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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你的手为什么这样冷?"

        "没有……没有什么."

        "姊的声音发抖了,姊的面色发白了,怎说没有什么?"

        刘锜娘子反常的惊惶,引起亸娘的注意,她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姊有了什么事情,怎不让妹子知道?"

        "真是没有什么."

        刘锜娘子这时心里已经决定要说出真话,并且甘愿承担一切后果.可是由于一种习惯的力量,冲口而出的仍是一句谎话.她的勇气消失了.既然谎话已经出口,她索性顺着它再说下去:

        "今天早上姊有些不舒服,想是夜来着了凉.这会儿好多了,妹子不信就摸摸姊的额角."

        "姊为着妹子,受了多少辛苦,担了多少风险!"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特别是不相信亲密得好像已经凝合成为一体的姊与自己之间还存在着说假话的可能性.亸娘当真用自己火热的面颊去亲了一下姊的凉冷的额,她没有感到姊在发烧,于是认真,关切地劝道,"妹子倒没有什么,可把姊累坏了,烧还没有发出来,鼻音重了,姊千万要保重自己!"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里,在想象和悬揣的不安中,依靠着这堵并不牢靠的封锁墙,亸娘,还有她的爹和她的婆母,总算度过了存在着真正爆炸性的危险和最苦难的日子.

        (二)

        警报解除了.

        六月中旬刘锜接到马扩从河间府写来的一封亲笔信.当时马扩已经跟随着宣抚司撤往河间府.在信里,他详细地告诉刘锜战争失利的经过和他本身的经历.信的调子是高昂的,尽管目前战局正处于最艰难的阶段,很多人认为战败已成定局,心灰意懒,只等朝廷的一纸诏书,他们就准备来个"卷堂大散",即使在一些久历戎行的将军中间,也有很多人认为战争没有前途.但是马扩仍然没有失去信心,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看法,认为越过这个阶段,胜利就会来到.他列举了在辽的见闻,作为自己的论证,还告诉刘锜目前他打算着手去做那些工作,希望得到刘锜在精神上的支持和事实上的帮助.

        他还写了两句柳词,表示出自己甘愿为战争贡献出一切的决心.

        但是出于彼此相同的考虑,他怕战败的消息可能在赵隆身上产生的后果(他目击的那次咯血给了他多么深刻的印象),他要求刘锜瞒去这封信,单单让他们看到他附在里面的家信.

        亸娘一听说丈夫来了信,双手不由得像秋风中的梧桐叶片一样颤抖起来.她花了极大的努力,才把它打开来读.家信的内容十分简单,只说目前战争尚在雄、霸一线对峙,他父子平安,并嘱笔向赵隆问安,向刘锜夫妇问候.

        可是在另外附的一张字条上,他用零乱潦草的笔迹,写了两句《蝶恋花》的残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亸娘意识到这两句分明是写给她个人看的,否则何必在正式家信以外,再附一张字条?

        这是亸娘第一次读到他的信,看到他写给她的字条,听到他向她倾诉感情的心声.即使在他们新婚以后的一段时期中,她也没有听他说过这样富于感情色彩的话.他的这个一向对她封闭的感清世界终于慢慢地对她开放了,这简直是意料不到的收获.她要为了这个感谢首先发明写信的人,感谢为他们制造出纸张和笔墨的人,感谢把这张字条捎来的军中的邮使,她甚至还要感谢这一场虽然把他们分隔在两地,可是终于把他的心声挤了出来的战争,她知道要他挤出这两句话来,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当然她最最要感谢的还是他本人.

        她一字一字地体味着这两句残词的滋味,仿佛在咀嚼十四颗谏果②,每一颗中都浸透着他的深情,把一缕甜意一直沁入她的心脾.

        她不记得这接了家信后的残余的半天是怎样过去的.

        晚上睡到床上时,借助于一盏油灯,她又重新取出字条来看.为的是再看看他的零乱潦草的笔迹,要证实确是出于他的亲笔.她只在童年时期看见过他写的字,当时,他的字都写得端端正正,笔酣墨饱,一丝不苟,与现在她看到的很不相同.可是这个"宽"字最后一点,点得那么粗、那么有力,这个"悴"字的最后一竖,拖得那么长,比旁边竖心旁的一竖要长出一、二分,这分明是他独特的笔迹,她在那时已经看惯了它.她一遍又一遍地琢磨它,自己假设出许多理由来否定它,然后又假设出更多的理由来证实它,直到毫无可以怀疑的余地.然后再细细地研究它,似乎要从每一竖、每一横、每一点,每一勾中间找出他的呼之欲出的面容,听出他正在召唤她的声音来.最后她珍重地把纸条摺好、铺平,压在枕头底下,准备吹灭了灯入睡.忽然她又改变了主意,灯没有吹灭,已经压在枕头底下的字条又被抽出来重新诵读.喜悦、感激、担心、焦虑等等情绪又在她心里逐渐混凝起来,它们好像一锅放在这盘摇摇欲灭的油灯上,用文火慢慢煨煮着的米糊.它终于被烧滚了,在锅子里不安静地翻腾着.

        这确实是他写的字条,但是为什么写得这样零乱潦草?难道因为军中匆忙,没有足够的时间把它从容写好?不对,那封信的字迹还是写得很端正的.可能这张字条是他将要身临战场,已经披上胄甲,骑在马上,匆促之间,拿起笔来,俯身一挥而就的,总之用这样潦草的笔迹写成的字条是不寻常的,他一向干起什么事情来都是从容不迫、有条有理的.

        从字迹中看来,特别从他在匆忙中写成这张字条的假定出发,他确是憔悴了,消瘦了,亸娘不但能够从字面上,还能透过纸背,从想象中看到他的面容和表情.

        可是亸娘更加明白这两句词的内容,她知道,为了"伊",他是不辞为之消瘦和憔悴的.她回忆起那时节——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和最值得回忆的时节,他那么认真地教她读书.有一天,他朗诵起《楚辞》,那铿锵激昂的声调仿佛也还在耳边.他读的是:

        "……苟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朗诵完了,就解释给她听.其实,这两句他特别喜爱的《楚辞》,既不是第一次诵读,也不是第一次解释,她早已听懂了、听熟了."还待你解释呢?"她心里想,可仍带着十分认真的态度听他讲,希望听到他有什么新的补充.

        果然,他讲完了这一段,就用一本正经的神气问她:

        "小驹儿!你做了什么事情吃亏了.后悔不后悔呢?"

        "你呢?"

        "大丈夫行事,"他斩钉截铁、俨然像个成人似地回答,"犹如驷马既驰,飙发电举,怎可因一时的得失就后悔起来!"

        "大丈夫不后悔,难道女儿家吃了点亏,就要后悔吗?"

        "要刚毅坚强的女孩家才不回头呢!"他轻声一笑,"刀子割破了手,才出得那么一点子血就哭出来的女孩家,难道也……"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她就生起气来,把它截断道:
        "难道……难道什么?俺不后悔,明天还要佩那把刀子咧,你瞧着!"

        十年前的往事,突然倾注到她心里来,那一把她爹从河西家战场上夺来的宝刀在她记忆中仍然闪闪发光.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个不知悔疚的人,当他干了什么他认为应当干的事情,他绝不会后悔,从那一席话以后,她就深信不疑了.

        可是是哪一个"伊"才能使他为之消瘦、憔悴,至死而不悔呢?

        她忽然颤抖起来.

        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个伊就是她,好像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张字条确是出于他的手笔这样肯定吗?不,回答肯定是一个"否"字.她是如此深刻地了解他,在他心里占到最重要位置的不是她,而是那一场战争.只有那场战争才是他心里的"伊",才愿为"伊"九死而犹未悔.这两旬词像写在字面上那样清楚地表明他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愿意为战争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不悔.

        她妒忌它吗?为了它夺去她在他心里的位置,而她原该占有这个位置的.不!她不妒忌.为了战争不惜贡献出亲人的生命,这是他们两个家庭、也是西军中很多战士家庭的传统观念,她早已习惯了这个想法.同时,她还理解到只有懂得把生命贡献给事业的人,才能够理解她的献身的爱.她不妒忌战争,她只希望他能够分出对战争一半的倾注给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不敢存在更大的奢望,只要她是"伊"的一部分,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个部分也很满足了.可是不管怎样,他确实是消瘦了、憔悴了,对于战争的旷日持久,对于胜利的渴望,也可能是对于她的怀念,大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噬食了他的生命.她不由得为此而焦急,担心,并且带着异常的激动,不安地睡去.

        他迅速出现在她的梦中.他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而是满脸长着胡子,衣服破烂,面色憔悴.隔开一条沟,跟她面对面地站着.她向他招手,向他呼喊,恳求他帮助她.他露出了有点惨淡的微笑,费着好大的劲,俯身把双手伸向她,她也竭力伸长了手臂要想接住他的手.可是就差那么一点儿,她碰不到他,于是她就奋不顾身地扑过去……

        她十分懊丧地从梦中醒回来,仍旧带着那个因为扑过去而将坠入万丈深渊的惊怖.这时残灯还没有熄灭,正在嗤嗤地响着,作行将熄灭以前的最后挣扎.灯油将要干了.纸条也还摊在枕席上,被她的面颊压皱了,被泪痕沾湿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过眼泪的.她急忙把纸条摺迭好,努力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贴身躺着,希望用面颊的重量来熨平它,用面颊的热量来煨干它,这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一张字条.她又第二次进入梦境,但已失去原来的连贯性,只有一些零乱的片断在她失去了平衡的意识中跳跃着.她来不及把它们抓住,它们就好像飞蛾一样,一个个扑向意识的火焰中烧掉了.断断续续的梦把完整的夜晚打成无数碎片.

        她最后一次醒来时,灯火已经完全熄灭.她相信这一次是真正地清醒了,她的头脑特别清楚,但在漆黑之中,在她闭上的眼睛里,仍然出现无数随时变幻着形态的光圈.它们一会儿凝成长方形,一会儿凝成斜方形,一会儿凝成菱角形以及各种更加复杂、无从象形的形态.在各种形态中间,闪烁着水晶一样透明、宝石一样发光的跳动着的光点.在那光圈的中心,仍然不时出现一个消瘦的、憔悴的、长着满脸胡子的他.他已经收回了向她伸出的手,掷去给她写纸条的笔,拿定了她为他缠上五彩丝帛的枪杆,跨上白马,急骤地冲入战场.

        第二天一清早,她匆匆洗掠一下,就带着字条来找刘锜娘子.

        刘锜娘子也还是刚刚起身,房间还没有整理打扫过.太阳从东向的窗子里透进来,窗外的流莺儿在树枝上乱啼.刘锜娘子披着一领茜色纱衫,双手攥着打散了的发辫,趿着凤头便鞋,正坐在床沿上发怔,似乎那些流啭不定的莺啼引起她的什么联想.她一眼看见亸娘这么早就来了,还当发生了什么事故,不由得惊慌起来.

        "姊.我昨夜做了梦."

        亸娘不知道不仅在东京,即使在别的地方,一清早起来就谈梦是闺中最忌讳的事情.她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客人一样,根本不懂得这些忌讳.刘锜娘子看到她惊惶的样子,也忘掉了这个忌讳,赶紧问:

        "妹子梦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