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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他本人也有过三次下台、上台的反复经历.总之是有例可援,他不会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除非自己不争气,等不到那一天.

        只是眼前的处境的确不大佳妙.人家攘夺了他的伐辽复燕的发明权,还心狠手辣地把他打成反对派,连官家对此也深信不疑.正月十五举行告庙盛典之前,官家甚至说过"蔡京反对复燕,就叫他不必参加典礼了"的话,后来经他再三乞求,总算勉强恩准他忝陪末座.其实他又何曾反对过伐辽,只不过人家不允许他从看得见的利益中分润一杯羹,他心里不免有点小小的牢骚而已.

        "怨灵修之浩荡,终不察夫余心."

        经过了这番委曲以后,他真的像屈原一样抱怨起官家来了.文章华国的蔡京,虽然自幼就熟读经史骚赋,只有处于贬谪的地位中,才真正热衷于《楚辞》,近来他不离口地朗诵《离骚》,从这里很可以窥测他不平静的心境.

        可是朗读《离骚》,毕竟只是一种发泄不满情绪的方式而已,无裨于实际.当一腔功名心烈火似地燃烧着他的胸膛的时候,他怎么甘心跟倒霉的屈大夫去打交道?只要看看他这本新刻《楚辞》卷首上附刻的屈灵均的绣像,一副愁眉苦脸、憔悴行吟的样子,就生怕屈原的一股晦气会像瘟疫般地染到自己身上来,那真叫他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翻身了.当务之急,他应当拿出实际行动来使官家相信他主张伐辽复燕的初衷,始终不渝,而他没有在议状上署名,却是别有一段苦衷,并非有意立异,这样才能为自己的再起创造条件.

        背晦的冷人碰不得,要烧热灶,千万不要烧冷灶.目前天字第一号的热人是童贯,为统军伐辽的童贯举行一场饯别宴会,才是改变官家看法,纠正一般舆论的现实考虑.宴会的规模越大,越豪华,就越足以证明他支持伐辽之积极.为此,他作了广泛的宣传,大造舆论,并且让薛昂到镇安坊李家去借用"一尺黄",借到了固然足使宴会生色,即使借不到,此事流传入禁中,也好让"不察夫余心"的官家察知他的衷情,这才是公相太师一箭双雕的神机妙算.可笑老大粗薛昂从镇安坊碰了一大鼻子灰回来后,就大发牢骚,说什么要叫人纵一把火,把阁子连同牡丹花一齐烧掉了,大家赏不成花.这个薛昂枉自追随他三十年,何尝能够体会到他的这层深意.

        以上就是太师鲁国公蔡京,不惜暂时低下他一向高昂的头,为他的老部属童贯举行一次盛大宴会的政治背景,不了解内情,不深入探索公相大人的心理状态,徒然惊奇这个宴会的盛大和豪华,那只是皮相之见.

        (二)

        东京城东的太师赐第是一座沿着汴河北岸建造翻修的大宅院.它依靠太师桥而出名.东京人也许还有不知道太师府座落在哪儿的,但要问到太师桥,连得八、九岁的孩子也会干净利落地回答:"老爹,你活了偌大一把年纪,颠倒问起太师桥在哪里了.谁不知'春风杨柳太师桥',就在临汴东街老鸦巷口那座大宅院前面."

        "春风杨柳太师桥"原是一句诗,现在通俗化到成为小儿的口语,太师桥的盛名可想而知.不错!太师桥正对蔡京赐第的大门,随着蔡京本人官阶不断地上升,赐第建筑范围的不断扩大,这座桥也一再翻修,面目全非往昔了.现在的太师桥是赤栏、朱雕、玉阶石墩,其精丽和奇巧的程度完全可以与蔡京本人的身分相媲美.虽然这座桥远在蔡京还不过当一名学士的时候,就被他的家人讨好地称为"太师桥"了.

        在蔡京致仕的两年中,为了不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为了不至于给人造成一种"车马冷落门前稀"的印象——这是一个罢了官的宰相和一个年华老大、过时的名妓同样最害怕的事情——他比过去更加注意大兴土木,装修门面.有时是开封尹盛章的顺手人情,有时是总管艮岳工程的新贵朱勔把吃剩的肉骨头扔几块给他,有时也不免要自掏腰包,但总之是把第宅花园连同马路桥梁都修建得比他当宰相时更加讲究了.

        今天,轮到他大宴宾客之日,这座堂堂相府,这一并排五大间、亮晶晶地发出金钉和铜兽环的炫目光彩的黑漆大门,这座红彤彤的太师桥,全都打扮得焕然一新,赋有今天相府中任何人应有的逢迎讨好、献媚凑趣的姿态.连得夹岸密植的碧毵毵的杨柳也在展开笑靥,乱睃星眼地勾引路人,连得蹲踞在大门口的一对石狻猊也变得眉开眼笑、喜气袭人,不再像往常一样气象凶猛、面目狰狞地欺侮过路的老百姓了.

        "宰相家奴七品官",相府的豪奴们本来都是不可一世,站个门班,一个个腆胸凸肚地欺压行人、调戏妇女、勒索来客,十分威武.今天不但他们,连带一大堆的干办、虞侯、元从、相府的小总管们,也一个个穿戴起来,一个个都缩进肚皮,换上笑脸,控背弯腰地迎候来宾,替他们称衔通报,兼管车舆马匹,招待仆从们饮茶喝水,服务得十分周到.连走两步路,也带着小跑步的姿势,看来十分顺眼.

        刚到未牌时分,就来了第一批趁早的客人,原来客人的身份与作客时间往往成为反比例,身分越低,来得越早,就越显得对主人家的殷勤.然后是大批客人陆续来到.临汴东街上顿时出现了车水马龙、人语喧阗的盛况.一条宽阔的大道以及邻近的老鸦口、小花枝巷等几条街巷都显得拥挤不堪,车马掉不过头来,相府门口这么多的司宾执事也有接应不暇之势.

        在桥那边也闹嚷嚷地挤着一大批专看白戏的闲汉们.他们虽然拿不出五十两白银,买到一分请柬,却都是愿过相府的屠门前来大嚼一顿的饕餮之徒.他们带着无限羡慕的目光,迎接着每一个知名的官儿,看他们被亲随元从从马背上扶下来,从车舆中吐出来,在门口受到殷勤周到的接待,然后又目送他们被送进好像海洋一样深邃的二道门、三道门,被里面的看不清楚的花团锦簇所吞噬,感到黯然消魂,无限动情.

        在这个不受干扰的地区里,永远不缺少相互提供补充而大大丰富起来的马路新闻,谈话资料.这里也是一片舆论阵地,采风的诗人和注意社会动态的史家们如果跑来,一定可以听到无穷无尽的骘评人物、贬褒臧否和许多珍贵的新闻掌故,只是从市民观点出发的月旦,不一定能入得他们之耳.

        "上回圣驾临幸,俺有点小事,没有赶上,今天总算是躬逢其盛了."

        "圣驾来临,把门口的闲杂人等赶得一个不剩,哪容你大剌剌地在此高谈阔论.俺是躲在石牌坊后面,好容易偷看得一眼,门口一大堆侍卫、内监,一个个轻声轻气,比不上今天热闹."

        "好匹骏马,"有人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连同这副金辔鞍,外加八宝玉柄丝鞭,怕不值二千两银子?有朝一日,俺骑着它到万胜门外孟家花园去兜一圈,死了做鬼也风流."

        "你有眼不识泰山,人家钱皇姑大衙内的宝马,轮得到给你乘?"

        "向驸马、曹驸马联翩来了,这两联襟的派头儿比钱衙内又高出一头."

        "郑少师来了,这是正角儿上场的时刻了."

        "这郑少师走了他皇后妹子的脚路,才做到极品大官,如今连公相也要让他三分,张左丞成天价在他身边打磨旋儿,好不令人羡慕!"
        "好煞也只是个裙带官儿,值得什么?"

        "裙带官又碍着谁的事?只怪你爹娘没养出个千娇百媚的女儿来,害得你也做不成国舅."

        "你的大妹子倒是长得像模像样的,"这位似乎熟悉对话者的家史,插上来说,"俺在元宵那夜看见她穿件大红对花缠袄,涂抹得唇红面白,好个体面相儿.怎不进宫应选?让官家看中了,你也捞个裙带官儿做做."

        "呸!你妈才进宫应选,去让官家挑中哩!"

        "俺老娘早死了,你妈带着你大妹子进宫去才妙咧!母女两个一齐中选,官家又选了妃子,又选了太妃,还挂上一个油瓶,妙哉,妙哉!"

        "你们满口胡扯什么,看看朱勔的这副派头儿.想当年梁太尉也是神气活现的,今天跟在朱勔屁股后面,倒像只瘪了气的毬儿."

        "你们看见朱勔肩膀上绣的那朵花儿?说是官家御掌在他肩上一拍,他就绣上花,不许别人再碰它了,好小哉相.那厮前两年还在苏州玄妙观前摆个冷摊儿,还比不上俺体面呢!如今八面威风,目中无人,俺就看不惯这个暴发户!"

        "说起毬儿,怎不见那高来高去的毬儿?"

        "那倒真是一只胖鼓鼓的毬儿,你踢他两脚也好,揿他一把也好,它就不会瘪下去."

        "嗐!这还了得.你倒去踢踢他、揿揿他看,管教你的脑袋毬儿般地着地乱滚."

        "那只毬儿呀!这早晚还在东姊儿巷的姊儿们身边滚来滚去,滚半天才得来呢!人家官大心大,架子也跟着大了."

        "张押班也没看见?"

        "早哩!张押班得伺候官家吃罢晚饭,自己才得抽身出来赴宴."

        "张押班在官家面前是个奴才,"有人带着哲学家般的口气,无限感慨道,"在奴才面前,他就是个主子了.俺亲眼看见公相把他恭送出这扇大门口时那副狗颠屁股的巴结劲儿,想来他在官家面前也是这副巴结劲儿的."

        相府大门还是发出亮晶晶的黑漆的光,它记录下无数送往迎来的账,似乎很愿意站出来为这位哲学家做个证人.

        "人要走时,狗要逢主,"一个公相的高邻发表他的高见,"这两年,咱们这位高邻公相大人也算是不走时运了."

        "公相大人有公相大人的手面,"有人不同意他的看法,"背后靠牢官家这座靠山,下面又有余少宰、薛尚书捧住大腿,哪能这样容易就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