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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但她也不得不这样做.她们都是那个社会的人,不可能远远超过那个社会的水平——社会就是那些公式的缔造者.

        现在刘锜娘子按照那个公式,严肃地、一丝不苟地为亸娘打扮起来.亸娘又身不由主地按照那个公式,被刘锜娘子打扮出来.

        自从少女时代以来,刘锜娘子就在自己的心目中摸拟出一个十全十美的新嫁娘的典型.但在她自己的婚礼中没有能够实现.因为当时她也是身不自由地被别人摆布着,左右着的.别人按照自己对于公式的理解,把她打扮出来,完全不符合她自己的愿望.此外,在婚礼进行中,她不由自主地偷偷睃了新郎一眼,他们还没见过面哩!他的俊秀的容仪和迥然出众的风度使她发了慌,竟然失去一个新嫁娘应有的矜持,她走错了步伐,破坏了婚礼的节奏.这是一个东京的新嫁娘可能造成的最大、最严重的错误.这一过失使她想起来就感到无限惭愧,而且它还是一个无法弥补的终身遗憾.

        从那时以来,她又看到过无数新嫁娘,她的眼界益发开扩了,她的典型又有新的发展、补充和修改,使它更趋于完善.但是它永远不能在自己身上实现了.自从承揽了亸娘的喜事以来,她一心一意地想把这件事办得十全十美,要把自己的经验教训全都告诉她,免得她重蹈覆辙.更加重要的,她要在亸娘身上实现自己的理想.这是为了亸娘、为了马扩、为了大家,也是为了自己.一个结过婚的少妇最大的喜悦,就是在一个少女身上重温自己少女时代的旧梦,并且在她身上为自己结第二次婚,以弥补她在第一次婚礼中的不足之处.

        她用着一个造型艺术家要完成一件杰作那样的专心致志工作着.在动手创作以前,她早已在自己头脑里千百遍地考虑过、研究过,现在不过把那思考的结果复现在具体的形象中罢了.可是在创作过程中又会产生千百个在她的抽象构思中无法预料到的困难.只要有一点疏忽、一点差池,就会破坏整体的效果.她一丝不苟地工作着,绝不允许有一点干扰.

        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充分经验的亸娘,知道自己只有百分之百地服从,百分之百地听她摆布.她委身给她,把自己的头发、脸颊、眉毛、嘴唇以及一切可以加工化妆的部位全部上缴给她.刘锜娘子梳着、描着、洗着、涂抹着,她时而坐着、站着、看着、凝思着、皱眉着,直到心神俱化的程度.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已经消失了,她忘掉她是为了亸娘的结婚,是在亸娘即将离开的房间里,是在婚礼即将举行前,甚至是侵占了婚礼的时间在化妆.忽然听到外面鼓乐频催,有个妇人欠考虑地闯进房里来报告道:

        "新郎迎亲来了,请新娘快快打扮好出去!"

        "让他在外边等一会,还早着呢!"刘锜娘子连手里的梳子也没放下,就把那妇人打发出去.

        第三次催妆的鼓乐又响了,一个妇人小心地把颈子伸进房来,笑嘻嘻地试探道:

        "时间不早了.四厢和官人在外面可等候得心焦啦!"

        "这里还没好哩!"刘锜娘子简捷地回答,"他们等不及,就叫他两个成亲去."

        等着、等着,她终于完成了最后的一笔——画眉之笔,还得留出时间来给自己欣赏一下,然后得出结论道:

        "这可是十全十美的新嫁娘,无毫发之憾了!"

        就在这一瞬问,她忽然惊慌地发现亸娘鬓边的一支插花从原来的位置上挪动了二、三分.这二、三分的挪动,非同小可,似乎有使东京城发生陆沉之虞.幸亏她及时发现,还来得及纠正,才使得这座名城和百万居民免掉一场浩劫!

        经过她再一次地审查、鉴定和验收以后,这才把亸娘交给前来迎亲的马扩.亸娘自己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她立刻被人簇拥着坐上一架轿子,然后又在男家门口走下轿子,总共只有那么几步路,上下轿子化去的时间比坐在轿子里走路的时间还多呢!然后她被人搀扶着踏上一条铺着青布条子的走道.她清楚地记得姊姊事前的告诫:她必须笔直地在青布条子上行走.如果走歪一步,把鞋底踏在地面上就是很大的失礼.她不明白作为新嫁娘,她为什么没有权利踏在自己家的地上?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走歪一步.

        然后有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妇人捧着一面铜镜,面孔向她,倒退着引导她前进.这个妇人的步法是这样熟练,她向后倒退着走路,每一步都稳稳地踏在狭窄的布条上,没有走歪一步.在她身后青布条子的走道中间放着一付马鞍和一管秤.倒退的女人好像在背心上长了眼睛,头也不回,一步就跨过它们.有一霎那,亸娘犹豫了,不知道应当怎么办,她举起乞援的眼睛寻找姊姊.姊正在她身旁呢!从她的一瞥中就了解她要求什么.姊用一个微小的动作示意要她跨过去.她轻轻地把她没有穿惯的太长的裙裾拎起来.顺从地、勇敢地从象征"马上平安"的马鞍和象征"称心知意"的秤干、秤锤上跨过去.观礼的人都欢呼起来.为了她已经取得进入新房,坐上新床的权利,好像她已经取得结婚的一方的"决赛权"一样.

        新房里红烛高照,在逐渐加深的夜幕中,把同样颜色的帐幔、被子,桌围、椅帔和用绸绢托成高悬在屋梁上的采毬儿融汇成一片喜庆的气氛.许多不相识的女人都跟进新房来.她们是一群职业的观礼者,只要在接近的阶层中有哪一家举办喜庆大事,她们都会转弯抹角地通过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带着赶庙会一样兴奋愉快、唯恐落后一步的心情赶来观礼.如果没有她们在旁摇旗呐喊、呼五吆六,婚礼就不可能进行得这样喜气洋洋、笑趣横生了.如果没有她们的指手划脚、评头品足.新娘的精心打扮和新房的布置也将变成毫无意义了.虽然她们的持论常常是苛刻的,喜欢在象牙上找瘢丝,不是与人为善的,但也起了使婚礼热闹起来的作用.她们是任何礼堂中的点缀品,是人类世界的"喜鹊".想来喜鹊在禽类世界中也一定喜欢去参加同类的婚礼,咭咭呱呱,吱吱喳喳,闹个不休,使得结婚者又喜欢、又讨厌.

        可是孤陋寡闻的亸娘不明白她们出现在她婚礼中的重大意义,她觉得她们与她是完全不相干的,把她单独放在她们之间.使她感到绝对地孤独了.

        她不知道在这绝对的孤独中又等待了多久(有人把结在红烛上的烛花剪了两次,那一定等候得很长久了),才看见刘锜娘子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进房来.亸娘今天已经看见过他两次,第一次在迎亲时,她只看见一片云雾.这一次他走近到她低下的眼角允许看到的距离中,看到他穿了绯色吉服,下摆有着水波的彩纹,然后再看到他在幞头左侧不寻常地簪上一朵大红花,热辣辣地似乎正在燃烧他的幞头.但是受到约束的视线,烛光的阴影以及这一群观礼者的干扰,仍然限止着她,无法把他看清楚.这是他,这是她早已认识、熟悉、了解而又生疏了的他,错不了.但她现在能够看到的只是他的轮廓和影子罢了.

        这时刘锜娘子做了一个有决断的大快人心的动作,示意拥在新房里的人群出去.她们赖着还不想走,刘锜娘子有礼貌地、然而是不容她们抗议地发出号令,命令她们出去.她们这才不得已地退出新房,咭咭呱呱、吱吱喳喳地又去点缀其他地方.

        新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人时,刘锜娘子认真小心地把铺在枕衾上的两端红锦——男女双方各准备一端——绾结起来,结成一个玲珑、美观、大方、巧妙的如意同心结.然后满面含笑地把同心结的一端交给他,另一端交给她,使他俩也被同心结绾结起来,祝福他俩永远如意,永不分离.然后他在前面例行,她在后面顺走,一前一后牵着同心结一直走到热气腾腾的厅堂.这时鼓乐大作,在欢呼和庆贺声中,她俩对拜了,又拜了长辈,亲友、刘锜夫妇以及许多不相识的人.

        直到此时,亸娘一直感觉到她是被人"成亲",而不是自己"成亲",感觉到她不是这场婚礼的主角,他也不是,姊才是哩!要是没有她的主持,指挥,活跃地在前后场奔走照料(如果把筹备的过程也计算在内,她为他们奔走了至少不下于二百里路之遥),这场婚礼是根本无法进行的.

        但是让他们自己做主角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当所有的闲杂人员,连姊也被关在新房之外的厅堂里举行欢宴之际.她和他第二次回进新房.烧着红烛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一只酒壶和一对用彩绸连缳起来的酒杯.她大大方方地从他的手里喝干了他为她斟下的这盏"交杯酒",他也从她的手里喝干了那一盏.经过这一道具有决定意义的手续以后,他们彼此就属于彼此所有了.

        这时红烛烧得更加欢腾,把因为没有外人在内而显得有点空荡荡的新房照得分外明亮.

        她再一次偷眼看他,完全忘掉了姊事前的告诫——她自己因为那一瞥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这一次他们相隔得多么近,她的窥视又是多么大胆,只有少女残余的羞涩感才使她的视线略有保留.她不仅看清楚他的容貌、身量,还深入到他的内心.她似乎要通过这深情的一瞥来补偿他们间十年的暌离.

        命运的安排真够奇妙!他整整离开她十年,然后他们来到一个城市里,有好多次在一所房屋里,她好几次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背影,那声音和背影既是那么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然后,在决定性的今天一天中,不,仅仅在这两个时辰之间,她连续看见他三次,这最后的一瞥是多么重要的一瞥.她仿佛在自己的视线中醮上了胶液.把一瞥中的印象牢牢地粘在心里.她竭力要用儿时的回忆来和现在的他作对比.她发现他已经有了变化,他的身量比那时又长高了好些,他的体格更加结实了,在他的黑黝黝的脸上已经刻上几年来劳瘁辛苦、风霜雨雪的留痕.这些,在今天以前,姊早就告诉过她了,她自己也在不断地猜测着、琢磨着,他确是像她想象中那样地高了,结实了、黑了,她甚至还感觉得他有点"老"了.可是,这是一种青春的老,一种出于少女的过切的期望,把成熟错认为年老的"老".

        正是由于这种青春的力量,她虽然感觉他老了,但是更加感觉他是生气勃勃,精光难掩.

        也正是由于这种成熟的程度,她感觉到在他的沉毅严肃的表情中,有一个没有向她开放,也是她所不能理解,无从探索的内心世界存在着.

        但她同时又发现他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对于她,他仍然是个既亲切又陌生的人,他简直没有跟她说话,一句话也没有说.分别了十年,难道他没有什么要跟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