许知敏难免焦躁了,这雨是R市典型的秋季绵雨,有时一整夜不间断地下。她没带手机,本人向来记不住电话号码,唯有几个亲近的人的号码勉强记得。没办法电话通知宿舍的人来接她。表,现是指向九点多快十点了。

        为了御寒,她不停地走,踱到了走廊尽头。望窗,雨大爷老神在在地下着。她两条眉毛近乎并在了一起。在这静谧的夜里,除了雨声,还是雨声……

        忽然间是,一声清脆的“啪嗒”,打破了雨的协奏曲。

        她一惊,屏住气息凝神。过了几分钟,清晰地听见了又一声“啪嗒”从背后传了出来。

        是翻书声!

        她猛地转过身,在交接的另一条走廊有一排安设给病人候诊的椅子,其中第三个位子上坐着个人。离她仅几步远,她却是一直没有发现。一是因为她先前一心留意雨,二是因为这人太安静了,像是溶进了周围的空气般。

        “啪嗒”。(翻页声)

        那人整个身子侧对着她,外套一件褐色风衣,身旁放着个黑色书包。一本沉而厚的医学书摊落在他的双膝。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扶着书卷边缘。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觉他一头略卷的棕发似曾相识。

        应是某个院系的师兄吧。许知敏猜想。

        她是听说过的,学校里的自修课室统一夜十点关门,宿舍是十二点熄灯。有一些勤奋好学的学生于是跑到日夜点灯的附院看书,通宵达旦。

        “啪嗒”。(翻页声)

        梁雪说过她:你是那种宁愿渴死,也不愿向陌生人借杯水喝的人。

        或许,她该问问这位陌生的师兄是否带了伞。

        走过去,清清嗓子,她礼貌地出声:“师兄,你好,请问——”未说完话,她注意到了他的左手紧抓起书页,指节过于用力而略显苍白。紧接他垂落右手,砰地一下合上书。

        “要伞吗?你等等。”嗓音好听,语气却是充满了不耐烦。

        继而他旋即起身,拧开对面诊室的门闪了进去。

        她愕然。自己问句话就得罪了人家什么啊。

        心想这人真怪呢。对方走了出来,手里的伞伸到她面前:“给。”

        这一次,两人面对面。她清晰地读出了他的五官,去接伞的手抖了一下,伞在两人之间掉落。噔的巨响,伞在地上打了个转儿。她恍惚回到了那天下午,涛声依旧,一首《送别》在她心目中成了千古绝唱。

        看见她惊异的表情,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厌恶。弯腰拾起伞,他拉过她的手直接塞进她掌央,回到位子上继续静心看书。

        许知敏强迫自己深吸口气,缓过神来。回头望着这人,仔细地辨认,确确实实是那个吹《送别》的人。原先还以为他会不会是音乐学院的人,没料到他竟然和自己同校。

        很好奇。自从那天听他吹《送别》,她时而回忆起,感觉这个人是一个有自己故事的富有内涵的人。问题是他现在看起来很讨厌她,为什么?她跟他是第一次说话吧。

        许知敏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人,察觉他俨是不明理由地对她起了生厌。时机不适合攀谈,她轻声对他说了一句:“师兄,我回宿舍后,马上把伞再送回来。”

        他冷冷地拒绝:“不用了。你明晚把伞放回对面的诊室就行了。”

        看来,他一次都不想再见到她!

        她差点失笑。不觉得他是针对她的个人问题。原因是什么?真是令人更好奇了。

        撑起他给她的这把蓝色格子布伞,走在回宿舍的雨路。绵绵的细雨似乎不恼人了,她唇边泛起愉悦的涟漪,一步一步兴致地踩着脚下的水花。

        许知敏轻松地推门走入宿舍。

        方秀梅站在室内中央大声嚷嚷着:“你们明知她因奖学金的事情伤心,不陪陪她,放她自己一个去外面走!”

        “没事的。她不是小孩子啦。”王雅丽梳着翘起的马尾无趣地答话。

        “可是——”陈茗绞着眉,抬头望见了许知敏,“你回来了?”

        许知敏对所有人说:“抱歉,让大家担心了。外面下雨,我好不容易借到把伞,所以回来晚了。”

        大家望望她,方秀梅咽下口水。大伙低头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许知敏将滴着雨水的伞在室外抖了抖,撑开晾干。沐浴后,收起伞,走过林玉琴的床边。

        林玉琴趴在床上听收音机,侧头瞅见许知敏的伞,瞪大眼叫道:“许知敏,等等,你那把伞给我看看。”

        许知敏不解地歪着脑袋。

        林玉琴迫不及待地夺过她手里的伞,瞅了会儿,道:“你遇到袁师兄了?”

        “袁师兄?”

        “是啊。你没看到吗?这伞柄上写着个‘袁’字。而且这个字迹肯定是袁师兄的,因为只有袁师兄喜欢在自己的每一样东西都注明自己的姓氏‘袁’,‘袁’的每一笔一划的起始用力平均,整个字就像是去了头的火柴棒拼出来一样。”

        哦,他姓袁啊。那么,他的名字呢?许知敏问。

        林玉琴瞪着她:“你不知道袁师兄是谁?”

        “不知道。”

        三个字许知敏说得自然。全宿舍的人看着她的目光不自然。

        “哈哈哈。”王雅丽率先笑了起来。其余人跟着笑。陈茗边笑边叹:“我们宿舍长是这个世界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不对,是不食□□。”王雅丽纠正。

        许知敏并不介意,对于男生和恋爱,相信的是“顺其自然”。这类八卦闻,向来是可听可不听。跳上了林玉琴的床,看着伞上木木的“袁”字:“你们说来听听吧。我是孤陋寡闻啊。”

        宿舍里的人你一句我一句,热论起这类帅哥有目共睹的话题个个激情澎湃,隔阂消逝。

        许知敏默默地在旁听,偶尔笑着附和两句,渐渐地明了这位“袁师兄”是怎么一回事。

        袁是他的姓,全名是袁和东。长相好,头脑好,深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深受女孩子们的倾慕。

        被那么多女生喜欢,作为男性本是一件春风得意的事。可袁和东不一样,一副冷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使得他的追随者与日俱增。男生们叫他为“阿袁”,意思为未开化的原始猿人,不懂得享受恋爱的美味。女生们则一个个野心勃勃,想着如何攻占这座“猿山”。

        第二天晚,经林玉琴要求,许知敏把伞给了她。林玉琴在门诊大楼苦苦等了一个钟,未能见到袁和东的影子,只好按照许知敏的嘱咐将伞放回诊室。发了一夜的牢骚,林玉琴对袁和东的爱慕有增无减。

        可见,有些人来大学,重心不是念书,而是为了玩和谈恋爱。。

        彼此观念不同,方秀梅逐渐与林玉琴走远。

        许知敏觅得良机,走近方秀梅。两人一起打饭,上下课,关系一天比一天好。

        某天傍晚,许知敏认为时机成熟,约了方秀梅去逛超市。途中,她把那天自己无意中听到的王雅丽和陈茗的对话,一字不改地告诉了方秀梅。

        方秀梅震惊过后,气愤难抑,流露出了无奈的委屈感。

        许知敏真诚地对她说:“把这话告诉你,只是认为你有权知道,而且你也有权决定是否改变自己。原因很简单,你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未来的路越走越好。”

        “我要进校学生会。”方秀梅握紧拳头。

        这对方秀梅而言应该不是难事,她经常在体育各社团里活动,认识的师兄师姐都不少。许知敏真心为方秀梅感到高兴。

        回过头又见到那副“求学、严谨”的石壁,茫然的心路若是撒进了一道指引的光。

        班干部改选,系学生会选举,许知敏都没有参加竞选。班上的人私下说她是一蹶不振,更没人认为她这样的书呆子有能力进校学生会。

        许知敏面对这些谣言一笑了之,平心静气地当宿舍长,每天背着她的红色小书包独自晚自修。见她几次彻夜未归后,王雅丽评价:“念书念疯了。”

        只有许知敏自己心里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在下一个危险的赌注。

        许知敏先在院系的自修室花了一个钟温习今天的功课。大概七点左右,林玉琴会抱着几本书出现在宿舍楼门口。林玉琴会去哪?林玉琴近来迷恋上阿袁,她得到的小道消息远比许知敏多。跟着林玉琴走,一般可以找到袁和东在哪里晚自修。

        袁和东从来不怕众多的追随者跟他在同一个地方自习。通常,他会找到一块舒适的角落坐下,旁骛杂念,静悄悄地拿起一本又一本厚实的医学书籍。无人敢故意打扰他的安宁。第一是因他默默翻书的样子是最迷人的;第二是谁走过他身边,他都当可以做空气视而不见;第三是谁敢向他主动开口说话,他马上收起书包消失在大众眼前。

        林玉琴一如其她守侯的追随者,一直等,一直等,满心期待着自修课室十点熄灯的一刻。众人收拾东西,她们得以上去围着袁和东寒暄几句。然,十点了,老师巡到袁和东所在的课室,把钥匙交给了袁和东,拍拍袁和东的肩膀就离开了。袁和东不吭声地将自己投进书海。指针一分一秒一个钟地滑过,追随者一个一个放弃。林玉琴坚持撑眼皮,守到了十二点。扭头见袁和东一动不动,哎了声,鸣金收兵。疲惫不堪的她,未发现许知敏就坐在课室的最后一排。

        许知敏低着头看书,她本就是个爱读书的姑娘。袁和东所在的地方,会无形地营造一种特别清静的氛围。受环境感染,许知敏逐渐迷失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她甚至不知道袁和东走之前来到了她的身旁。

        袁和东瞅了她一眼,指节勾着的课室钥匙轻缓地掉落在她桌台边角。他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