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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2章



                                    

        有一天,他听说张叔夜擅自召集守城将领会议,准备出击.他一怕张叔夜夺了他的权,二怕诸将领夺了郭京六甲兵的功,大吃一惊,急忙奏准官家,诏止叔夜道:

        "同卿檄召诸将,莫是欲出战否?如欲出战,幸先示及."

        渊圣这话表面上客气,实际分量很重,张叔夜吃了这一闷棍,怎敢再议出兵?后来索性力辞签书枢密院之职,不敢再担负起守城的垒责.

        在张叔夜幕下任职的太学生丁特起看见出击之事不成,张叔夜又意存消极,不禁滴泪沾裳.他与吴革商量后,上书乞早决用兵之计,毋淹延不断,养成夷狄之患.这样的上书,当然不可能得到任何结果.

        在这二十多天的围城期间,宋朝方面竟然推不出一个统筹战守的真正的统帅,直到城池失守为止.

        军事力量和统帅事权的对比,宋朝又是大大处于不利的地位.

        一切斗争,与敌人作政治或军事的斗争,与自然界作生产建设或抗暴的斗争,最痛心的一个现象莫过于力量内耗,在自己内部的矛盾中把力量消耗殆尽,这种现象在第二次东京保卫战中充分暴露无余,以致在攻守战尚未正式开始以前,两军的优劣势就已十分明显.

        东京城的前途黯淡.

        (七)

        渊圣皇帝并没有从金军第一次围城之中吸取教训,也没有看到目前军事上的危机.

        在他亲自上城视察以前.他的心中反而比较踏实,认为目前的处境比他刚即位几天就匆匆应付金军的进攻时要好得多.他的根据是:当时他主张不定,一会儿要守,一会儿要和,每经过一次变换,他的内心就要发生一次剧烈的斗争.这次不同了,他的方针自始不变,他的政策一贯到底.并无左右摇摆之虞.现在他的方针政策是战中有和,和中有战,两不妨碍.他用了双管齐下的宰相何真忠实地执行这一项政策,他自己在富内蜓可以高枕无忧了.

        由于和的需要,他派出康王和冯澥分别出使到斡离不和粘罕军前乞和,答应并准备答应他们提出来的任何条件,只要保牢他的皇位.他一次又一次地应金人之请派出"割地使",要三镇及两河各地抗金的军民乖乖地放下武器,臣服金朝.他同意下令不准各地勤王军开到京师来.甚至在围城期间,战争十分剧烈之际,他也同意何栗的建议,制止张叔夜的出击计划.那个计划至少能挫动金军的锐气,使它不敢小觑城内守军的力量,总之比现在这样勉强应战、坐待灭亡为好.事实上,在张叔夜准备出击前,吴革也两次建议,出兵城外下寨,使虏人不敢近城,且通东南道路;又乞选日诸门併出兵分布期会为正兵、为牢制、为冲突、为尾袭、为应援,可以战而胜.太学生丁特起在张叔夜准备出击的前后都曾上书乞用兵,论对金人有三可灭之理,角兵有五不可缓之说.这些建议,都被渊圣皇帝置之高阁.

        由于战的需要,他亲自召对吴革,派他去陕西勾兵,并明令他与诸帅臣商议城守之事,有权参加东京的防务.张叔夜援兵开至城下时,他派吴革出城接应,并亲自在南薰门上接见张叔夜,传谕嘉奖,擢升他为延康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得以顾问全部军事.他一再驾幸各道城门,抚慰军民,并出宫中所制的衣袄项围,务令军士温暖.他同意召募郭京的六甲兵,并与何栗、孙傅一样,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这支军队.

        战中有和,和中有战,或者称为寓战于和,寓和于战,比完全的和还要坏,完全的和是一种急性的自杀,万一死不掉,人们必须走相反的路来挽救生命.半战半和是一种慢性的自杀,最后必至于死亡.连改弦更张的机会都没有.这是历史的惨痛教训之一.

        渊圣皇帝要经过三次巡城.亲自碰到不少显而易见的困难,这才了解到情况的严重性,但是,直到东京城沦陷时,还没有放弃半战半和的方针政策.甚至到了被金人控制、监视以至完全成为俘虏的时候,他的求和的幻想一直没有改变.

        不但渊圣一人,北宋灭亡以后,从南宋小朝廷创建开始,遇到金、元侵犯,除了万不得已抵抗一下外,基本上都坚持议和的政策,直到亡国为止.明知道这是无底的深渊,他们却一个接着一个地跳下去,至死不悔,这就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历史现象,而不能简单从统治者个人的软弱性上去找寻原因了.

        渊圣第一次巡城是在金军已经渡河,尚来抵达京郊的十月下旬.那时守河的折彦质、燕瑛、李回等均已陆续逃回,风声已经很紧,渊圣临时决定,带了文武大臣去视阅各城门上的炮位.

        渊圣跑了三个城头,发现炮零零落落,三处加起来,一总不过三五十位,其中还包括一部份已经损坏不堪使用的在内.

        渊圣显然不高兴地问新任兵部尚书吕好问道:

        "东京各城头共有若干炮位?朕即位前有多少?围城后有多少?如今尚能使用的和不能使用的各占多少?吕卿可细细报来."

        这个兵部尚书虽然姓着两张口,名为好问,又带一张口,对官场上的消息到处打听,固然十分灵通,对自己的业务却懒得去问.更加想不到一向渊默的官家今天忽然一反常态,一口气问出这么许多问题,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磕一个响头,回奏:

        "臣调本兵,莅事以来尚不过五日,炮位之事,首尾不详,要问原任尚书才知端的."

        偏偏原任尚书不在跟前,一时又找不到.渊圣皱皱眉头,问少宰唐恪可曾知道.

        主和的宰相唐恪当然也不会了解炮位的数目,只好回奏:"炮位之数,待臣去问了有关经手人员,来日必有以复命."

        打仗内行,做官外行的吴革不明白这样一件简单的事,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才能复命.当时他越次对道:

        "此事有何难办!官家派三五人去各城头一看便知,不消两个时辰,即可见分晓.何必待至明日方能复命?"

        渊圣点头称是,就说:

        "吴卿,你且为朕去办此事.朕在此等候回音."

        吴革唱声"遵旨"上马即行,也不管唐恪等人对他白眼连连.

        这里渊圣在城头上下令试炮.

        由于炮位长期没有管好,炮兵技术又不熟练,试打了几炮,一大半打出去的炮石都掉在护城河以内,甚至还够不上弩矢的射程.有几炮根本发不出去,最危险的一炮,不是飞向前方而是向后面飞来,这一炮因为距离近,特别有力,竟把城楼打塌一角.渊圣等人吓得一齐扑倒地上躲避,过了好半天还是两眼发花,耳际轰鸣,心头乱跳不止.

        这里吕好问早把打炮的士兵拿下,说是惊了圣驾,该当死罪,请旨斩首.

        象常有的情形一样,渊圣的头脑一时糊涂,一时清醒.当下他想了一想说道:"军政不修,乃朕与大臣之过,士兵何辜?棍责已足,何至斩首!"他挥挥手,命人把那名炮手带下去了.

        大臣们见渊圣龙颜不怿,一齐启请圣驾回宫休息.

        "请卿要回即回,朕在此等候吴革回奏."

        不久吴革驰回来复奏:

        "臣身至西城各门按视,该处年初时战争甚剧,现尚存大炮六十三位,其中废坏的十一位.臣派亲随去东南两城查实有大炮四十位,尚无损坏,都可使用.四城合计,可用之炮,不过一百三十余位,与年初围城时相较,已少了一半.如虏军四面合围,则此区区之数,定不敷用."

        "炮位如此之少.赶造起来,恐已不及,如之奈何?

        吴革成竹在胸地回奏:

        "臣数次出入固子门、万胜门,见牟驼岗一带金人废垒中尚留有大炮四百多位,当时金人匆匆撤离,不及携走.九个月来,留置该处,日晒雨淋,无人过问.如今何不把它取来,稍加修茸,尚可为我所用."

        这倒确实是个好主意,不过四五百位大炮,弃置城外已有九个多月,为何无人过问,早把它们收入城内?渊圣不由得又问起兵部来,吕好问说:事属朝廷,合系枢密院收管.枢密副使聂昌说,此事不干枢密院,乃由提举军器监的内监陈良弼掌收.内监陈良弼又诿过于兵部,说兵库为何不收?大家推来推去,竟没有一个部门承管此事.渊圣发怒道:

        "过去之事,休再提了,如今责成兵部,限三日内尽数搬取入城,如有一位未尽,唯你吕好问是问."然后吩咐吴革道:

        "吴卿,朕委你以城守之责,你当为朕的心腹耳目.三日后,你去牟驼岗视看,如有一架大炮搬取未尽,速来回奏.朕必重责有司."

        第一次巡城,给渊圣留下了极不愉快的印象,也使有关大臣对不懂得官场窍巧的吴革侧目而视.

        金军开始围城后的几天,雨雪连绵,阴霾不开,气候十分寒冷.渊圣要想亲自去了解士卒身上的穿着是否足够温暖,进行了第二次的巡城,这次巡城,共分四天,每日一壁.第一天,他来到被金军围攻正急的宣化门.他头戴小盔,全身铁甲披挂,乘马在泥淖中缓行,后来徒步登上城门左右翼的"拐子城"②,视察粘罕大营,避遥看见金后营中推出多少状如篷帐的牛皮车及状如大鹅的木车.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左右奏禀:这叫洞屋、鹅车,都是攻城的利器,如让它们逼近城根,城守就有危险.

        这些重武器虽然可怕,但它不逼近城根,就发挥不出威力.澜圣看看城下的护城河既宽又深,里面的积水都已结成厚冰,谅他们插翅也飞不过城壕;倒也不甚在意.

        他在城头上逗留到吃饭的时候,内监们送来御膳.他下令撤了,以饷守卒,自己却取士兵的伙食,与他们一起吃了一餐.他又查问每个士兵的衣着,亲手去摸摸他们的棉袄有多厚,这才发现在这闰十一月的酷寒中竟有一半以上的士兵没有棉袄,有的也都是破的、旧的或薄得象张纸.不禁堕下泪来.眼泪滴进战士的心里.

        这时金军也已吃罢午餐,一队队轮番出来攻城,他们听到城上的嵩呼声,知道渊圣皇帝御驾在此,就大声骂出肮脏的话,一面发矢向城上射来.有的箭矢劲道十足,直贯城楼的板壁上,有的还牢牢地钉进城砖中.

        守城的军士和渊圣自己带来的一部分卫士共三百多人,踊跃请战,要求开城出去与城下的敌兵拼一死战.渊圣答应了.他们大呼出城,用木板和稻草垫铺在坚冰上,渡过战壕,勇猛地扑入金军的队伍中,与金军混战.就个别战士的勇敢和武艺而论,他们并不输与金军.其中有两个手执盾牌长刀的勇士,在敌阵中往来跳荡,不多一回就斫死敌军五六十名.但是后面拥上来的敌军越来越多,宋军却没有后续的部队.城上鸣金连连,要收军入城内,这时敌我混战,短兵相接,势已急迫,他们唯恐引狼入室,使城门有失,下肯后退,最后三百余人全部战死.

        这场接战是在渊圣眼底下进行的.他亲眼看到士兵们英勇作战,抵死不退,愿为朝廷作国殇.但也看到有些将士贪生怕死,或为保全实力,不肯开门相援.特别可恶的是主守南壁诸门的统制官范琼.渊圣两次派人传旨给他开城接应.他竟推托说敌氛已恶,不宜开城,拒绝圣旨,坐视城外鏖战的战上至死不救.渊圣不由大怒,当场下旨要斩他以徇,当不得刘延庆在旁,一再叩头力保,结果只褫夺了他的统制官,留军中自效.

        与惩罚范琼的同时,渊圣把身上佩带的一围玉带解下来,拆开上面嵌镶着的八宝,传旨分给那两名战死的执盾战士的家属,另外战死者也都按规定,加倍给予抚恤,以劝有功者.这些措施赢得了士卒的感泣.

        以后三天也是如此,他分别巡视东、西、北三壁,瞭望了刘家寺斡离不的大营,又从固子门城头瞭望牟驼岗敌垒有没有遗留的炮位还不曾收入城里,但这时牟驼岗又有新的金军入驻,新旧炮泣混在一起分不清楚.

        这里渊圣从城楼上瞭望斡离不大军的动静,那边斡离不也不断登上高处瞭望城内宋朝守军的动静.封邱门外的铁塔,高达三百尺,第一次围城之役,李纲曾登塔顶,视察敌情.如今形势反过去了,斡离不每天必与刘彦宗、阇母等高级将领登塔察看城里的一切.近日细作报来,渊圣每日巡城,分四日巡毕四壁.这种机械的做法,给予敌方推测的可能性.那天斡离不已先在铁塔内等候,远远看见一行人上城头,虽然看不清楚面目,但从种种迹象来看,很可能渊圣就在其中,也很可能就是这一撮人中间的那个被人拱卫着的中心人物.

        作为一个射手,斡离不具有超群绝伦的准头和弓力,他踞高临下,这几百步距离算不了一回事,很可能一箭就断送冷不防的渊圣的性命.这不但他做得到,就是随行的阇母,窝里嗢也都做得到.

        但是作为战略家和统帅的斡离不懂得把这个皇帝留在城内比射死他更对自己有利,为此,他已做了不少牢线搭钩的工作,舍不得一箭就把他轻轻断送了.于是他觑准了这个假定的皇帝,远远一箭,正好射中离渊圣头顶不到一尺之处的一根城楼的木柱子上.

        事后,宋朝人员费了不少气力拔下这支箭,箭筈上清楚地刻着"太子郎君左副元帅东路军完颜斡离不"两行小字.这一箭起了信息之用,它好象给渊圣递个信说:你的性命在俺掌握之中,今天饶你不死,你可要识得时务,才算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