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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她用自己的思想独语着,好在在这间密室中,她的隐私决没有被近侍们窃听去的危险,"你今夜爽约(实际上并没有约定,或许倒是约定了今夜不见面的),算是叫咱白白糟蹋了这一个时辰精心的梳妆.你算是体贴咱的身体了,可没有体贴到咱的心.你要知道,咱身为国母,不惜降尊纾贵,垂爱于你.咱的一切都为的是你啊!想当初与宋使议和,不惜以国降人,就为的是保住你一家的富贵(这是她对自己撒谎了,当时她接受李处温的建议,与宋使议降,主要是考虑本身的利害).后来与耶律大石翻了脸,适得咱明天非出去亲征不可,也为的是保护你(这倒是真话,可是她没有把'亲征'对于自己的吸引力计算在自己的帐里).你要是真正体贴到咱心思的深处,今夜还该自己跑来伺候咱才是(这才完全是真话)!"

        尽力抑止住第一个失望后,她褪去衷衣,一骨碌钻进绣着九龙的宝帐和一只大凤的缎衾去睡觉.

        独自睡着而又不能贴席入眠时,胡思乱想特别多,她突然只想起他昨夜等候在暗室中,乍一见到她时,有一霎那面色不很好看,问他有什么不舒服,几句话混过去了,当时也没有很注意,现在想来倒很值得推敲,莫非其中还有文章.

        "莫不是咱撤了你父亲的蕃汉兵马都元帅,叫你不高兴?"她从最近的原因猜起,然后给自己想出理由辩护道,"痴孩子啊!宋军逼境,大兵瓦解.这契丹军连咱哥子也节制不了,你父亲这个南面官又怎生管得住它?日来朝议嚣然,那些奚、契丹的老家伙,连同左企弓那个老头也都口出怨言,集矢于他.咱撤去他的都元帅之职,让他退出军队,正是为了要保牢他的首台.咱提出亲征,也为的是为他分谤,兼为你叙功之地.咱这番苦心,老的心里明白,咱下了令,他还不动声色.你道生儿难道因此颠倒见怪于咱吗……

        "莫不是你嗔怪咱没有下毒手除去大石林牙……"耶律大石一向是她敬畏的人,即使已经把他扣留起来了成为槛中之虎,在她的思想中仍然尊敬地以他的官衔来称呼他,"为你家永绝后患吗?"她进一步猜度道,"咱又何尝没有想到这个?想当初,你父亲与蕃汉大臣拥载先皇帝称帝,先皇帝谦逊不遑,是你父亲强掖他登上宝座,还有你道生儿的一分功劳,你取一件赭袍强披在先帝身上,大位才定.你家的好处,咱怎能忘恩负义,置之度外?你家与大石林牙失和,林牙纵贵,怎比得你我已经合为一体,咱岂有偏着大石林牙强压你们之理?可是道生儿啊!你这样一个精灵鬼,难道不知道大石林牙树大根深,岂是轻易动得了他的?现在只把他看押起来,已使许多人怨怼形于辞色.今日咱决心不起用林牙,下令亲征,还有两个老家伙说咱是自坏长城,轻弃社稷,还有人责问咱要不要大辽江山了.你凭着三百名侍卫,就惹得过他们?再说咱凭着你这三百名侍卫,当真就敌得过宋朝的大军不成?道生儿啊!你枉自长着这副聪明胎子,好生不明事理……

        "莫不是……"

        还有许多原因可以猜度.总而言之,这些猜度,都使她十分心烦.她一面躺在垫得高高的枕头上胡思乱想,一面警觉地倾听着在那扇通往外面甬道的暗门上有什么动静.这一个漫漫长夜似乎都在倾听和期待,烦恼和惋惜中度过的.想起明天的亲征,当然使她兴奋,她也怕今晚没有睡好、睡够,明儿抠了眼睛,上起阵来失魂落魄地没有精神.可又怕他万一半夜里启门而入,她睡着了,岂不扫他的兴,想睡又不敢睡去.这样翻腾了半夜.毕竟白天的劳累和中年的渴睡使她多少有了一点朦胧之意,最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睡得有多深,也不知道睡着了有多久,忽然有一点声音把她惊醒了.这声音是那么轻微,还远在暗门之外,但是她凭着情人特有的敏感,只消听见钥匙孔里最初的转动声,就明确无误地判断出这一定是他使她出其不意地前来赴约了.

        她兴奋得心儿乱跳.在兴奋的同时,又不免在心里暗暗地谴责道:

        "这孩子啊!过了大半夜才来伺候咱,这早晚不是太晚了吗,倘使他跑来伺候咱统军出征,又来得太早了.这痴孩子好生不明事理."

        她多次在自己心里谴责他不明事理,可是没有意识到正是这些不明事理的地方,才引逗得她如此喜爱这个"孩子"的.这时她的头脑中又闪过一种可喜的想法:

        "莫不是那孩子机伶,想趁这出征前的一会儿时刻跑来与咱温存一刻.这个小精灵鬼好不机伶,来得不早也不晚."

        听到他的不想掩盖的脚步声已经径直地走到她的床沿,她仍然闭上眼睛,却轻轻地唤了一声"道生儿!"这是她动员了全身的女性的力量,集中了一夜的哀怨发出来的最温柔、最旖旎的一声叫唤.在这一声叫唤中完全排除了女皇帝的尊严,却含有如此多的热量.热得足够把她亲手铸成的那只大"错"熔化成为液体.她在黑暗中微微抬起头来,准备迎接他的一霎温存.

        奇怪的,他竟然没有被这一声叫唤所打动,他没有按照她的愿望,或者说他没有听从她那一声温柔的口令像往常一样弯下(禁止)子来在她眼皮上、面颊上温存.反而顺手褪去珠衣,使得密室内重新放射出在这个时候她最不需要的光明.

        这使她多少有点扫兴.

        她慢启星眸,发现他已经全身披挂,做好一个上阵的战士的准备.她的第一个想法还是体贴地原谅他:"他胄甲在身,怪不得弯不下(禁止)子来和咱亲近了."这个想法使她得到一点安慰.然后她又奇怪地发现他完全失去平日从容安闲的态度,动作慌乱,表情紧张,一开口声音都有点颤抖了:

        "陛下……陛下快穿好衣服起来,大事不妙."

        "何事惊慌?"她还没有脱离绮思遐想的温柔乡,仍然从容不迫地从温暖的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臂来,捞一件衷衣,慢慢地穿上了,爱怜地说道,"天坍下来,有你主子顶着呢!道生儿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的?"

        "陛下……大事不妙.郭药师勾引杨可世大军十万名,偷袭本京,已于半夜时分,夺得迎春门入城.刻下正在外城搜杀奚、契丹,顷刻就要杀进王城来了."李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显然他已无法控制自己惊慌的情绪.

        这个惊人的消息,才像惊雷一般震动了她,驱散了一切胡思乱想.她敏捷地掀开被子,翻身而起,一面穿着衣服,一面吩咐道:

        "道生儿快出去传咱的令旨,严闭王城城门,调集城内甲士,准备死守,与杨可世一决雌雄."

        李奭口头答应了,脚下却没有移动.

        "卿如何不出去传旨?"她有点奇怪地问.

        "想这杨可世乃万人之敌,如今已杀入外城,如何小觑得他?臣伺候陛下穿好衣服再说."

        "卿快去外间把咱的那套铠甲取来,待咱披挂了,亲自上城去拒敌."

        他还是没有服从命令,匆匆忙忙地帮她穿好衣服,顺手找一件貂裘,给她披上说:

        "陛下不用披挂了.外面天冷.保重身体要紧,臣誓死保得陛下出宫去."

        "卿叫咱这样穿着了出宫,待往哪里去?"这件貂裘是集了好多只貂鼠腋部的皮拼成的,价值不资,但是形制简单,只能作为寝内便服之用.皇后这时发髻不整,衣服零乱,披了这件貂裘,显然是既不能朝见大臣们商量守御之计,也不能上城去亲自督战的.她掀去貂裘,又一次发令道:

        "道生,你快出去拿了衣甲来,待咱披挂,咱不要这件."

        "陛下要穿什么衣服,只怕事到如今,也由不得陛下的意思了."

        "道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皇后的反应并不迟钝,她的口气本来已经从温柔变到怀疑,现在又从怀疑一变而为相当的严厉.

        皇后一严厉,李奭的口气不由得又软下来,他转弯抹角地道出了自己的本意:

        "臣看得宋军入城,人心已乱,大事不妙.王城内的甲士已纷纷走散,各为自全之计.似此局势,怎生迎敌?臣唯有拼此微躯,保得陛下出官去迎降宋军,才是上策.臣父也赞同此意,已率家将家丁在后苑门口保护圣驾."

        这石破天惊的"迎降宋军"四个字,使她完全了解他的用心所在,不禁又惊又怒.现在作为情人的浪漫主义的萧普贤女已经从幕后消失去,作为女皇帝的现实主义的萧皇后又重新出现.她本质上原有几分浪漫气息,永远不满足于一个普通贵妇人的呆板的生涯,要求以各种形式来突破它.但是长期的政治实践,把她锻炼成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因为政治的本身就是一种现实性很强的社会实践,她的浪漫气息不得不受到政治的现实性的约束.当初她与马扩约降,就是从当时的现实利害考虑,后来兰沟甸战胜后,她改变了立场,变为一个坚决的抗宋派,这也是从现实考虑.现实是千变万化的,表现为政治形态也是千变万化的.因此剥削阶级的政治家没有永久要遵守的原则,只有永远要追求的现实利益.直觉告诉她,宋军是可以打败的,她现在的现实利益是上城守御,打退宋军.杨可世十万大军(而且她的明晰的政治头脑也告诉她杨可世不可能带十万大军来进行一场奇袭)吓不倒她.

        "战、降大事,朕自有主张,"浪漫色彩褪尽以后,她以皇帝的尊严吩咐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卫军统领李奭道,"李奭你且率领侍卫遵旨上城去防守,俟朕后命."

        "臣不是说过,城内甲士已纷纷逃散,杨可世在悯忠寺发号施令,"随着皇后态度的转变,这时李奭也变得强硬起来,"顷刻间就要进王城搜宫杀官,陛下还说什么上城督守,不如随臣迎降,臣保得向杨可世说情,留下陛下一命."

        "守城的人死尽了,"萧皇后发怒道,"朕独自一人也要去和宋军决战.李奭,你怎敢一再违抗朕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