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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判断敌方的战略企图,其危害性莫大于固执所见,一成不变,马扩恰恰就犯了这个严重的错误.这错误造成的后果将要在这次出使过程中不断地反映出来,使它功亏一篑.

        拂晓以前,他们赶到新城①.新城远离前线,不属于前线统领耶律大石的管辖范围.耶律大石派来的接待人员把使臣们移交给新城的地方官,转达了耶律大石的话,就遣返前线去了.

        新城的地方官属于南面宫的系统内,没有义务接受耶律大石的命令.他们也不知道要怎样来接待宋使才算合适.

        过去辽、宋两朝往来,虽然讲对等之礼,但在对等之中又存在着不平等.辽贵族始终不忘记南朝的皇帝是他们的儿皇帝、侄皇帝,即使宋朝力争到以兄弟相称时,辽仍要做个老大哥.辽方的使节、接伴人员在交聘和接待时,往往要以强凌弱,怠慢宋使,在言语、礼节和实际利益上占尽便宜.这种传统的外交方式,随着形势的转变,今天看来,显然是不合时宜了.这一点辽方的官员都已很明白,但是新的方式呢,还没有指示下来.辽政府根本没有考虑到会有接待宋使之举.他们地方官负不起责任,只有驰奏燕京,静候皇后定夺.

        马扩一行人在新城的三天中,受到和前线完全不同的待遇.辽官只有到吃饭的时候,才设盛宴,跑来作一次礼貌上的"伴食",与他们客气周旋一番.最好是远远地离开他们,免得说话、行事出了差错,将来责任落在自己头上.因此马扩他们在新城是绝对自由的,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不去干涉他们、限制他们.

        驿馆四周,终天都挤满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的来问长问短,打听消息,有的单单为了看一看汉家的威仪,回家去好向四邻夸耀他已经见识过南朝的官儿了,然后把他们描摹、夸张到接近天神的地步,有的主动跑来献谋划策;有的还一本正经地说有机密事相商,一定要"承宣"亲自接见."承宣"是汉儿们自己封给宋使的官衔,以后大家都这样称呼起来.

        辽方防范松弛,连得在驿馆门口站岗放哨的也只是一些吃白饭不管事的老兵们,这就增加了这些人的形形式式的活动.

        马扩和随员们一一接见了他们,斟酌情况把谕降的旗榜,填写了姓名官衔的告身和介绍他们同南边去的书函一一分发给他们,相机鼓动他们根据不同的情况以不同的形式来反抗辽政府.

        马扩微微感觉到这次他接触的汉儿,分子比较复杂了,来看他的动机也较多样化.上次他只是以私人身分潜入敌后,人们跑来向他打听消息,发泄对辽统治不满的情绪,表白自己坚决反辽的立场和态度,他们的动机是纯正的,他们的感情是激昂的.置身于他们之间,不但十分放心,同时感到自己的情绪也随之而更加高昂了.这次他有了公开的官方身分,人们不仅向他打听、发泄、表白,也有一些为数不算太少的人希望从他身上获得某种好处.跟这种人接触时,马扩不由得警惕起来.

        这里面可能有两种人,一种是一心只想做官的汉儿,另外一种甚至可能是辽方派来刺探情况的间谍.后一种姑置不论,对前面的那种人,应持什么态度,马扩自己心里也不踏实.他抽空把这种感觉与赵杰谈了.

        "宣赞说得不错,"赵杰想了一会回答:"前日在乡间找寻宣赞的都是庄稼汉,这两天找来的尽多是巨族大姓,他们虽然都是汉儿,却是大不相同的两种人,来的目的也自不同."

        "何以见得?"

        "庄稼人一向受大姓欺侮凌辱,大姓们一向欺侮凌辱庄稼人,他们本来是死对头,怎能相提并论?"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既然马扩提出来问了,赵杰就力图用最简单明瞭的语言阐明这层道理.

        "不论是庄稼人,还是大姓,他们可不是同样受着契丹人的欺侮和凌辱?"

        "庄稼汉是契丹官儿的奴隶.奴隶只想赶走、杀死主人,过自己的好日子.大姓们却是契丹官儿的……小老婆.小老婆与男人一鼻孔出气.老百姓眼睛雪亮,早把他们的心底看透了."

        "大哥说得是,怪道俺早间与一位老大爷说话时,他瞥眼看见一个大姓进来,话没说完,拎起脚就走.神色之间,气呼呼的,似乎也在嗔怒俺不合延接他们,原来他们之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宣赞明白这个就好了."赵杰加重语气说,"大姓们早就卖身给契丹人做小老婆,平日倚仗男人之势,作福逞威,做尽坏事.老百姓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如今看看男人靠不住了,又想卖身给南朝做小老婆.俺看他们脚踏两头船.其心未必可靠,一旦风吹草动,又想卖身给女真人了.做过小老婆的都有瘾,做了一次,还想再做.他们只看在钱势面上,有什么信义可言?宣赞对他们不可不防."

        "大哥想得深远,俺自当谨防."然后告诉他一个笑话说,"难怪大姓们想着卖身投靠,他们的男子其实是靠不住了.夜来伴食时,那个契丹瘟官把俺拉到一边,悄悄地说,'本官好不容易结识得承宣一场,一旦时势有变,承宣休忘了俺耶律克定的名字.'俺当场填写了团练使的告身给他,嘱他时势有变时,要谨封仓库,安抚百姓,以迎王师.他都答应了,千谢万谢地收下了告身."

        赵杰分析得不错,这两天接触中,就有不少人是本地和附近地区的大姓豪族,或者是他们的代表人,前来找"承宣"谈判.他们的谈判,甚至比耶律克定还不爽气.他们扭捏作态,还要看看风头,不肯一下子就出卖自己.有的人要求马扩先舁以防御使、团练使等官衔,将来俟机举"义",为王师效劳.看来他们是要把聘礼索取到手后,再肯下嫁,他们的讨价显然超过了他们应得的身价.马扩一向讨厌这种政治交易,更不相信媒婆们为了抬高卖主身价的花言巧语.但是从根本来看,这些豪族的摇摆、犹豫和投机对于摧毁契丹统治这个大目标来说,还能起一定推渡助澜的作用.即使他们不是真心投顺,一旦大军压境,只要他们采取中立立场,也可减少阻力.因此马扩还是酌情地满足了他们的要求.

        可是在他进行这些谈判时,心里是不舒服的,他感觉到好像在一池污浊的泥水中冼澡.马扩天生就不是政客、赌徒、商人或投机家,只有这些人才能够习惯在泥污中洗澡而不会产生厌恶的感觉.有时他不免在心里想道:"要是让童贯本人来做这些买卖,一定可以做得十分出色,决不会让自己吃亏.他才是这方面的斫轮老手!"

        他们在新城的第三天下午,辽政府正式派了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姚璠、枢密院都承旨萧夔、礼部郎中张瑴等三名文武官员,充当接伴使副.乘着轺车,前来新城相迎.马扩是宣抚司派来的使臣,辽政府却用了接待国信使的礼节来接待他,这个不寻常的举动充分说明辽政府对他此行的重视,马扩在官衔上只是一个閤门宣赞舍人,辽政府却派了在官职上比他高了几级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来按伴他,这也表示对他个人的礼遇.

        他们取道涿州、良乡,渡过芦沟,在第二天晨光微曦中已经隐约看到燕京城城郛雉堞的轮廓.随着黎明的到来,隐在薄雾中的轮廓越来越明显了,它的形象也越来越高大雄峻.

        马扩到过繁华甲于天下的东京城开封府,到过一切还在草创阶段却显得那么生气勃勃的上京会宁府,现在又第一次看到这座雄伟壮丽、恰似一头顾盼炜如的雄狮蹲踞在万山之中的燕京折津府.他是当时曾到过三个朝廷首都的极少数人中间的一个.

        "好一座雄壮的城池!"当他看见燕京城时,不禁在心里激赞."深沟密垒,重山复水,却不是雄关似铁!"

        尽管马扩最近几年改了行,在干外交工作,他首先还是个军人.当他看见这座雄壮的城池时,出自本能第一感就是从军事观点出发,来比较这三个首都的地理形势,研究进攻和防守取方有利与不利的条件.然后在自己心里浏览着二百年来燕京城沦入契丹统治,长期成为契丹统治中心的历史,想到几百万如饥似渴地要求把自己从桎梏中解放出来的人民.

        所有这一切都使他激情起伏,心潮澎湃.

        亸娘不能理解的他的事业世界和亸娘希望他能逐渐理解的感情世界,在这一会儿,在他身上统一起来了,一股热泪突然好像波涛似地流进了他的眼眶.

        "俺马扩身负着千钧重担,今天好不容易进入这座燕京城.今后哪怕筋骨磨成粉,鲜血流成河,好歹也要把这座城池拿下来,交还给汉家人民,不辜负千百万父老对俺的殷切期望."

        他庄严地对自己起誓.他的心胸更加开拓了,视野更加广阔了.

        (二)

        辽政府派来的三名接伴官儿,都是办理外交事务的老手,不止一次地担任过出使或接伴的任务.他们娴熟礼节,善于语言应对,酬酢周旋,都有一套功夫.就中只有萧夔比较粗鲁些,把他搭配进来,萧皇后是经过一番深思的.但他在一定的气候中,也能见风使舵,克制自己.如果在承平时节,他们几个人一定可以胜任愉快地完成任务,并且肯定还可以捞进一点小便宜.古代的所谓外交,无非是在不影响两个朝代的基本关系的情况下,为本朝争取得一点面子和一些实利.可是如今时势已非,朝廷的根本大计也是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外交政策更是举棋不定,因此问题就不在于他们几个人的能干不能干了.

        他们在出发去新城前,确曾向萧皇后请训,聆教对待宋使的方针政策.萧皇后给他们的指示是十分抽象的"刚柔得中,趁势邀利"八个字.这好像是否要接待宋使的问题一样,也是经过一番廷议、经过激烈的争论后才得出的结论.但是强硬可以强硬到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