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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称呼口气,连彼此间座位的距离也恢复到原来的水平——那距离是刘鞈高坐在上,只肯让马扩停留在十步开外的位子上,限止他不让说什么机密话——好像他们之间根本沒有发生过昨夜最后的一幕.

        "愚侄来此,"由于谈话内容还需保密,马扩不得不压低声音说,"就是为与尊叔商洽收编义军之事.事关机密,请借一步说话."

        刘鞈哈哈大笑道:

        "张关羽率乱民数万,侵入本路,盘踞西山不去,为祸百姓,此乃路人皆知之事,有何机密可言?"然后他摆出一副安抚使的官架子,严厉地说,"乱者必斩.刘某乃朝廷钦派之大员,职在除暴安民,昨已商定了入山剿匪的方略,岂能再与乱民谈论收抚?廉访休要再提此话了."

        "义军多年反辽、反金,多立功劳于燕山涞水之间,拯救斯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有功于百姓,何负于国家?"马扩大声争辩道,"如今义军以国事为重.甘愿受朝廷安抚,为国家之干城,负弩前驱,誓杀金贼.此事不仅关系真定一路之存亡,也关系大局的安危.如此大事.刘安抚岂可不三思而行."

        马扩虽然说得理直气壮,但对方决策已定,这种大庭广众面前的争论已无实际意义.当下刘鞈冷笑一声道:

        "入山剿匪之议,司里业经公决,非刘某一人所能变局.马廉访如有高见,何妨去找王总管一谈,他如今点集人马,正待整装出征,廉访不吝移樽就教,王总管必当竭诚相告."

        马扩与王渊之间,曾有一段过节.刘鞈当然完全知道的.第二次伐辽之役,王渊在玻璃河一战,被萧干擒获,不能殉节而死,反而为辽军效劳,在阵前扬言大军已溃,要刘延庆全军投降,瓦解了战士的斗志.一百多年来,西军的光荣传统是官兵被打败了,力战而死,也有少数人力竭被俘,默默偷生的,却很少有像王渊这样无耻屈膝、受敌驱策的叛徒.与王渊同时被俘,一起关进燕京大狱里的正将胡德章不怕受刑,敢于申斥诱降的辽将,表现就比王渊好得多.马扩率领全军入燕后,亲手把他们从牢狱里释放出来,后来知道了王渊的无耻表现,十分气愤,曾在军部当着众人之面,斥骂他"鲜廉寡耻",乃是"我军败类".从此,王渊和马扩结下了血海深仇,他发誓要把马扩关进马扩把他释放出来的地方,叫他万劫不复.

        要马扩去和王渊一谈,这不是刘鞈存心要使马扩难堪!马扩一时情急,不由得走上两步,低声说道:

        "马某与王渊有什么好谈的!安抚岂不知道王几道之为人,夜来与马某怎样说的,难道一夜功夫全都忘了!"

        马扩使出了杀手锏,刘鞈却也有恃无恐,他不慌不忙地说道:

        "夜来与廉访谈了什么?"这是一个老实人的撒谎,他用手指探进幞头,抓抓头皮,倒也像老年人事多易忘,忽然又记起来了的样子,"是了,是与廉访淡到太原调兵之事.廉访回司后,可上复宣抚,近来真定地力不靖,乱民为暴百姓,正待派王几道督兵去剿灭它.宣抚征兵之议,只得从缓了."

        好个聪明的办法,一箭双雕,既破坏了收编义军之议,又使童贯釜底抽薪的阴谋落空,这大既是刘鞈昨夜与李质商量了一夜想出来的点子,现在拿出来堵马扩的嘴.马扩还待再争,刘鞈忽然抢在他前面说话了,这一次说得闪闪烁烁,似乎包涵着许多含蓄不尽的意思,要马扩自己去猜:

        "念老拙与尊公有八拜之交,非比泛泛,"这时候刘鞈又与马扩攀起老交情来,倒出乎马扩的意外,"贤侄啊!你且听老拙一句话.你明后天就回太原府去向宣抚复命,休再逗留在真定这块是非之地.更不要去管张关羽那伙之事.今后要到真定来,须听老拙的呼唤."然后带着明显的不满,规劝马扩道:"贤侄啊!你聪明绝世,却不知道气盛易溢,百密难免一疏的道理.看在尊公分上,老拙劝你今后倒要收敛些才是."

        别人以忠厚相待,他自己也以忠厚自居的刘鞈,经过反复的思想变化,今天终于说了一句十分忠厚的话.不过马扩一时还反应不过来,感到这段话惝恍迷离,不得要领,他只理解为这是刘鞈向他关门,不过说得稍为缓和一点就是.

        大门既然关上了,留在真定已没有什么意义,马扩决定回家一行,根据即将发生的情况,作些必需的安排,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去问计于正在他家里做"女长工"的赵杰娘子,这个"女长工"越来越成为他们家里的"女诸葛"了.

        ①王渊字几道.

        ②宋仁宗时期的韩琦、范仲淹,都曾出任西陲的地方大员,主持对西夏作战的军事.

        ③指三国时期的周瑜和诸葛亮.

        ④评论.

        第二十九章

        (一)

        保州位于燕山府以南,真定府以北,正好处在从燕山到真定一条由东略略偏西的南北大道的中心点上.它东西又与雄州处在平行线上,高低位置,大略相等.

        五代未季,雄才大略的周世宗发动全面进攻,迅速从契丹贵族手里收复瀛、鄚等州.兵锋所向,契丹人望风奔溃,幽州城内的统帅部已准备仓皇北撤,收复燕云十六州、进而统一全国的大业似乎已是指顾间的事情.由于一个偶然因素,在那关键时刻,周世宗忽然染上热症死亡.后来的宋太祖赵匡胤没有能够在这结实的基础上进一步完成周世宗未竞的大业,但在思想上并未放松过为统一全国做好准备工作.他重视周世宗新收复的土地,加强了那里的政权建设,划出鄚州一部分的地区置保塞军①,他的兄弟宋太宗赵光义又改保塞军为保州,它与平行线上的雄州一样都是宋辽接界处的边境重镇.

        世代居住西陲,并且早已成为熙州土著的马氏家族本来与北边的保州风马牛不相及,自从政和八年马政接受任务,第一次出海与完颜阿骨打举行"海上之盟'的外交谈判以来,他就深深感到任务的艰巨性和重要性,决非一年半载内就能轻易解决.为了出海航行的方便,到了第二年,他就悄悄地把自己那个简单的家庭从西北边庭迁到京东东路黄海之滨的牟平县.

        随着形势的发展,即使迁居到牟平县也远远不能适应需要.这时他看到朝廷已经有了与辽一战以收复燕云诸州的决心,正在极积筹备军事行动.他除了本身的外交活动外,也參与了军事策划,并且提供了必要的情报.又是为了工作的需要,他再次把家庭从牟平迁到宋辽边界的保州.

        海上之盟引起了两次伐辽战争,伐辽战争的失败导致了金人的入侵.根据这条顺理成章的逻辑,后来有人追溯北宋亡国的原因,归咎于海上之盟.最早参加海上之盟并且一直起着积极作用的马政,相应地也成为造成北宋灭亡的罪人.运用这条简单逻辑的人忘记了海上之盟不能为伐辽战争的失败负责,伐辽战争不能为金人入侵、北宋灭亡负责,如果处理得好,这些战争都可能发生完全相反的结果.问题在于北宋末年这个腐败透顶的政府、腐败透顶的宣和天子和当时的权贵集团,已经为亡国制造了极为有利的条件,可以说他们无论干什么,最后都逃不了亡国的命运.

        放过这些最本质的原因不谈,而把责任追究到少数几个执行政策(还不一定是错误的政策)、实心办事,确有成效的具体人员,这种论断是不公平的,也不符合历史的客观实际.

        要了解背上"海上之盟的罪魁祸首"这口黑锅的马政.只要看看他在两年之内三易住处这件小事就可以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不能脱离历史的具体条件来评论人物,两年之内,三易住处,对于普遍抱有安土重迁思想的当时人来说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但马政这样做确实很有必要.宣和三年冬,完颜阿骨打袭破辽的首都中京,天祚帝南逃燕京,接着又西入阴夹山的鸳鸯泊,从此就把他的政权建立在有水草可逐的流动的"奈钵"②中.这条头等重要的消息,就是马政迁居边境保州后.派了人潜入辽境,觇探得知的.可笑当时的知雄州和诜,身为边境地方长官,负有"觇探敌情"的正式任务,手下还拥有一整套"刺探"机构,对这样重要的消息竟然被懵在鼓里,一无所知.他是依靠制造假情报,或者半真半假的情报來取得朝廷信任的,从而积极主张发动伐辽战争,还觊觎副都统制之职,想与种师道争一日之短长.

        单从这一点上來看,马政与和诜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可是在当时的官场上,象和诜这样的官儿比比皆是.他有本领包揽情报工作,制造假情报,高唱伐辽,从而影响了朝廷的决策,这在当时已被公认为是个了不起的边才.

        明知道任务有危险,自己身膺王命,说不得只好舍命去干,但决不能把爱子亲儿拉进去,免得发生不测时,父子同归于尽,这又是常识的做法.如果这样做,谁也不会提出异议,但是马政经过与完颜阿骨打一度洽谈后,偏偏又把亲子独儿马扩拉进去做自己的助手,参加"海上之盟"的谈判,甘冒极大的风险而不知回头.

        明知道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战争已无可避免,把家庭迁到距寓战地较远的地方以策安全,这也是常识的做法.凡是身历其境的人都会这样考虑问题.例如这个高唱伐辽、慷慨陈词,表示愿意献身疆场的知雄州和诜,投等到西军开抵雄州,先要紧把自己的家庭悄悄地迁离是非之地,搬回到非常安全的濮州鄄城老家去.借口总是容易找的,或者是老母病了,要回乡去颐养,或者老婆要做产,在前线边城不方便,再不然说得更加漂亮一点是:把家庭迁走,包袱卸掉,自己就好轻装上阵.总之随便他怎样说都有十足的理由,决不会受到任何非难.而做着与他完全相反的非常识的事情的马政,却也没因此受到朝廷的表扬.人们议论他,顶多是:"这个古怪的人这会子把家庭迁到前沿来了,想是恋妻爱孙,舍不得远别,再就是贪图安逸,省得两头奔跑."很少有人愿意承认他的搬家是为了"王事"之需,是为了觇探敌况、商量军情的方便.他们又怎能体会到他搬家的进一步的用意是在于表示破釜沉舟,不惜以全家的生命为事业之殉的决心.

        人与人在精神上的距离可以是十分窎远的,尽管是同僚、邻舍,每天在一起,却永远不能理解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这因为在两者之间隔开一条不能相通的道路,他们的关系叫做"咫尺天涯".

        马政的家庭有着非一般人所能理解的精神状态.

        这个家庭,从马政开始,到他的妻子丁氏,到他的早在十多年前就成为国殇的长子马持的寡孀和马持的遗腹子亨祖,连同马扩以及加入家庭组织不久的新妇亸娘在内,所有战斗的和非战斗的人员都把这场伐辽战争以及由它诱导出来很可能就要爆发的宋金战争看成为他们自己的家事,无条件地支持它,为它呕心沥血,为它奔走驰驱,为它鞠躬尽瘁,并且在精神上准备着必要时为它献出自己的和亲人的血,义无反顾.

        以上追溯的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马扩借公差之便,回到保州老家,探视老母、寡嫂、孤侄、妻子,表面上是探亲——当然探亲也并不假.他多么需要以亲人之情来润湿自己枯竭的心田,实际上述有更加重要的任务.同时他也为战争已经非常迫近了,要给家里一点暗示,使他们做好更充分的精神准备.

        (二)

        马扩是在母亲房里看见亸娘带着侄儿亨祖一起进来的.他们彼此问了好,马扩问起嫂子和赵杰娘子.

        "大嫂和赵大嫂都下田干活去了,要摸黑才得回来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