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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弘吉剌高举着象征蛮族大君的白色大纛,杆上挂着的铜铃单调地铛铛作响。他的手心里有点汗,这是他第一次跟随大君出来执行这样重要的任务,他是铁颜·巴鲁的儿子,北都城里高贵的贵族武士,一直自负勇气和刀术,可是这时还是不能克制心底的紧张。

            “大君,他们会按照约定只带两百人马么?东陆人比狼还要恶毒,比狐狸还要狡猾,让弘吉剌为您去探一探虚实吧?”他带马接近的大君。他牢记着父亲出发前的教诲,自己死了并不算什么,却不能把青阳国的主人葬送在阴险的东陆人手里。

            “不用。”大君轻轻挥手,“以那个人的性格,还不会耍这样的花招。”

            “那一年我们三个人只有两匹马,来到中州,也是越过了这个谷口看见了草原。”他轻轻地说,像是漫不经心的絮语又像是喟叹,“这一切回头看来就像是对我们的嘲讽一样。”

            “出发!”他带马率先走下高地。

            弘吉剌愣了一下,刚要紧紧跟上,忽然停下,使劲地抽动着鼻子。直觉告诉他周围的空气里有股令人不安的味道。

            “不要闻了,是尸臭。”大君没有回头,指着左侧低矮的山梁,“那座山叫做突骨岭,翻过去就是两天前决战的地方,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他们走了上千里来到这里放牧,可是永远不能回家了。”

            他勒住战马,侧身对着山梁的方向,低头闭目,在鼻尖前轻轻的三拍掌。这是蛮族人放牧时候遇见坟墓和枯骨的简单祭拜,祈求伟大的盘鞑天神接引无家的亡魂。骑兵们跟着做了,而后一一跟在他马后,马尾悠悠地甩着,扫在浓密的草上。

            骑队逼近帐篷只有三百步的时候,精悍的蛮族武士放马奔驰起来,他们从左右两翼展开,两百个人组成了一个雁翼的阵形。每个人的手中都扣着强有力的复合弓,带着锯齿的马刀在鞘里铛铛作响。只有弘吉剌还是高举大纛紧紧跟随在大君的背后,他的目光一时盯在围绕大帐的银铠武士们身上,一时转去盯紧了大君的神色。他紧紧按着马鞍上的快刀,只要大君有一丝一毫的暗示,他就会挺身冲到前面去,带领这些精锐的虎豹骑发起冲锋。

            可是大君只是低着头,随着马行,他胸前一根银链子上挂着的半弯翠玉轻轻打在他的胸口。

            武士们一齐发箭,两百枝箭射入地下。他们齐齐地拉住了战马,拔出马刀,作为防御的戒备。对方守卫大帐的银铠武士对此完全没有反应,他们手持八尺的长枪,枪刺下挂着纯银的虎头符记,闪亮的头盔上插着高高的白羽。弘吉剌没有见过这样奢华的军队,更没有想过整整一支军队都是高矮差不多的俊美年轻人组成,他开始怀疑对方的实力。

            大君在帐前下马,将马臀上的窄刀插进了后腰。银铠武士们中的首领掀开了帐篷的一角,弘吉剌跟着大君,亦步亦趋。

            大帐中弥漫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料味道,正中的兽面炉里焚烧着弘吉剌叫不出名字的香,一个身穿重锦礼服的年轻人就含着笑容,站在香炉边,彬彬有礼地请大君在早就设置好的客位上坐下。弘吉剌站在大君的背后,觉得脚下厚厚的绒毯真是太软了,几乎让他站不稳了。但是他并未丧失警惕,瞪大他犀利的眼睛扫视周围。对方似乎并没有敌意,偌大的帐篷里只有几个文臣装束的人,甚至还有一个奉酒的年轻侍女,而袅袅香烟的背后,是高高垫起的一张坐床,黑色铠甲的武士斜靠在坐床边,以手支额。他身边的架上是一杆沉重的长枪,而他的腰间则悬挂着修狭的佩剑,一缕红色的丝绳扎成十字花,封住了那柄剑。

            帝剑承影!弘吉剌听说过这柄不能出鞘的不祥之剑,那么佩戴它的只能是东陆的皇帝。他忽地有几分激动,虽然是他的敌人,可是他隐隐约约听过这个皇帝身上发生的事,是任何一个草原上的好汉子都不能不为之赞叹的。他瞪大了眼睛去看皇帝,却不禁有几分失望,完全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皇帝高而消瘦,没有威临四州的霸气,却隐隐地带着病容。他的脸色白得惨淡,衬得眉毛漆黑如墨,因为消瘦,眼眶显得尤其的深,又一直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把眼睛都遮住了。

            “既然青阳国主已经到了,那么我们就开始吧。”刚才请大君入座的年轻文尘站了起来,“鄙人谢墨,大燮太师领太常寺少卿,奉陛下旨意,主持这次和谈。”

            无人应声,皇帝和大君不约而同地以完全一样的姿势低垂眼帘,看着自己脚前三尺的地方。

            谢墨环顾周围:“兵者不祥,所苦的是平民。我们两军接战十四日来,大小战斗数十场,各有损伤,眼下大君领虎豹骑精兵,却困在唐兀关前不能再进一步,我军也无意威逼。在下以为正是和谈的良机。”

            一开场竟是这样骄傲的口气,弘吉剌心里一下子就涌起了怒气,可是大君没有说话,他也只能把怒气生生吞了回去。

            “我军三战连捷,斩杀骑兵七千余人,俘获战马三千五百余匹,军械和兵器都不必提了。根据我们斥候的回报,如今青阳国尚有虎豹骑精锐一帐共五千人没有调动,此外鬼弓武士一千人,轻骑一万六千人,共计两万两千人,都是骑兵,各备战马两匹,所以马匹和其他牲口约计四万五千。以这样的兵力横扫瀚州或许不在话下,但是在东陆第一雄关唐兀关下,已经是进退两难。希望在下的消息没有出错。”谢墨脸上带着笑意,却是弘吉剌最痛恨的带着得意的阴损笑容。

            弘吉剌忍不住了:“你们斩杀的都是骑兵么?其中有五千人不过是流浪的牧民!他们不过是被都族放逐,冒险渡海进入东陆放牧,已经被海浪吃掉了许多的亲人,可是踏上陆地,还要被贵国当作敌寇杀来领赏。这就是谢太师所谓的连捷么?大燮的马草真有这么贵?我们草原人的性命又真的那么低贱么?”

            谢墨从鼻孔里轻轻地哼了一声:“不是武士又如何?他们既然是牧民,就该留在草原上,难道瀚州草原养不活他们,就要我们大燮来养么?”

            弘吉剌被对方的轻蔑彻底地激怒了,他上前一步指着谢墨,微微地颤抖着,干脆用力指向了一言不发的皇帝:“是!我们草原上是贫瘠,种不出粮食,养不活许多人。可是我们的人也都是父母生下来的,辛苦地养大。你们东陆人说我们侵占了你们的土地,可实际上怎样?不过是一些可怜的牧人放马吃了你们的马草!你们就把他们当成武士杀了,拿着他们的人头换赏钱!你们说我们是蛮人,到底是谁更野蛮?这就是你们东陆的仁义么?这样的王是你们东陆的王么?还不如我们草原上的野兽!”

            话音落下,高坐的皇帝忽然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纯黑的虎一样的眼睛,弘吉剌身子一抖,不知为什么就觉得冷,他像是一只被箭穿透胸口的鸟儿,而皇帝的目光就是那支利箭。

            大君的手有力地按在他的肩头,镇住了他的惊恐。

            “真是个好孩子。”皇帝低低地说了一句,又垂下眸子。

            “谢太师说下去,”大君的声音静如止水,“我们为了停战而来,只问大燮的条件,大燮的条件是什么?”

            “虎豹骑请大君带走吧,但是剩下的人,全部留下马匹,徒步返回北陆。从今以后,每年青阳进贡战马一千匹,龙血马两匹,其它种马十匹。青阳部骑兵撤到雪嵩河以北,大燮在南望峡北三十里筑城,驻兵一千人,称‘瀚州都护府’。”

            “你们!”弘吉剌几乎瞪裂了眼眶。

            大君按住了他:“就是这样么?”

            谢墨微微一愣,没有料到是这样平静的反应。他笑了起来:“此外都是小事了。要求大君称大燮为‘上朝’,自称‘下国’,每年一度,陛下生辰时亲自写表祝贺。听说大君和陛下是幼年的故人,陛下的生日,大君是知道的吧?”

            “如果是这样的要求,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大君看了谢墨一眼,指向了皇帝,“这里可以跟我谈条件的,只有他。你让他亲口告诉我,说他希望青阳像一个屈辱的战败者那样,缴上武器,放弃跟随自己一生的战马,永远做大燮的奴仆。我真的很想听到这句话。”

            “这……”谢墨的脸色变了变,挤出了几分笑容,“主上最近头痛症发得厉害,平时都不能接见臣子们,这次是为了大君特意抱病前来的。说话伤神,大君还是不要勉强了,我所说的,都是主上来前口授的意思,谢墨绝不敢有半分的歪曲。”

            他招手唤来了一旁奉酒的侍女:“若是都在火头上,和谈也就谈不下去了。大君原来,我们少歇一刻,奉一杯酒为大君洗尘。”

            侍女是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战战兢兢地低头膝行而前,把银盘递到了大君的面前。不知道是否畏惧蛮族之主的威严,她也不敢抬头,哆哆嗦嗦的,酒爵中的酒液都要被晃出来了。

            大君沉默着没有去接酒。

            弘吉剌有些可怜这个侍女,觉得在这个剑拔弩张的帐篷里,她好比一只处在笼中的小鸟,而笼子上无处不是刀锋。

            他挡在了大君面前:“我们蛮族人不喝敌人的酒,如果喝了,就是决战的表示。但是我们今天是为了停战而来,所以我们不会喝你们一滴酒,也不会碰你们一块肉。”

            这些都是父亲铁颜教给他的。不能让大君碰任何饮食,这是铁颜第一条嘱咐。

            “没用的东西!敬酒都不会!”谢墨低低地斥责了一声。

            侍女抖得更厉害了,托盘忽然一倾,酒爵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