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这盐不含氯化镁,没有苦味,炒川菜,腌泡菜没有这川盐,可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对于罗淑来说,老马湾是个既美又丑,既宁静又凶险的地方。父亲的带小花园的宅子固然舒适美丽,可是走出黑漆大门,紧挨着就是熬盐的灶房。那里面的景象使人惊心动魄:一排四口大热盐锅,每口锅的直径都在二米半左右,日夜不断地翻滚着大白泡。那舀盐水的大木构,起盐的大铁铲,都不是一般人举得起,使得动的。灶匠从头至脚被烟熏得漆黑,尤其是脸,乌黑一团,只看得出两个白眼珠,骨瘦如柴,鬼怪一般。盐灶砌得很低,几与地平,灶匠添盐水的时候,万一被煤烟和水蒸汽迷糊了眼睛,就有失足跌下沸腾着白色溶液的盐锅的危险,起盐的时候更是艰险,要把达几百度高温的炽红的巨大盐抉从大锅里撬出来,抬到地上逐渐冷却。罗淑熟悉这可怖的灶房,熟悉在这里干活的人们,听过盐工掉进盐锅被烫死的故事。

            罗淑的母亲收留了一个老乞婆的女儿,给罗淑作丫头,取名玉姑娘。老乞婆住在沱江边无主的荒坟山上一个洞穴里。江边有许多这样的洞穴,相传是古时候流放的犯人来开采盐井时居住的。罗淑和玉姑娘时常穿过没膝的蓬蒿,去给老乞婆送吃食。老乞婆就是《井工》中老瓜娘的原型。那玉姑娘长得小巧白净,尖鼻子薄嘴唇,比罗淑大两三岁。她乖巧伶俐,是个厉害姑娘,带着罗淑到处转,讲了许多故事给她听。日后她做了罗淑小兄弟世泽的情人,。世泽背弃她娶了一位阔小姐,她大闹婚堂,最后委委屈屈做了世泽的妾。不过那已是后话了。

            罗树屏是个白皙瘦弱的人,不善理财,嗜鸦片,家业一天天败落下来。他索性把志趣放在读书上,生意委给账房先生。虽然住在偏僻的乡间,他却非常关心天下大事,家中常年订着《民报》、《神州日报》、《民主报》等报纸,家中的孩子时常翻来乱看。

            搬到乡下的当年,罗树屏和邻近的灶户共同办了个家塾,课读子弟。当然教的都是经史子集之类。这时辛亥革命已经把新思想带给了青年人,孙中山成了他们的偶像。大家都不爱读古书,都想学孙中山去学医,到外国去,学点实实在在能救国救民的东西。这时灶户的子弟中已经有了留学日本的人,也有到成都去上新式学堂的人,这对青年人是股很强的冲击波。首先是罗淑十三岁的哥哥世安在同窗带动下,宣布他要学医。听说德国的医学最发达,而德国西门子电机厂在成都办有德文学校,毕业后保送德国,他执意要去。罗树屏深喜儿子有志气,马上就答应了。

            谁知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德文学校停办,德国人也走了。世安为了继续学习德文,在同学马宗融陪伴下跑回老马湾,向父母要求到重庆去读书。马宗融是个回族青年,比世安大七岁,高大魁梧,热情爽朗。树屏公被世安和他纠缠了好几天,终于给了盘川,答应他们去重庆读书。不料两个少年去的并不是重庆,而是千里之外的上,海!树屏公这一气非同小可,罗老太太也几乎哭瞎了眼睛。她们一致认为世安上了宗融的当,受了宗融的骗,把宗融恨入骨髓。当时罗淑已经十一岁,半懂不懂的。她只觉得新奇,崇拜见多识广的哥哥。她立志要和男子一样刻苦读书。当父亲生气不肯给哥哥回信的时候,是她在妈妈的支持下,给哥哥写信、寄钱。

            世安和宗融在上海住了年余,去了日本。后来因为参加留日学生的东京街头游行,反对段棋瑞政府卖国的军事密约,被日方驱逐回国。他俩在上海加入留日学生救国团,参加过《救国日报》的发行工作,之后于1919年赴法国勤工俭学。

            罗淑和世仪、世泽两个弟弟留在老马湾读家塾。罗淑是家塾里唯一的女孩,她沉稳庄重,思想细密,追求真理的劲头热烈而执著。她一身男装:马褂大袍,瓜皮小帽,一根粗大的辫子端端正正垂在脑后。家塾里沿墙摆着六个男生的课桌,上方正中坐着老师徐新斋。老师的身后通一间小小的内书室,蓝布门帘垂着,罗淑就静静地坐在门帘后面听老师讲课。遇到需要老师个别辅导的时候,老师就跨入内书室,单独给罗淑讲解。

            然而,罗淑的思想也起了变化,家塾里教的那些古书越来越不能满足她。1917年《新青年》已经在提倡白话文;1919年,五四运动的春风吹到了成都;报纸上出现了讨论妇女问题、劳动问题的专号;有不少文章是反对封建文化,反对帝国主义列强侵略中国的。五四时期在四J;D相当有名,写过《说孝》、《吃人与礼教》等文章的吴又陵(吴虞),对罗淑也有影响。更何况,还有哥哥世安呢。世安在家里一向和妹妹最好,自从离开家,树屏公一直不肯原谅他的不告而别,很少给他写信。这样,世安和妹妹之间的书信来往就多了起来。他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自己的遭遇和感受,一一讲给妹妹听。他忧国忧民的心情和投身反帝救国活动的行为,深深地感染着罗淑。新思想激励着罗淑的心,她希望走出家门,到外面的大世界去看看,去学习新知识;她想要像哥哥那样去学外国文,或者别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1921年,罗淑请求父亲允许她去上新式学堂,树屏公迟疑了一阵,还是同意了。这时的他已经年逾花甲,身体十分虚弱。更兼家道败落,拂意之时多,称心之日少,既然自己已经不行了,为什么不让女儿出去闯闯呢?罗淑起先进的是简阳女校。女校毕业后,于1923年转到成都一女师,上了旧制中学第十班。这时她近二十岁,在老马湾已经是个应当出嫁的大姑娘了。1927年,她又进了一女师的高级中学师范科第二班,立志毕业后做一名教师。

            一女师当时在成都以管教严、学风好著称,学生中有很多富人或军政要人家的“闺秀”,但也有不少普通人家的女儿。学校里窗明几净,肃穆幽雅,校长天天要亲自下来巡查。窗棂、书橱都要用手仔仔细细摸过,要求一尘不染。学生夏天穿白衫,秋冬穿蓝布衫,黑裙黑袜,头上的发辫盘成精致的小髻,出入校门若不坐轿,必须结伴而行。那时成都的封建势力还很强,学校里一般没有女教员,男老师来上课时,有一名监学坐在教室里进行监督。这些监学可以任意拆阅学生的书信,盘诘学生的私生活。学生们憎恶这些监学,给她们起绰号,有一个监学干脆就叫Tiger(虎)。

            旧制中学虽说依然要学《礼记》、《左传》、《易经》、《烈女传》等老古董,但也添了物理、化学、数学等新课程,还有两位传教士教授英语。正课而外,学校里禁止看“闲书”,《水浒》、《红楼》、《西厢》等都在明令禁止之列,新的白话小说就更不用说了。可是,不论学校的管教多么严,清规戒律如何多,新思潮的传播是封锁不住的。罗淑最爱买书,越是禁看的书越是要买了来看,尤其是《新青年》、《小说月报》等进步的白话刊物,更是爱不释手。

            罗淑从不放松自己的学业,但也不一味埋头读书。社会动荡变化,祖国在遭受列强蹂躏,她那颗年轻热烈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她成了令校长头痛的活跃分子。

            1925年孙中山先生逝世,同学们纷纷商议要召开追悼会纪念,校内的保守势力极力反对。罗淑当年的同学至今犹清楚记得,是她在同学们中间响亮地提出:“追悼一位革命家是理所当然,我们不管那些顽固派,”
            五卅惨案,在全国各地激起了反帝国主义的怒潮。四川学生和各界人民纷纷响应,游行示威,抵制日货。女学生原来流行秋瑾式的“东洋头”,这时也不梳了,改为髻子。罗淑被推选为学生代表,毅然出席了与外校联合举办的反对帝国主义屠杀我同胞的大会,带回来一些标语贴在学校门口,还把全体同学集合起来,宣讲大会的情形,大呼口号:“反对列强瓜分中国!”“还我台湾、琉球!”同学们义愤填膺,眼睛鼓得红红的,罗淑脸色发白,呼声最高。

            在反帝反军阀的斗争中,罗淑结识了比自己低一班的好朋友朱正珊、余继文、唐世兰。他们志同道合,形影不离。她们不怕抛头露面,时常结伴出校游玩。春天,她们到青羊宫去赶花会。世兰爱兰草,正珊爱牡丹,继文爱菊花,而罗淑最爱梅。秋天,朋友四个去逛武侯词,高声朗读石刻的《出师表》。正珊说:“我钦佩武侯治国之才”;继文说:“我景仰武侯的忠义智能”;罗淑说:“我领会了诸葛武侯的一片爱国丹心。不过曹操重视文事与武功,广罗天下才智之士,横槊赋诗,一世之雄,也不是刘备、孙权所能比的。”同学们的共同愿望,是自立,不依赖父兄,自食其力,做一名合格的小学教员。四个人也曾结伴,乘轿子到余继文的家乡乐山去玩。乐山当然是个好地方,可是人穷,有些妇女迫于生活,不得不以抬轿子为生。日后罗淑于1936年5月用“石每”的笔名,在上海叶之华主编的《进化》月刊上写了一篇关于女轿夫的故事,篇名《轿夫》。这篇散文后来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第十一集。

            在罗淑的亲友中,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年的农历2月15日,风和日丽。罗淑和十多位同学到青羊宫去赶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