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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一天,刘锜在教场上看了禁军的教头们正在训练新兵.教头呼五吆六,满头大汗,十分卖力,新兵们却好像学塾里的顽童,转来躲去,不肯听话.叫他们前进,他们偏向后退,叫他们向左,他们偏转向右边,闹出不少笑话.刘锜回去把这些情况跟家里人说了.

        "贤侄,照这个样子,他们上得了战场?"卧床养病的赵隆关心地问.

        "差得远哩!"刘锜不满地摇头道,"这些游民,好逸恶劳,懒散惯了,一时间哪肯听军法钤束?"

        "就算训练得差不多了,"马扩补充道,"别看他们在教场上抡得动抢,跑得动马.一旦上了战场,见得敌人,真刀真枪地厮杀起来,可又是另一样了."

        "上了战场,见得敌人,只要手里的枪拿得稳,口里咽得下唾液,就算能打仗了."赵隆再一次补充,"他们哪里就做得到这两样?"

        这是经验之谈,可是刘锜娘子和亸娘都不相信,天下哪有咽不下唾液的人?她们看看丈夫,刘锜和马扩却点头同意赵隆的话.

        职业军人的刘锜、马扩都记得他们第一次上战场时,嘴里干呼呼好像要冒出烟来似的.他们是军人世家,对战争有长期的思想准备,初上战场,尚且会发生这种生理变态,这些仓猝成军,又未经好好训练的新兵,就顶得了事?不消说,他们对这是十分耽心的.

        可是王黼、童贯又有另外一种想法,他们并不要求新兵在战场上咽得下唾液,抡得动枪,跑得动马.这些都无足轻重.因为根据情报,根据他们乐观的估计,目前天祚帝逃走,辽廷已呈土崩瓦解之势,朝廷大军,只要在河北前线虚张声势,耀武扬威一番,残辽的君臣就会纳土归降.真正的战争是不存在的.无论西军、无论这支新兵都是备而不用.他们既不愿让西军白捡了这个便宜去,又怕种师道不听约束,擅自动兵.万一真的打几仗,给了西军立功的机会,那时种师道就更跋扈难制了.《兵法》上不是有过"上兵不战"、"不战而屈人"的话.童贯此去的任务不是让西军而是让他们自己去取收获之功.在约束西军不使立功这一点上,王黼与童贯的利害关系和见解都是一致的,虽然王黼也不喜欢童贯独自揽权.

        为了约束西军,他们除了让童贯自携一军北上外,还怕种师道难制,不听话,特别奏准了官家,请官家亲自制定《御笔三策》.御笔写了,付与他们保管.《御笔三策》的内容也无非是告诫前线将领,不要与辽军认真作战,而要让它自行纳降,才是上策.

        深信一场规模盛大的"告庙大典",一盆由宠姬手制的"新法鹌鹑羹"就可使完颜阿骨打乖乖听话的宣和君臣,自然更相信一次耀武扬威的阅兵典礼,一番虚张声势的勒兵巡边就可使辽廷俯首臣服,这是十分肯定,毫无疑问的事情.有什么必要花费很大的气力去训练一支真能作战的部队呢?

        抱着这个乐观的想法,认为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以后,宣抚使童贯就面圣奏请出师之期,还乘机提出一项他久已羡艳的要求.要求把宫廷的军乐队"钧容直"暂时拨借宣抚司使用.

        "微臣功成之日,"他一厢情愿地奏请道,"俾钧容直在大军之前,前歌后舞,直入燕都.亡辽君臣闻金鼓之声而震慑丧胆,燕京父老听钧天广乐而重覩汉家威仪,岂不猗欤盛哉!"

        官家慨然允诺,准拨"钧容直"暂归宣抚司调用,并且亲自翻了历书,择定四月初十黄道吉日为出师北征之日.预定那天早晨,要在大教场检阅全体官兵,官家亲自到斋宫"端圣园"来观礼,参加检阅,为大军饯行.

        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只有一件大大出于宣抚使童贯意料之外的事情,官家临时忽然加派蔡攸为陕西河东河北宣抚副使,随同大军北上.

        怀着好像到果树园顺手去采撷一颗烂熟桃子的轻快心情的童贯,现在又要加上蔡攸,比过去几天更加忙碌地领宴辞行,大做交易,并且慷慨大度地答应功成之日.就用四百里急递把燕京的土仪优先馈赠给京师的请亲好友.名为"馈赠",其实还是一项买卖.人们知道所谓土仪,大有轻重好坏之分.童贯、蔡攸唯利是图,六亲不认,从来不会把重礼白白送人,除非你愿意成为他们的驻京坐探,为他们传递消息打听行情,为他们做一切他们需要你帮忙的事情.

        (二)

        大军出发的日期,已经屈指可数,关于刘锜的新任务,虽然有过各式各样的传说和推测,正式任命,却一直没有发表.

        刘锜自己也有些焦急起来.难道官家亲口答应过他的诺言也不算数了不成?他想到新任命之所以一再延误,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他推测这个作梗的人可能就是高俅.高俅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去年高俅加封为开府仪同三司,刘锜既没有参加他的庆祝宴会,也没有送去贺礼,高俅恨在心里,现在又加上了丰乐楼上的一箭之仇,他决不肯善罢甘休.刘锜推测得不错,可是他还没想到高俅之所以能够阻止他到前线去,是作为替童贯拼凑、招募一支军队的交换条件而提出来的,这又是一笔交易.官场本来就是商场,什么事情都要讲斤头、论价钱,有来有往.何况童贯本人对刘锜也没有好感.刘锜总是偏在种师道一边说话,一旦到得前线,岂不是叫自己办起事情来碍手碍脚!由于童贯的坚持,官家这次又只好食言而肥了.

        刘锜不能上前线去,还是个人的小事.

        由于三个月来时势的发展,由于他和赵隆、马扩的接触和彼此影响,特别由于他看到童贯、王黼等人做的事情不成气候……这一切都给他构成了一个印象:战争前途未许乐观.比较春节前他到渭州去传旨的时候,他的心情和看法已发生明显的变化,那时何等意气如云,信心十足.而现在,他对胜利的看法似乎变得渺茫而有点难以捉摸了.这个曾经是主战派,现在也仍然是主战派的刘锜目前陷入于极大的思想矛盾——理论上应该打这一仗而事实上又未许乐观.

        和刘锜的看法相反,刘锜、马扩都明确地感觉到这几天有一种可以称之为"胜利病"的瘟疫,正在东京城各个角落里传染蔓延开来,有席卷全城之势.人们谈论到这场战争时,无不眉飞色舞,坚信辽之投降,燕云之收复不仅是可能的事情,而且也是必然的事情,甚至不是将要发生而是正在发生、或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

        在东京的街头巷尾,到处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

        "听说老种经略相公统率大军已渡过界河,直薄辽军营垒,好生神速!"

        东京人的想象力真是神速之极!不多几天前还有人怀疑西军的调动,到今天已经凿凿有据地肯定老种经略相公的部队已渡过界河了.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他得到的回答是一声有力的,然而也是轻蔑的:

        "瓒!"

        五代时有个叫做马瓒的人,专喜向人津津乐道已经过了时的新闻.这个马瓒本人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他的大名却被保留在东京人的口语中,用来称呼一切陈腐不堪的新闻以及喜欢传播这种"旧闻"的陈腐不堪的人.
        "瓒"愕然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的消息是十分新鲜的.

        "昨夜来的捷报,小种经略相公挥师直捣燕京城下,陷城力战.咱们说话的这一会功夫,大军想来已经收复燕京了迄."了迄是个专用军事术语,他能毫不脸红地使用这个军事术语,表示他在这方面是个行家,"到此刻还说什么界河不界河,岂不是你老兄在白日做梦?"

        被斥责为"瓒",被斥责为"白日做梦",这是对他的智力进行猛烈的攻击了.在一般人中间,尤其不能容忍在智力方面受到的攻击.有人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孝子贤孙、恺悌君子,却没有人甘愿自认为白痴.当他们受到这方面的攻击时,老是要像一只弹簧那样一下子蹦起来为自己辩护的.

        "燕京城外有条又宽又阔的白沟河,"他立刻提出异议,"小种经略相公又没长着两只翅膀,怎得在一夜就飞渡过去?"

        "你老兄恁地不晓事?"军事专家忽然又以地理学权威的姿态出现,对这个难以感化的"瓒"进行教育,"大宋、大辽接界的界河叫白沟,燕京城下的护城河叫芦沟.俺先父当年跟随童太师(这几天童贯的身价抬高了,人们不再称以媪相、阉相,而是恭敬地称之为太师爷)去大辽贺正旦,芦沟上来来回回就渡了十多回.既然名之为沟,能有多少宽,还不是撩撩裤脚管就跨过去了."

        "芦沟、白沟,同样都是沟,为何渡起来难易如此不同?"

        "此沟不是那沟."对话者不禁勃然作色了,"天底下的沟多着呢!有大沟、有小沟、有明沟、有暗沟、有阴沟、有阳沟,还有泥沟、水沟、山沟、河沟……哪能一概而论?再说也没人说过白沟难渡呀,大军不是一眨眼就渡过了界河白沟?"

        "就算小种经略相公渡得过白沟、芦沟,太师爷还留在京师哩,俺的一个姑表兄弟,新近应募入军,鲜衣怒马,进进出出,好不威武.昨夜俺家为他饯行,他说要等到出月才跟太师北上呢!""瓒"确是难于感化的,"沟"的问题刚解决,又提出这个新问题来辩难."太师爷还留在京师,没动身去前线,小种经略相公怎可僭了他的先,抢先进城?"

        这不是缺乏知识而是缺乏常识的问题了.权威者怜悯地笑起来,显然笑他太幼稚了.

        "童太师真的去了还不是摆摆样子!火热的出笼馒头,谁拿到手,谁就先吃了.小种经略相公又不是傻瓜,难道拿着馒头,等人家来抢着吃不成?你老兄真是太老实了."他一番教育以后,马上意识到这最后的一个用词是要引起严厉的反应的——谁都明白,"老实"就是"傻瓜"的代名词,他连忙扯着他的袍袖,用亲密的口吻来缓和那种严厉性说道,"小种经略相公昨夜进燕京城的消息,俺是从梁太监的门下打听得来的,千真万确.俺只告诉你老兄一个人,千万不要向外传,一旦追根查究起来,说俺泄露了军事机密,可吃不了兜着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