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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宣抚如何行此大事?"

        "俺意即日将俺之命,召郭药师来军前会议,当场就数以通敌之罪,缚置狴犴,然后派员入燕宣慰,再得如马廉访其人者,接统此军,劫之以威,抚之以恩,俺看不出十日,大事可定.此计总得廉访允诺了,然后可行."

        一向首鼠两端的童贯,突然提出这样一个快刀斩乱麻的办法,不管事情是否可行,这份勇气倒也使马扩惊奇,不过经过进一步的分析,却满不是这样一回事.童贯的老奸巨滑和郭药师的机诈绝人,两个正好配成一对,童贯岂不知自己毫无准备,怎会贸然动手?郭药师步步为营,处处设防,如无十分把握,怎肯轻离汛地,落入别人的圈套?看来童贯是明知其不可,却故意出此一问,目的是为将来留个余地,万一常胜军出了毛病,他可以让马扩出来为他作证:他童贯事前是早有估计的,并且已下了决心要行大事,所以没有实现,那一定是受了部下的掣肘所致.他不但要马扩为他分谤,还要马扩来替他承担责任.

        明知道童贯这几根鬼肚肠打的什么主意,但边防重事,岂同儿戏?马扩职责所在,还是根据实际情况,作了审慎和严正的答复:

        "宣抚以此大事见问,某岂敢不掬诚以告?如某之至愚,也知常胜军他日必为国家之患.但女真至今尚不敢大举南犯,只为顾忌此军,如我率尔动手,激成大变,军中蓄意叛变、引狼入室的岂无其人?那时女真如虎添翼,长驱南下,不知宣抚将何以善其后?"

        马扩的词锋锐利,也不顾童贯面上已出现不悦之色,继续发挥道:

        "今日之势,犹如大病久虚,本原早亏,如再用劫药猛剂,未有不变于俄顷的.今日之计,不如暂且稳住郭药师,因势利导而用之,再图良策,千万不可鲁莽从事."

        "马廉访你说得太容易了,俺岂不知因势利导这句话?"童贯不禁高声嚷道,"药师如可用,俺也不必问计于你了.正为他已萌异图,尾大不掉,除之既恐生变,留着又恐坐待其决裂,到了那时,还有什么良策可施?"

        "计策倒是有一条",马扩不为童贯的发脾气所动,微笑遭,"只不知宣抚能不能用它?"

        "计将安出?"

        "女真人顾忌的是常胜军,常胜军顾忌的是西军.我以常胜军制女真,以西军制常胜军,岂非长策?今药师之众虽盛,计其新军旧部,也不过五、六万人可用,其间多是马军武勇,宣抚诚能于陕西、河东等处选拔西军马步军六万人,分为三部,一驻燕山府,与郭药师对垒相制,一驻广信或中山府,为燕山一军之后劲,一驻雄州或河间府,又为中山之犄角,三军重重布防,声势相接,气脉相通,前后左右都有照应."马扩说到兴会之处,不禁从童贯的案几上,取了笔墨,临时画了一张草图.他指指点点地比划给童贯看,然后又加重语气说,"今药师虽与刘彦宗书札相通,到底讲了些什么,是否已谈到通虏大事,尚不敢悬测其必然.某策药师之为人,如非形格势禁,无路可走,尚不至于甘心降虏,效一小番之劳.我今如以此项大军临之,使他进有所扼,遇有所忌,更不敢遽萌异图.而金人见我重兵云集,层层设防,也不敢立即南侵,如此才能措大局以数年之安.在此期间,徐为设施,未必不能转危为安.某意今日国家之急,无有逾此者."

        "西军奉官家之旨,撤回西北,前后撤了一年余,好容易才撤回原防,如今又要兴师动众,檄调东来,劳师伤财,莫此为甚!即使俺赞同廉访此计,官家又怎肯下此前后矛盾之诏?俺看此议断断难行."

        童贯还是用他的老办法——借官家的名义拒绝马扩的建议.马扩洞察他的肺腑,不由得尖刻地刺了他一下:

        "解铃还是系铃人,官家的旨意还不是凭宣抚一句话!"他以无可争辨的事实戳穿童贯的欺人之谈,然后,他倒认真地从宣抚司的利家关系来补充刚才的建议,"想当初,原是宣抚力主撤回西兵,官家先还有些犹豫,想把种经略留在真定,兼制两河,又是宣抚与蔡学士力持反对之议,才把种经略遣回秦州.一时军府羽檄交驰,督促西军撤回,急如星火,不许有一人一骑逗留北道,文件俱在,岂能推诿?如今常胜军不稳,宣抚手下又没有一项可靠的军马,徒凭空名,怎制得郭药师?愚意是只能依照前议,暂且稳住了郭药师,虚与委蛇,一面摧促西兵神速进军,三五个月后,河间、中山府都有了重兵,那时一纸诏书,以威望素著的大将杨可世、姚平仲分任燕山路兵马都副总管,协助常胜军戍守燕山,兼顾雁北,谅药师不敢不奉明诏,然后相机行事,徐分其权,宣抚也得凭借西北军之力,驾驭药师,使其效忠本朝,戮力边疆,如此则大局尚有可为."

        马扩的话虽然说得率直,帅府无兵就无以制郭药师,这个道理倒是千真万确的.童贯也明知马扩此议是目前救苦救难、广大灵感的一帖良药,要挽救时局和他个人的危机非此莫办.怎奈他费了多少心血,好容易借常胜军之力把西军撵回陕西,如今又怎肯回过头来借西军之力来控制常胜军?说来说去,还是一个"私"字作怪.金军的南侵和常胜军的不稳已构成目前最大的危机,但它们是"公害",比不上西军早已成为他的"私敌",公害虽然可怕,私敌却更是根深蒂固的,在童贯的心目中,毋宁把后者的危害性看得更大.

        想来想去,马扩的建议还是不能考虑,不过他说得振振有词,自己的隐私却无法作为公开的理由说出来反驳他,只好含糊其词地搪塞一下.

        "廉访此议,固合机窍,只是挪动几万人马,也是大事,即使官家俞允了,也非是咄嗟间可办.此外,廉访可还有其它的妙计以救燃眉之急?"

        "搬调西兵乃当前的急务,挽救大局的正着.此外某还有一着奇着,今宣抚垂询及此,自当剀切进陈."马扩沉吟了一回,又郑重其事地提出第二条建议.他说:"昔年伐辽之际,辽属各地义军起兵抗击,风起云涌,不啻百万,如今反辽义军,除董庞儿一军已归收编,由宣抚司调遣外,如彼之属尚有十余万人,仍结聚在燕南雁北诸山中.其中豪杰如张关羽、赵杰、韦寿铨、冯赛等多与某相识,平素议论,殷殷以国家为念,忠贯金石,宣抚诚能推心招纳,妥善安置,使彼尽心于我,则十万劲旅.立可成师,将来缓急可恃,胜于常胜军多多了."

        童贯带着深感兴趣的表情,听马扩说完了,连声说道:"此议可采,此议可采!"只是立刻就来了一个否定的转语:"不过我收编了董庞儿,金人已啧有烦言,如再收编那十多万人,金人知后,责难更多.譬如那韦寿铨、张关羽二人,金人已几次派人来要索,俺都推说其人无从查访,如正式编为部队,异日口舌之间,将不胜其颅了."

        这个道理在童贯看来是无可争论的,他轻轻一句就报销了收编之议,然后提出他自己的想法,征求马扩意见道:

        "诚如廉访所说,师府无兵,无以制郭药师.俺想刘鞈就任为真定安抚使后,已练成一支劲旅,宣抚司征兵于彼,谅他也不好推却."

        这时他们讨论的中心已经转移,现在童贯注意的,已不在于如何对付郭药师而在于如何加强宣抚使司的武装力量.马扩不相信刘鞈肯把他自己的本钱全部爽爽快快地拿出来,让宣抚司派用场,认为此事可能窒碍难行,他仍坚持调用西兵和收编义军两条.童贯无奈,只得打退堂鼓道:

        "无论撤回西兵,无论收编义军,都是大事,一时难下决断.容本使与宇文阁学商议了,却再与廉访理会."

        宇文阁学就是目前在童贯幕府中红得发紫的宇文虚中.说要与他商量一下,再作决定,还是缓兵之计."急脉缓受",原是老官僚们对人处世的不二法门,将来事只好将来再说,童贯现在又大模大样地模仿官家的口气,想把马扩"稳住了"再说.却不知道随着形势的剧变,官家本人的口头禅也已有了相应的改变,如今不再是万事可以商量的"却又理会",而是词气峻急的"休休",这说明童贯的政治敏感性已大大落后于瞬息万变的局势了.

        (五)

        老官僚看重老关系,他们所谓的老关系,就是放出去的交情一定要收回来.童贯对于曾经从他手里得到过好处的那些旧部旧属是存在着不少幻想的.

        譬如刘鞈,多年追随他,最后由于他的力荐,出任真定府的安抚使,没有童贯就没有刘鞈.刘鞈的那笔本钱——由他的亲信李质和王渊统带的新军,在童贯的心目中无非是一笔暂时置诸外府的财产,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就可以收回来直接动用,刘鞈决不可能有什么推却、刁难之处.这自然是童贯的一厢情愿的想法.

        再如郭药师,童贯对他恩如父子,如今儿子长大了,有些事情对老子不大买账,那也还在情理之中.蔡京的亲儿子蔡攸还不买老子的账哩,害得老子只好公然对儿子称"公",何况他与郭药师的父子关系还是"干"的!他认为与蔡攸比较起来,郭药师要算得是有良心的.他们之间如果有什么误会,只消他入燕一行,对儿子犒赏一笔,抚慰一番,一切误会都会烟消雾散,儿子会很容易就老子之范.这也是他的一厢情愿的想法.就是根据这种想法,他与几个主要幕僚商量决定了冒险入燕一举.

        过去童贯手下的一些主要幕僚——所谓"立里客",在这一年多的时间中已经变动得很多.幕僚的进退往往反映出府主的荣枯,在这一年多中,童贯被撵去职,然后又东山再起,这一下一上的变化,自然会影响幕僚们的去留.最明显的例子是老资格的李宗振,他油水已经捞足,乘童贯下台之机,宣告与恩主同进退,告老回京师纳福.童贯再起,叫他出来,他兀自推三阻四,借口足疾未愈,还需疗养,不肯离京.看来是只愿共退而不愿共进的了.刘鞈飞黄腾达,在童贯离任前已出任真定安抚使,由于他治军治民都有一套办法,这只位子坐得很稳,隐然成为朝廷的方面大员.赵良嗣与马扩一样,留在京师备官家咨询,不过赎回燕京城的外交谈判办理得不善,现在后果不断暴露出来,连带他的声名也有些黯然失色.王麟拍上了谭稹的马屁,由谭稹保举他为洛州知州,好不风光.不意童贯复任,他惟恐童贯要找他的岔子,吓得心惊肉跳,后来有人授意他写上悔过书,外加一笔加倍的报效.童贯不念旧恶,笑纳了礼物,退回书子,才叫他放下心来,如今仍在洛州任上.最倒霉不过的是他的老搭档贾评.贾评先在袭燕之役作了俘虏,差一点成为萧干的刀下之鬼,后来钻入郭药师幕府,主管常胜军的钱粮,他照样招摇撞骗,作福作威.鄣药师想拿他开刀,抓住一个贪污的把柄,再度投进燕山府的大狱.他的罪证凿凿,百喙莫辩,已被问成死罪,看来是死多活少的了.

        现在童贯的幕府中,第一号红人是徽猷阁学士宇文虚中.童贯凡事都要与他商量,听他的主见.宇文虚中同意马扩的建议,对郭药师不能采用鲁莽的做法,要抚之以恩.不过对童贯的入燕之议,却有些惴惴然,唯恐郭药师翻面不认人,进得去,回不来.

        这一次是童贯自己拿下的主张,除了父子关系以外,他还有很有把握的一条,是给郭药师送去一笔重礼.吃了别人的口软.拿了别人的手软,郭药师要是接受了这笔重礼,感激涕零之不暇,怎怕他还会翻面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