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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长公主一怔:“堂堂的御殿羽将军,领着皇室的俸禄,接受陛下的封号,掌握下唐的军权,却又和逆党勾结?如果证据确凿,大可以禀报陛下,令下唐国将他下狱!”

            雷碧城缓缓摇头:“没有那么容易,息衍是个太聪明的人,如果不是在身边设下了重重的保护,他绝不会轻易对人暴露身份。所以这些话我也只对长公主说,长公主切不可轻易禀报陛下。如今还不到揭破息衍伪装的时候。”

            “碧城先生如此忌惮息衍?”

            “不,我是忌惮天驱。那些人是号称不死的啊……”雷碧城叹息,“不死虽然是个传说,却也应验了那么多年。”

            他缓缓地在棋盘上落子:“不死,是最伟大的神迹之一,也是一种可怕的诅咒。”

            长公主看他怔怔地望着水阁外,她很少看见雷碧城如此神情,心里幽幽地浮起一丝不安来。她在盒子里抓着棋子,让冰凉的棋子一枚一枚从指间流过。两个人都不说话,唯有棋子们碰撞的“叮叮”微响。

        长公主迟疑着落子一枚。就着棋盘边的一盏小灯,她忽地看见几枚棋子间有黑色粘稠的东西。她素来讨厌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便拿起一旁拨灯芯的银簪子去挑。那些东西挑不起来,却沾在银簪子上了,长公主把簪子直接放到灯火下,心里一惊。

            亮银的表面上血色殷殷。

            她看向雷碧城,雷碧城尤然眺望着水面出神,手捻一枚棋子悬在棋盘上方将落未落。雷碧城的窄袖里,粘稠的血液色作红黑,一滴一滴落在棋盘上。

            长公主惊得起身,此时湖面上不知哪里卷来的大风席卷了整个水阁。纱幕飞扬,灯火熄灭,煮茶的小厮追着他被吹飞的竹扇而走,茶炉里的红炭一闪一闪地发亮,黑衣从者猛踏地面,按住腰间的刀柄,如据地将扑的猛兽。

            “碧城先生。”长公主低声惊呼。

            雷碧城也回过神来,忽地一抓衣袖,藏在手心里。

            “我也逃不过反噬啊。”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在棋盘上拂袖,棋子纷纷而落。

            “今夜有事,不安,先告辞了。”雷碧城起身离去,黑衣从者紧紧跟在他身后。

            等到煮茶的小厮重又点起了灯火,长公主才略略恢复了几分。此时雷碧城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步桥的远处。长公主检视棋盘和棋子,并没有一丝血痕,似乎那一切只是一场幻觉,在雷碧城挥袖的时候,都被扫去了。

            长公主拾起掉落在一旁的簪子,凑在灯火下。

            簪子上一痕极细的血色,像是烫在了纯银里。

            那是真正的血,从雷碧城的袖口里流出来的。那一幕并非幻觉。那血落在棋盘上,冰冷而粘稠,像是从死去很久的人伤口里挤出来的。

            

        殇阳关,下唐军辎重营。

            姬野瞪大眼睛看着屋顶,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外面士兵烧饭的火光照进来,一闪一闪。这间兵舍一般军士不能轻易进入,吕归尘在息衍身边听命,总要夜很深才能回来,叶离红却是个俘虏,不能动用火烛,也不能靠近武器。所以他们常常便要黑着灯等吕归尘夜归。

            姬野侧着耳朵听了听,听不见外面叶离红的声音。每天叶离红都是在门厅里擦拭灰尘洗洗补补,这声音让姬野烦躁不安。此时忽地没有了,就觉得分外的安静。姬野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不喜欢叶离红,只是看着这个女人,不由自主的有种心惊,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从胸口里往上涌,就想避开她那双漆黑的眼睛。他很少那么想避开什么人。

            姬野第一次发现自己也讨厌纯黑的眼睛,心里明白了姬谦正为什么不喜欢他盯着自己看。纯黑的眼睛,看着像两眼漆黑的井。

            屋子里静得让人发慌。

            他的半边肩膀还被石膏封着,只能靠一只手努力撑起身子靠近窗口。这样便能看见外面的军士忙着传火做饭,劳碌一天的军士们因为即将可以吃饱而精神振作,其他的都暂且抛在了脑后,一派热闹的景象。这样姬野便觉得好些,起码不是孤零零一个人躺在黑屋子里。

            门“咿呀”一声开了,幽幽的一股冷风吹进来。姬野吃了一惊,按住枕边的“青鲨”,勉强回头。黑暗里一个白色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门口,个子不高,低着头。

            “小舟公主?”姬野认出了她。

            他这些天还没有跟这个小公主说上一句话,小公主一直就呆在她和叶离红所居的那间屋子里,被叶离红服侍着,一步也不出门来。姬野只是在息衍派人送来食盒的时候,从门缝里看了小公主一眼,觉得她静静的像个玉石娃娃。

            小舟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往后小退了一步。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姬野就着窗户里透进来的灯光,和缩在门边仅仅露出半张小脸的女孩儿对视。

            “你叫什么名字?”姬野问。

            “白……白舟月。”

            “你果然姓白!”姬野脱口而出。他想果不其然息衍的猜测是对的,这个小公主根本就是先帝和楚卫女主私生的女儿,连姓都是皇室的白姓。

            小公主点了点头:“我跟妈妈姓……”

        姬野愣了一下,明白自己猜岔了,这个小公主是楚卫女主的女儿,母亲身份远高于父亲,所以随母亲姓也可以理解,并不能坐实她便是先帝的女儿。

            “你不在屋子里呆着,四处乱跑?”姬野满是训斥孩子的口气。

            “屋子里黑……叶离红出去了……没有人。”小舟轻声说。

            姬野心想原来那个女人出去了,难怪兵舍里静成这样,而这个小公主分明是怕黑。羽然其实也怕黑,姬野知道。羽然在身边有人的时候便不怕,所以深更半夜的敢和姬野他们一起去城外荒废已久的北辰神庙探秘。可是一旦她在黑暗里离开了他们两个,不再触手便能抓到人,她就会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一点声音不敢发出,脚步轻轻的往有光的地方摸索。

            “你过来吧。”他冲小舟招招手。

            小舟怯生生地小步挪到他床边,一手背在后面。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宫裙,广袖阔带,白色的锦地上织绣着淡青色的火焰蔷薇花纹,头发细细的梳成宫髻的样子,首饰大概都在战乱里失落了,只在发髻中央缀了一枚红玛瑙的蔷薇花,鲜红欲滴。她身量远没有长足,这身衣服贵气典雅,穿在她身上却有点臃肿,像是把女孩儿包在一大团锦绣里,袖子大得把手都遮了,只露出纤纤细细的指尖来。姬野想起来了,小公主这副模样就像是晋北产的绢人娃娃,他在南淮的市集上见过晋北的行商贩卖。

            姬野又把目光移到窗外,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军士来来去去。小公主在他身后一言不发。他觉得被看得有点不舒服,又回过头来,看见小公主一双很大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姬野被看得不耐烦的,使劲一瞪眼,直视她的瞳仁中央。

            两人目光相对,姬野却愣了一下。他本来是想吓唬一下这个小公主,几乎所有和他对视的人都会惊悚地避开,和羽然吕归尘他们出去玩的时候,一个街头占卜的先生看他的眼睛,惊慌的离席说里面仿佛藏着鬼神。可是小舟没有避开,小舟呆呆地看着他瞪眼睛,似乎满不理解这个年轻军官在做什么。姬野一下子竟然感到极大的挫败,他想这是第二个初次对上他目光就全不畏惧的女孩了,第一个毫无疑问是羽然。他又想这该是第三个才对,第二个是那个小老虎一样的离国公主,在他一枪就可以杀了她的时候,她依然可以凶狠地瞪大眼睛和他对视,似乎成心拼个高下。

            “你不怕我?”姬野说,他忽然觉得自己这问题问得很傻。

            小舟摇摇头:“不怕,老师从小就教我说话时候要看着人的眼睛。他说别害怕也别害羞,其实你害怕的时候,别人也害怕。‘眼为神魂之门户’,看进每个人眼睛里都能看出他的害怕来。你要是先避开,你就输了。”

            “那你看出我害怕什么了?”姬野心里一紧,冷冷地问。

            小舟摇摇头:“老师就是这么说,我就跟着做,可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我就是学会了看人的眼睛不害怕。”

            姬野本来想这个娃娃般的小丫头居然也要跟自己犯倔,心里像是有只警觉的刺猬炸了起来,可是他的攻势到了这个小公主那里像是箭射湖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没入,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来。他一股气泄了,心想你老娘给你找了什么老师,如此的不可靠,教女孩家却不多教点诗词插花,教她跟人对眼儿。他又觉得自己很是无聊,居然无聊到吓唬小姑娘。

            他伸手挠了挠后脑,无奈地在小舟脑袋上摸了摸,算是和这个小姑娘休战了。

            “你跟不跟我玩?”小舟也看出她和这个年轻军官之间有所转机。

            “玩?”姬野觉得自己有麻烦了。

            小舟把手从背后拿出来,她手里提着一个精美的织锦囊。她把织锦囊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倒在姬野的床铺上,姬野看她那么谨慎的样子,只好支撑着身体往旁边闪了闪,怕碰坏了小公主的什么宝贝。

            出乎意料,小舟倒出来的是六七个简陋的泥偶,捏制的人手法很不熟练,上的颜色也土里土气,和南淮街头最便宜的泥偶相比都难看了许多。

        “好丑的玩具。”姬野脱口而出。

            “老师给我讲历史用的。”小舟嘟着嘴儿。

            姬野心想你的老师看来真是个不能要的人,大概为了混一个宫里的差事就想方设法地逗公主玩,却也不舍得下血本,拿出来的都是这么下三滥的便宜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