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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三十一)父子



                                            整个过年期间初家一点儿没有喜庆的气氛,贺文娟跟初敏然回了深圳。老二还在医院养着,老三陪同。初匀妈的情况也不是太好,这两天连床都没下。初晓也没了平日里的活分,就那么一人窝在房间里,自己跟自己下棋。

        祁明天天往医院跑,跟走廊里一站就是几个钟头,弄得护士们都跟他熟了,熟了之后也就自然有点儿好处,她们换药、检查、更替点滴的时候祁明可以在门口更近的看看魏源。但,比较让祁明不能接受的是,护士们带给他的消息:这孩子还是挺有福气的,你们这些朋友三五不时的来医院看他,晚上他父亲也过来,你一呆一天,他一呆一宿。

        这说辞让祁明吃惊,他想不到那个一贯冷漠的父亲会如此真挚的对待什么人。魏源发生车祸的当天,祁明的猜想与目前的状况看来完全南辕北辙。这让他陷入了彻底的困惑之中。仔细想来,祁明很清楚地意识到了一点,对于父亲与魏源之间的过往,他是一点儿不知道的。从他十五岁那年初次见到魏源,他们就已经是师徒二人,很有默契。记得魏源说过,当时跟他父亲学画,是他母亲的要求。魏源有时候会跟祁明说到自己的母亲,祁明也多次问过魏源的家庭,他都只是一带而过,说他的父亲是个商人,母亲也能画两笔画,基本上一直赋闲在家。而每每问到他们为什么不生活在一起,魏源总是笑笑说,不在一个城市么。

        祁明很懊恼自己居然对魏源其实跟对父亲一样一无所知,知道的只是些皮毛而已。他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他为什么连一点点细节都不对他吐露呢?

        祁明今天一站又是五个多钟头,中间拜访了魏源的主治医生,他说他的情况还算不错,明天会有一次会诊和全面检查,如果没什么意外,就要拍CT,具体解决他的颅内淤血问题。关于这方面,主治医生没有跟他多谈,只说一切等明天的检查结束之后再下定论。祁明自始至终没有说明他同样也是李闻天的儿子,在法律上他与他可以称之为兄弟。虽然这样会让他得到更多的具体消息,更多的一手资料,甚至可以得到决定权,他也还是什么都没说。

        八点多的时候,祁明出了医院大楼,外面又已经是一片夜色,但他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了寒冷空旷的大院里。他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等待的理由。他就那么站着,中间只去了一趟厕所。十点半左右,一辆车子开了进来,在花坛左边的停车场停下。

        李闻天远远的就看见了他的儿子,他穿的很厚实,围巾把他围了个严严实实。可他还是认出了他,只需一眼。这么多年,他跟儿子的关系一直僵持着。他是爱他的,虎毒还不食子呢,更何况他是一个人?只是,每次他看着他,当他和那女人的轮廓在他心里重合的时候,他实在没法客观的面对他,酷似他没法面对的那场往事。

        两人面对面站到一起的时候,祁明犹豫了一下,还是先开了口,“爸……”

        “冷不冷?站了多久了?”

        祁明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李闻天回手按了车锁,“上车等我一会儿,我上去看一下魏源。”

        那具身影消失在大楼门口的时候,祁明才挪动步子往父亲车的方向走去。

        车里很暖,祁明关上了车门,却觉得怎么坐都别扭。淡淡的香氛味道很好闻,跟魏源车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半个多小时候之后,李闻天开了车门上来,什么都没问,直接向家的方向驶去。祁明已经不记得自己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了。这座三室两厅的房间还是那样,略显空荡。

        李闻天沏了一壶茶放于茶几之上,与儿子面对面的坐了下来。

        “他明天有个全面检查。”祁明没有碰一下茶杯,淡淡的开了口。

        “嗯。”李闻天点了点头,拿了茶几上的烟盒。

        祁明看着父亲,他曾无数次的观察过他,可每次看到的都是一样的——儒雅的气质,修长的身材,合体的穿着。这一切看上去都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许多。都说儿子随妈,虽然祁明一次也没有见过母亲,但他是坚信这点的,因为他跟父亲一点儿都不像。父亲迷人的气质,父亲深刻的容貌,他一点儿都不具备。

        “你想跟我谈什么?”低沉的声音直入耳膜。

        李闻天看着儿子,这幅对峙的画面让他想到了不久之前跟苏宇的会面。他觉得儿子的朋友们跟儿子确实有点儿格格不入。与苏宇的交谈节奏都是苏宇在把握,他开门见山,咄咄逼人。不像自己的儿子,如此安静,如此阴冷。

        那天,他们的话题也同样是魏源。

        “我不知道。”祁明的话如实的反应了他的内心。

        这场对话已然无法再进行下去了,谁都没有表达的欲望。

        “喝点儿茶吧。”沉吟良久,李闻天开了口。

        祁明握住了茶杯,咬了咬嘴唇,“……事故的问题……”

        “我一直在处理,双方都有责任。”李闻天还是点了烟,那盒烟在他手里被他玩弄了良久,此刻,终于被点燃了。“魏源闯了红灯并且超速,对方也超速了而且酒精测试完全超标。”

        “到底是为什么?鉴定过了啊,魏源他没有喝酒,没有……他为什么不刹车?”

        “我没法回答你。”

        “什么叫没法回答?”

        李闻天丝毫没有答疑解惑的意思,这彻底的激怒了祁明,“你到底跟魏源是什么?你把他当什么?”

        李闻天轻笑了一下,这口气,这愤怒,何其相似?魏源也是这么粗鲁的对他咆哮而后就是一连串的盲音。可能就是那时,他甚至不去看信号灯,车速还是那么快,他来不及反应一切就已发生。他们纠结了这么多年,可孩子终归是孩子,他永远不信任自己,永远对一切抱有怀疑态度。你还想要什么呢?我还能给你什么?被过往纠缠的不是我而是你,你怎么就是不明白?魏源……

        是的,是的,也许谁都没有错,她没错,她也没错,你也没错,我也没错。那到底是谁错了?

        房间里如此的安静,李闻天看着窗外的一片混沌,思绪也跟着混沌了起来。仿佛,此刻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儿子的母亲,是她。祁美嘉。

        在李闻天的记忆中,祁美嘉一直很安静。她不怎么漂亮,却很沉稳。她从不是任何场合的焦点,却是永远的陪衬,魏淑媛的陪衬。

        魏淑媛给了李闻天很多深刻的不可磨灭的记忆,而其中最为深刻的是,她总是漫不经心的在画布上涂涂抹抹,一边画一边说,嘉嘉跟我还没出生就认识了。每当这个时候,祁美嘉只是笑,笑得温暖醉人。

        他们是高考恢复之后的第一批考生,一切都等待复兴。美院里一片匮乏,但学生们都各有远志。那时候大家都穿的朴素,只有魏淑媛敢在乌黑的发辫上绑鲜艳的蝴蝶结。与之相反,祁美嘉的头发很短,发卡都是最为普通的黑色。
        李闻天是第一眼看上魏淑媛的,只可惜这只蝴蝶是众多男同学中的焦点,不过幸运的是,在魏淑媛眼里,他是特别的。他们的恋爱开始的快,持续的时间也不短。他们约定,毕业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喜结连理。

        祁美嘉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人,很多约会的时候,魏淑媛都要带着祁美嘉,无论是压马路、看电影、听音乐会……祁美嘉都是如影随形。李闻天对此觉得很不舒服,却又不好开口说什么,所幸倒是祁美嘉很安静,无论她在与不在都没什么强烈的存在感。就像古代的小姐跟丫头,小姐走到哪里,丫头就要跟到哪里。

        一切变故来源于魏淑媛家的移民。通过家里的不断活动关系,他们一家去了台湾。面对这场变故,李闻天跟祁美嘉都茫然不知所措。魏淑媛不肯走,她不能离开她的爱人,她的朋友。可她却是无力的。最终,她还是被父母强制带走了。

        面对这一场人去楼空,李闻天跟祁美嘉走近了。他们有着共同的、不可言说的痛苦,他们互相安慰,三人的约会终于变成了两人,只是女主角变了。祁美嘉在那个恰当的时候展现出了美妙的爱慕。这让李闻天隐约感觉到,祁美嘉当初坚持参加他们的约会,原来在这里。而坚定他们确立恋爱关系的,还是魏淑媛。那封信来的很突兀,信里,魏淑媛用很温和的笔调通知了他们她结婚的消息。

        那一晚,他们俩人对视了很久,而后正式的确定了他们男女朋友的立场。

        孩子,也就是祁明的到来,让李闻天不知所措。他什么都没准备好,而在那样一个年代,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有了一个孩子……

        事情一拖再拖,祁美嘉终究还是生下了孩子。那一年他们还都没有毕业,他们没能力养活孩子。李闻天求助了长他五岁的姐姐。祁明就那么寄养在了那个家里。

        与李闻天的处境相比,更糟糕的是祁美嘉。父母跟她断绝了关系,学校将她驱逐……满目疮痍。

        李闻天很想对祁美嘉好,他希望尽可能的弥补她。他认为他们的爱情是有坚实的基础的,所以当谎言被戳穿的时候,他只能回忆起她狰狞的样子。

        那天,他回家,满满一桌菜。祁美嘉的头发留的很长了,就像那年的魏淑媛,她绑了两只乌黑的发辫,缠着红丝带,鲜艳的蝴蝶结。她笑得格外甜,淡淡的说,你回来了?李闻天到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当时的场面。

        之后,她淡淡的说,我要走了。

        你走?你走到哪儿?

        全是眩晕。

        我去找小媛啊。

        她笑得诡异。

        李闻天彻底陷入了一片不可知当中。

        然后,她说了那些。

        她说她根本就不爱他,她说跟他在一起是魏淑媛对她的嘱托,她说现在她不用再顾及什么了,她说魏淑媛需要她,混乱不清。

        但李闻天还是明白了,祁美嘉还是祁美嘉,离不开魏淑媛的祁美嘉。她爱的……是她。一个同性。近似于扭曲的爱。

        她走了,却并没有找到魏淑媛。她偷渡的船只在靠近目的地的时候被水警发现,那船在匆忙中沉入了大海。

        那是他在相隔多年后第一次听到魏淑媛的声音。电话里,他们说了很多。魏淑媛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们不要再联系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们,你,嘉嘉……我不该跟她说那些……我……

        李闻天曾以为这就是结束,三人纠葛的结束。直到十几年后,一个男人带来一个男孩儿。他对他说,这是魏女士的独生子,我是她的法定律师,她的遗嘱里最后的嘱托是希望你能抚养她唯一的儿子。

        李闻天记得很清楚,他蹲下来,看着那男孩儿清亮的眼睛问,“你叫什么?”

        男孩有些怕生,声音小小的回答:“……魏源。”

        他问,你妈妈让你来找我?

        他答,妈妈说让我跟你学画。

        然后,纠葛又一次拜访了他平静的生活。这次,源于这个男孩儿。

        当他们有了爱情的时候,他又想起了祁美嘉,他似乎有些能理解她了。他接了儿子回来,可他们,两个成年男人,再无沟通的机会。父与子,就像他跟祁美嘉,彻头彻尾的天敌。

        李闻天很多时候能感觉到魏源在尽可能的疏通他们,只可惜,也是徒劳。

        那一夜,父子安静的对坐了很久。

        祁明在客房躺下的时候,李闻天放了一杯水在儿子的床头。他看着他,看了很久。

        他说,你跟你妈妈很像。

        他问,我妈现在跟你还有联系么?

        这是儿子第一次向父亲问起母亲。

        他答,没有,但是她生活的很好。

        他说,嗯,谁离开你这种人都只可能过得更好。

        李闻天什么也没有反驳,任凭儿子轻视自己。怎样都好,他可以无所谓的指责或误解他,他也可以无谓的恨他,咒骂他。但他就是希望他活在假相中,这样的假相比真相来得要让人舒服的多。

        李闻天怎么也不会忘记魏源知道这些的时候,那种扭曲、无助、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但他作为他的情人,他有权知道并承担这些,因为这是他的选择。可祁明不一样,他没有必要知道,没有必要承受,他该清爽的活着,做他喜欢的事儿,过他逍遥的生活。

        李闻天一点都不后悔与儿子的决裂。他们走的越远,儿子就离幸福越近。他一直在看着他,看他的插画,看他的消息,他很庆幸他凭借自己闯出了他的一番天地。既然他能给予的他不要,那么他也再无力为他做些什么。

        做个差劲透顶的父亲吧,这样反而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