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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到了及笄之年,自己上市集去讴歌,自述家世,称赞自己容貌之美,手艺之工,表示求侣之意,家穷未婚的男子们看中了她,彼此同意,就可带回家去,成亲后再禀告父母,也要拼凑些酒肉野味宴请亲友."

        "她们很容易就找到如意郎君吗?"师师带着绝大的兴趣闻,不由得和自己的早年生活联系起来.她暗暗想到:如果当初她也到市集去讴歌求侣,凭着她的凄凉身世和绝世容貌,准能找个如意郎君,那么她的命运就和现在大不相同了.现在她处在这个受人作践的屈辱地位上,心灵早受创伤,纵使身分夐绝,面子上好看,她自己明白她只是一盏早已熄灭了内心之火焰的云母薏苡灯罢了.一盏不会放光的灯,不管质地怎样好,造型如何美,也不值得人们的羡艳.

        马扩却没有跟踪她的思想,只是按照事实作了回答,大大破坏了她的充满浪漫气息的想象.

        "贫女们能否找到合适的情侣,"他回答说,"固然要看情况而定.只是俺常看到她们出来讴歌,一回是她,二回仍然是她.讴歌的调子又是那么凄清动情,想来总是不如意时居多."

        "天下的贫苦人都是一般,不如意事常居八九,哪有好日子叫她们过?"师师感叹道,同时又提出一个要求来,"宣赞既然几次听了她们的讴唱,想必已经听懂,且唱一只,让我们也学着唱唱."

        这个要求对于马扩真是太过分了.他生平除了军歌以外,什么曲子都没有唱过,又何况是女真姑娘的歌曲!他刚才讲的这些,都是根据舌人转译,才知道个大概,哪里就听得懂歌曲内容!更加谈不上学着唱了.

        师师一见马扩为难,就微笑着收回自己的要求,再问:

        "宣赞去了几趟,总学会了他们的说话,可以和他们对答会话了?"

        "说来惭愧,虽然去了几趟,接伴的官儿和舌人老是跟在脚后跟,哪有学话的机会?再说俺这个笨脑袋,学会了几句也记不全.到如今,只记得几个单字罢了."

        "好,好!"师师孩子般地焕发起来,"歌唱暂且寄下.这女真话一定要宣赞说几句,试试咱这个笨脑袋,在这一夕之间,能够记得下多少."

        随着他们间的亲密的谈话,一个神秘莫测、高不可攀的李师师逐渐退隐幕后,代之出现的是一个天真娇憨、坦率诚实的李师师.原来来自社会底层的李师师天性确是真实和坦率的,她并不喜欢作伪.贫家女儿一无所有,无所用其掩饰和遮盖.可是她不幸当上了歌妓,更不幸成为了名歌妓,职业需要她披上一件伪装.她不得不按照职业的要求,违反自己的本性来处世.在这方面,她锻炼出一整套高级技巧,使她得以在上层社会中应付裕如.特别在她和官家的交往中,她几乎是步步为营的,每句话,每一行动,都含有很深的机心.如果说,她有时也对官家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坦率,那种坦率也是经过加工的,不过出于策略上的考虑,用来掩盖她的机心而已.

        当然她使用机心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要去损害人家,而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因为她时时刻刻都处在被袭击的危险中,人家不惜纾尊降贵地跑来迁就她,目的就是希望从她身上有所得.她不愿出卖自己,就必须用几层厚的铠甲把自己防护起来,她机心越深,防护越严密,就越加得到主动权,可并不使她愉快.有人只希望他自己一个人在世间上昂首阔步,独往独来,他自己到处都是主动的,把别人全部打到被动的地位上去,并以此为乐.天性宽厚的师师,在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并不想用自己的主动去占别人的便宜,有时当她使用了技巧对别人占到优势时,她常会自觉到自己是个不好的人,是个弄虚作假,在精神上受到玷污,自己决不希望与之做朋友的人.

        现在她是跟一个毫无矫饰的年轻人在说话.这个青年既不想取悦于她,也无意要她取悦于自己(根据她的经验,通常被她接见的人,很少没有这两种、或者至少是其中之一的想法).他只是出于善良的意愿顺从师师的要求,老老实实地说着自己在异乡的感受,他反映的是客观事物,也表达了主观想法,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真实.作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本来就该如此,好像一棵树木,本来就应该按照自然的要求那样生长发育.可是偏有人喜欢病态的美,喜欢矫揉造作的美,偏要把一棵正常的树修剪得或者强扭得像他们所认为"美"的那种变形.师师感觉到当代的人物也被社会的压力扭曲得变形了,接触到他们,她就会产生一种好像油腻吃得太多而引起的恶心的感觉.

        正因为如此,马扩的真实、自然的力量很容易就把她征服了.她自己也逐步脱卸那件为了适应那些访问者而穿上的伪装,逐步撤回一个歌妓对于来客的必要的警戒和防御,最后成为一座完全不设防的城市.她用不着做作地爱娇了,刚才他们进门时,她还是那样做作着的.其实一颗天真未泯的少女的心,本来就是爱娇的,无所用其做作.她用不着以忧郁的甲胄来预防他们的过分接近了,他们并无这样的企图;她用不着钩玄稽沉地从他的心里去钩取什么,他早已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他愿意和可能说的一切.

        只有对付有同样社会经验而又别具用心的人才需要搬出她那套高级的处世技巧,否则便是一种凌欺的行为.她卸去伪装,恢复了本来面目,自己也感到轻松愉快.

        "多么奇怪!"在一旁观察的刘锜不禁大为惊奇起来,想道,"难道眼前这个师师就是以骄贵矜重著名于京师的李师师?不!这简直叫人不敢置信了,她变得多么快,变得多么厉害,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四厢袖手旁观,也不帮衬咱说句话儿!"她看了刘锜一眼,似乎已经猜到刘锜心里的想法,"四厢看咱变了样吗?不!咱可真想学几句女真话,明儿也被派出去跟他们打交道哩!"

        "谩都歌!"看见师师一心要想学女真话的那付傻劲儿,马扩不禁说出一个不太好听的字眼,然后应师师的要求解释"谩都歌"是一心一意要想得到什么的痴心汉的意思.

        "咱可真是一个想学女真话的谩都歌呢!"师师欣然同意地说.

        其实马扩对女真话的知识也确是十分有限的,他说了几个单字,一般的官儿称为"孛极烈",称官之极尊者和国主的继承人为"谙版孛极烈",大官儿为"固论孛极烈",宗室的男子是一个汉化的词儿,称为"郎君".夫称妻为"萨那罕",妻称夫为"好痕",和睦爱好称为"奴申",好称为"塞痕",坏称为"辣撒".这最后的一个词儿发音十分拗口,他说了两遍也没说准.

        "还有吗?"师师把它一一记熟了,用了她的女性的柔和的发音在心里重温一遍.再问.

        "还有一个不好听的字,"马扩又想起一个,"女真人犯了法,轻则用柳条鞭打,重则用大棒敲杀,这个刑罚,他们称为'蒙霜特姑'."

        "听邢太医说起,"师师笑嘻嘻地把已经记得的词儿串成一串说,"令岳是个蹇谔正直的长者,新近把爱女遣嫁宣赞.宣赞新婚燕尔,一定能曲尽为夫之道.但愿宣赞是个'塞痕好痕',与'萨那罕'永保'奴申',体得惹怒了令岳,把你'蒙……姑'的."
        "师师不必担心!"刘锜道,"宣赞的新夫人与内子亲如姊妹.宣赞要有一点'撒野'……"

        "撒辣,不是撒野,"师师含笑地纠正他.

        "是那个拗口的词儿."刘锜点点头,"宣赞对新夫人要有一点撒辣,休说他的老丈人,就是内子也不会答应他,顶少也要叫他尝尝柳条鞭的滋味."

        师师十分高兴听到这句话.然后她以一句东京式的诙谐结束了这场谈话:

        "怪道两位形影不离,原来你们哥儿俩的衣襟是连缀在一块的."

        (二)

        夜晚来了,就官家交下来的任务而言,他们已经很好地完成了,就他们自己而言,也过了非常愉快的半天.现在他们交换着眼色,准备兴辞而归.伶俐的师师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这项罪恶企图.

        "二位难得光临,"她马上先发制人地把他们截留下来."宣赞又是头回在此作客,这一去了,不知要过几时再得见面?哪能这样容易说走就走.今天务必留下来喝杯水酒,不可辜负了咱这番心意."

        马扩不知道应不应该留下来,第二次向刘锜递去询问的眼色,刘锜马上作了肯定的示意.他当然最明白东京的行情,让李师师出面挽托官家邀请他们前来,这还不足为奇,由师师亲自殷勤地留饭,这却是他们可能膺受到的最大的光苯,东京城里哪有比这个更高雅的宴饮,连御宴也比不上它.傻瓜才会拒绝她的邀请呢!

        这一切又逃不过师师那明察秋毫的眼睛,她希望他们能够用朋友的观点而不是用东京人的通常的观点来评价她的邀请,既然她是以一个真诚的朋友的身分而不是以歌妓的身分来邀请他们.这个,马扩自己应该作出判断.她为马扩的稚气甚至有点感到遗憾了.

        "宣赞是事事都要向四厢咨询请示的,"她浅浅一笑,带着一只小小的钩子,希望不至于刺痛他,"真不愧是个听话的好兄弟."

        于是他们留下来拜领师师的酒饭,默默地咀嚼和品味这个莫大的光荣.师师为他们准备了很高级的"乳泓白酒",几色简单然而是很精致的菜,还有师师一时兴起,亲自下厨去试制的"龙女一斛珠",这道菜化去师师很多的功夫,在烹调技术上与她老师比较起来,自然还有"鱼目混珠"之嫌,但是拌着师师的一片盛情,再加上各式各样可口的佐料,品尝起来也当得起"韵梅"的评语而无愧.

        晚餐以后的醉杏楼,暂时停止了谈话,忽然出现一片静谧的世界.一缕细细的幽香凝合在寂寞的空气里,似乎把整个阁子都冻结起来,只有烧得欢腾的蜡烛,不时颤动一下,发出"嗤——嗤"声,才稍微打破了一点室内的均匀感.

        那幅"玉楼人醉杏花天"的楼台人物工笔画早已摘去,官家的赠画也被临时撤去.一枝斜斜地躺在胆瓶中,睡意朦胧的杏花暂时填补在那方蒙着深紫色壁障的壁间空档里.她原来是高傲绝世、孤芳自赏的,现在被折下来,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是经过精心结构地躺在以壁幛为背景的胆瓶里,陶醉在这片融融泄泄的春意中,正在娇慵地舒展双臂,一任人们去欣赏她的媚姿.

        杏花好像用一幅冰绡雪縠,轻轻叠成数重,裁剪而成.在花瓣儿冰雪般透明的质地上,淡淡地化开一层红晕.是哪一双灵巧的手,把一点薄薄的胭脂匀注在她的粉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