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鲁迅主编的另一份杂志《语丝》,还刊登了白薇的独幕剧《革命神受难》。这个寓意深刻、充满革命浪漫主义的剧本,通篇都在痛斥着反革命两面派。

            “你阳称和某某伟人一致北伐,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实行彻底的革命;阴则昼夜想方设法,将要怎样去残杀同类,怎样地去剥夺国力,结局务必要达到狡兔死,走狗烹,给你一个人无忧无虑地做军阀以上的帝王!”

            “你做恶就索性做恶魔也罢,但表面上要做伪善的君子,暗地里全是丑恶,当个无耻的革命叛徒,你最会借别人最善最大的主义,并且借些最美的名目,来做你去吃人去出风头的利器!你根本就不懂得革命是什么,你本身就是革命者的仇敌!”

            这样的内容,这样的言辞,当然要戳痛一些人的心。国民党政府为这个剧本警告了《语丝》。

            白薇开始试写长篇小说,取名《炸弹与征鸟》。它同样以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为背景,以一对姐妹参加革命前后的经历和遭遇,生动地再现出大革命时期形形色色的事件和人物,反映了作者对革命的逐步深入的认识和积极态度。白薇认为自己写的不过是些用热烈感情把直感编排起来的记录,结构和修辞都不讲究,不想拿去发表,更缺乏继续写下去的勇气。杨骚替她把稿子送给鲁迅,回来之后高兴地对她说:“鲁迅先生说你写得好,你继续写下去罢,他的杂志上可以连载你的小说。”

            “连载?”这两个字给了她多大的勇气啊!继而她又担心地问杨骚:“我的句子简直写不顺,又不懂结构,怎么办?”“我也这么说,你有很多离奇古怪的句子,请他帮你改改。鲁迅却说,修改它做什么,那正是她的别有风格。假如什么文章都由我修改,那整个杂志的文章,只有我独一的风格了。”听了杨骚的转述,她才放心大胆地把这个长篇写下去。果然,鲁迅对她的作品,除了错字或生硬的句子略有改动,其他均未随意涂改。鲁迅尊重作者的精神,大大壮了她的胆气。接着,她又把长诗《春笋之歌》拿给了鲁迅。

            白薇终于见到了鲁迅。那天,杨骚带着她刚到楼梯脚,她又想跑。不料鲁迅已在楼口亲切地招呼了:“白薇,请上楼来呀,上来吧!”她走进他的书房,微微低着头,不敢看鲁迅。鲁迅温和地给她扇风,拿出许多书画给她看,还同她开玩笑说:“有人说你像仙女,我看也是凡人。”拘束立刻打消了。她这才看清楚,“他原是我父辈的、严肃可亲的长者”,一股敬爱的心,陡然涌上心头。之后,在《奔流》的餐席上,在“左联”,在内山书店,她常和鲁迅见面。有时她也到鲁迅家里,鲁迅总是对她温和诚恳,说话含着微笑。

            正由于受创造社和鲁迅的影响,白薇走上了革命的文学道路,成为“左联”和“左翼剧联”的早期成员。不顾特务盯梢和敌人搜查的迫害,她积极参加活动,掩护革命同志,讨论文艺问题,深入群众,热心做宣传辅导工作,尤其是妇女工作。一些失业贫穷的女工,知道她会写文章,就说:“大姐,求求你,你写吧,不然我们会饿死!”于是,她更勤快地拿起笔,用稿费接济苦难的姐妹。

            她临危不惧,始终和革命的、进步的文化事业战斗在一起。“左联”在困难中创办了机关刊物——丁玲主编的《北斗》杂志,她是热心的撰稿人之一。她与楼适夷、袁殊等人在“左翼剧联”的支持下组织了曙星剧社,后来改名为移动剧社,主要演员有石凌鹤、唐晴初、陈波儿、易洁、许幸之等十余人。她还曾被田汉、沈端先(夏衍)主编的《舞台与银幕》列为特约撰稿人,参加过左翼作家发起的推行手头字的运动。她受党的指派,打进明星电影公司,去做争取著名演员胡蝶的工作。同志们对她有极高的评论,称她“对团体,对工作有着最高的信念”。说她是非常好的人,热情、坦率、很真诚。

                                            五

            “九·一八”的炮火,点燃了举国反侵略的烈焰。白薇以敏捷的笔,愤怒地疾呼:“世界是劳苦大众的手造出来的,无耻的强盗把我们的幸福夺去了,我们的血被吸尽了……我们要趁这个机会准备我们的力量,为劳苦大众、无产阶级的解放,为铁窗、铁锁、铁链的解放,兄弟姐妹们,大家起来,和黑暗的世界奋斗……只有被压迫阶级的人携手奋斗,才能够打出我们的出路!团结起来,准备我们的力量”,“我们的力量万岁!”

            剧本《北宁路某站》、《敌同志》、《屠刀下》、《塞外健儿》、《—·二八战士》、《中华儿女》等等,长诗《火信》、《祭郭松龄夫人》、《给杨韵》、《马德里》,小说《受难的女人们》……白薇的一篇篇呐喊着民众抗击侵略者的心声的作品迅疾诞生。

            在抗日救亡浪潮高涨,话剧事业应运勃兴的年代,她精神活泼昂扬,仿佛春风里招展的花枝。下笔如潮,奔走如飞,还参加导演、演出。她的剧本被工人们的蓝衫剧团争相演出,激励了成千上万的爱国军民。她受到工人和学生的爱戴。她经常带着几个小烧饼,出入于工厂和学校的剧团。赵丹就曾在白薇的指导下,演出过董每戡的《C夫人肖像》。

            但是,由于过度劳累和感情上的纠葛,白薇病倒了。一病就是六七年。在病因的纠缠下,她不能如愿以偿地为国家为民族尽心尽力。这已经是极大的痛苦,更哪堪承受旧社会给她的另一种碾压。

            在爱情生活中,她是忠实、灼烈、清白无辜的。然而在以男性为中心的中国几千年封建势力影响下,无情的舆论,世人的冷箭,总是对着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常有无聊小报肆无忌惮、不堪入目地造谣中伤她。说她几乎和当时所有进步的男作家都有不正当的关系,还嘲笑她的悲惨状况……

            当时“白薇”这个名字成了“可怜”和“讽刺”的代名词;为白薇辩护的人,也成了“不世故”和“多余”的代用语。似乎“白薇”两个字,除了让人可怜和作为谈资外,已经是死去的文字。她虽然有坚强的信念和无私的爱——爱人类、爱真理、爱生活。但终敌不住这些外来的凶猛无情的压力。她的精神受了重伤。在疾病、饥饿和冷酷面前都没有屈服的她,而今却一天天走着悲惨的、被杀的路。

            1935年春的一个晚上,露冷风寒夜凄凄,她的心忐忑像发热病,望着瞌睡的繁星,她疯狂地在草地上踏着,热泪汹涌不尽。她仿佛灵魂刚出窍的惨死鬼,无限悲怨、无限哀痛地在黑夜的草上踯躅,泥一脚水一脚的没有目的。“死呢?生呢?”她这样念着想着……

            社会的、人生的,给予她的刺激太多,她的心给毒箭射破了。

            有个好心人劝她:你现在病到这个样子,没有钱医,又没人管,孤苦伶仃地躺着,一步也动不得,已经病了六七年,你的病是不会好了。老这样拖着,你自己苦,朋友们看了也着急,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不如自杀。还有个人劝她说:社会越来越黑暗,人民都苦不堪言。你虽然发表大剧本,写了东北义勇军,写了“—·二八”战士,写了工人斗争,但是你那些剧本能够发表了拿到钱医病么?不能,再过三十年也不能。你的病愈拖愈重,这样凄凉惨淡地活着,不如一死了事。她想着这些话,眼泪一半洒在草地上,一半流在肚子里。她望着无际的天边、无垠的草地……

            “不,不能!就这样死去,我不甘心!”

            一个出走后又在前进中的娜拉,她的真实是不能因打击、毁誉而消失的。她不怕艰难,不畏毒箭,她只抱着一颗鲜红的、热烈向上的心,去反抗一切阻碍。她要奋斗到底!

            她含泪挣扎在病床上,稿纸摆在膝上,墨水瓶挂在脖子上,不停地写作。长篇小说《悲剧生涯》和装满了一大箱子未有机会发表的描写抗日生活的剧本,几乎都是伴着她的病痛完成的。

            广大读者并没有忘记这位他们所喜爱的女作家。1937年4月出版的《妇女生活》第四卷第六期上,登了这样两封引人注目的信:

              兹九先生①

              最近听人说,女作家白薇的生活很苦,病又重,所以有人在

            为她筹点钱医病,不知道这消息确实否?确实的话,请你打听一

            下他们筹款的方法,发起人是谁,收款人是谁,因为我是白薇的

            作品的爱读者,贫病的白薇的同情者,我已积得一些钱,想送给

            她,苦于不知如何送去,你大约总是知道的,请你抽空在《妇女生

            活》信箱上答复我罢。致敬礼!

                                                    读者吴玉声上

            --------

            ①兹九:即沈兹九,当时任《妇女生活》杂志的主编,是白薇留学日本的同学,著名妇女运动活动家。

              玉声女士:很凑巧,前几天鸥查、郁风、李兰等几位朋友正和

            我谈起,想为我们这位贫病的作家白薇女士筹一笔款子,让她安

            心地清静地去医治她的病痛。这样病体不难恢复。我们的缘起

            现在写在下面:

              朋友:关于女作家白薇的近况,想你很愿意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