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丁玲身居高位,重任压肩,仍尽量找时间到农村生活一段时间,或到全国各地去走一走,写下了一些优美的散文《粮秣主任》(1953年)、《记游桃花坪》(1954年)等。这些作品同样注重写人、写人的命运和人的内心,感情炽热,艺术手法精巧细腻。

                                    在逆境中——不忘人民

            丁玲之所以成为举世瞩目的人物,除她优秀的作品,为祖国解放而战的奋斗精神外,还有一点,即她遭受到罕见的不公正的待遇后,在逆境中仍然保持着不忘人民,执著信仰、不懈奋进的可贵精神。

            1955年,她被错定为反党集团头目。

            1957年反右斗争扩大化时,又把她定为大右派。她的成名之作——《莎菲女士的日记》,连同在延安写的《三八节有感》、《我在霞村的时候》、《在医院中》,以及新中国建立后写的《粮秣主任》、《记游桃花坪》,一并成为反党大毒草,她本人被开除出中国共产党,并成了中国文坛上昭著的“罪人”。

            消失了的丁玲,到哪儿去了?

            她在人民中间生活,在北大荒劳动。

            “对于一个有共产主义信仰的人来说,没有一个地方是荒凉偏僻的。在任何逆境中,她都能充实和丰富自己”。(《庐山访丁玲》、《解放日报》1980年8月7日)和一般常人的想法相反,丁玲认为到北大荒不是充军、劳改。她拒绝留在北京,要求到艰苦的环境中去。她说:“我是个作家,不能离开社会,不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孤独地写作,否则,我一定会苦闷。不是说要重新做人嘛,我就在新的环境中做一个更扎扎实实的共产党员!”行前曾有人劝她,改个名字吧!免得不方便。”丁玲说:“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再大的风浪也顶得住,没有什么了不起。”语言铿铿,铁骨铮铮,表现了共产党人的英雄本色。

            从1958年到1970年,丁玲夫妇带着“右派”帽子在北大荒生活了十二年,先后在汤原和宝泉岭农场养鸡、养猪、种菜、锄草、扫盲,搞家属工作。她干什么都干得很出色。

            丁玲到汤原农场后,遇上农垦部长王震视察工作。王震关心地让她当文化教员。在畜牧队,丁玲的扫盲成绩名列前茅。“还是老丁的队扫得最好。”——扫盲对象争相传颂她的先进事迹。她在生产队出墙报,一点也不马虎。为了画好墙报插图,她托人从外地买来不少绘画参考书,这些书放在一起,足有一尺多高。在农场,她还是个有名气的养鸡能手。

            十多年来,她始终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老共产党。她实心实意地接受基层干部的领导,也开诚布公地提出对工作的意见,认真细致地帮助干部做群众工作,她成了基层干部的助手和参谋。

            在农场,她结交了很多新朋友。《杜晚香》中的主人公,就是丁玲最知心的朋友之一。丁玲将对她的了解和感情写成一篇散文,小心地珍藏在帆布箱子里,坚信在自己在世,或女儿、儿子、孙女、孙子时代总有与读者见面的机会。

            丁玲、陈明夫妇,用自己的言行,得到了人们的信任和热爱,他们不再受人歧视,与人们平等友爱的相处。她充分利用各种条件了解和熟悉各种各样的人,一个个活生生的典型,一条条新的生命,在作家的脑海里跳动,涌向笔尖,落在纸上。她废寝忘食,起早睡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积累着创作素材。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已写了十万字的生活记事;《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续篇《在严寒的日子里》及若干短篇共十几万字也写就了。可惜在浩劫中,它们都已荡然无存。

            1966年,空前的灾难席卷了全国,一个普通人尚难幸免,更何况丁玲。对她的批斗和折磨步步升级,暗斗、单独斗、住牛棚、数不清次数的抄家……她默默地忍受着。精神上的摧残,经济生活的困顿,没能把她压倒,她像一株独立支撑的大树,迎风傲雪。

                                      永不熄灭的爱情之火

            “如果没有他,我是不可能活到今天的;如果没有他,我即使能活到今天,也是不可能继续写出作品来的。”丁玲不止一次地对我们说。

            陈明和丁玲手攥着手,肩靠着肩,在生活的深渊中经受了委屈和苦难,走过了极其艰难的里程。

            到北大荒后,丁玲远离儿女,身边唯一的亲人就是陈明。他们共欢乐,共苦痛,再苦再累,只要两人在一起总是甜蜜的。到汤原农场后有段时间,陈明到百十里地以外去修铁路,丁玲一个人留在家里。每到星期六陈明要扒上拉煤的火车回来看望丁玲,下车后还要走几里路,待他到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丁玲为他做好了晚饭,两个人围着小桌边谈边吃,直到深夜。第二天早晨,陈明跑到几里地以外为丁玲挑上足够吃一个星期的清水。丁玲坐在那里不是写上几段发自内心的文字,就是画上一幅流露出无限爱慕和喜悦之情的画像,再取上一个名字“农工回来了!”然后两人一起动手做午饭,饭后,陈明带着幸福和辛酸,又回到了工地。多少次这样的分离,多少次分离后的团聚,无论分离还是团聚,两颗赤诚的心永远在一起跳动。只有在逆境中,才能领会到这种生活的甜美。

            1961年,陈明被摘去了“右派”帽子,1963年有关领导让他回北京安排工作,丁玲也可以一同回京,但他们拒绝了,与其到北京受监督,不如留在农场“改造”。

            “文化大革命”中,丁玲、陈明都进了牛棚,两人连互相凝视一眼的短暂机会都没有了。为了给丁玲送去力量,陈明常乘看守人不注意的空隙,给丁玲扔去揉得皱巴巴的纸团,或是一个破火柴盒,一张枯干的苞米叶子,上面写满了只有丁玲才能认得出的密密麻麻的小字。这些用特殊材料写成的“情书”,是丁玲生命的甘泉。她常常偷偷地拿出来抚摸,低低吟诵,陈明那些深情、希望和有力的话语,在她寒冷的心中点起了生之火把。

              “永远不祈求怜悯,是你的孤傲;但总有许多人要关怀你的

            遭遇,你坎坷的一生,不会只有我独自沉吟,你是属于人民的,千

            万珍重。”

            这些奇特的书简,可集以成册、成书,可惜当丁玲被戴上手铐那天,当丁玲被脱光衣服搜身那天,这珍贵的财产被当做废纸毁弃了,她的苦苦恳求,怎么也感动不了那些铁心人。但,这些书简是属于丁玲的,它永远不会消失,它已刻在丁玲心中,伴随着丁玲走完了人生的历程。

                                          孤寂中的梦幻

            1971年4月,丁玲开始了孤寂的铁窗生活。她和陈明被分别关进一所北京附近的监狱。完全与世隔绝,一个月放一次风,没有笔也没有纸,什么东西也写不成。她痛苦极了:“孤寂,无穷无尽的孤寂,我有生以来,从没有尝过这种孤寂的滋味。”她隐约感到,这是她一生面临的最大考验。她暗暗告诫自己,不管怎样,都不能让自己的精神垮下来,不、对未来失去希望。她害怕自己将来变成哑巴,常自己和自己说话,一首一首地背诵唐诗。为了不使自己瘫痪,她利用斗室,想法增加活动量,顽强地锻炼身体。她把看完的《人民日报》团成一个大大的纸团,称之谓自制“篮球”,一个人往墙上扔,每天反复数百次。看守员用十分惊疑的目光揣测着丁玲奇怪的行动。在狱中,她有过不知多少次天真的梦幻,盼望有一天,会有好心的看守员对她表示同情,替她送来一张陈明的条子。她一天天等待着,盼了一千七百个日夜,在闪动着希望的火花中,熬过了漫长的五年。

            1975年5月,丁玲夫妇获释了,被秘密送往山西长治滴谷寺下的嶂头村“安家落户”。这是个偏僻的山村,她的心在这里得到了暂时的安慰。每当黄昏时分,夫妻俩漫步在山村小道上,生活得倒也悠闲。她生活在蟑头村,好像又回到了暖水屯,回到了张裕民、刘满、董桂花的身边。那颗与人民息息相关的心,那支为人民代言的笔,又催她重新上阵。她克服了衰老、多病带给她的困难,从头开始《在严寒的日子里》的写作。她时而伏在桌子上,时而倚在墙边;人们还时常见她胸前平端着一块二尺见方的木板,木板上有四个洞眼,系上两条带子,套在她的双肩上。这是陈明为她写作而专门设计的,她常常在腰疼得不能伏在桌子上写字时,用上这块写作板。

            在嶂头村,丁玲仍然戴着“右派”的帽子,而且又是陌生的地方,但她的朋友之多却不减当年。陈明经常教邻家的儿童唱歌,说快板。每逢春节,他们给各家各户送去大红纸对联。有的人晚上还常常集在他们的屋子里说真心话。

            从监狱出来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丁玲的右臂抬不起来,好几位医生看了,都说没办法。一位搞农业技术的大学毕业生,业余钻研针灸,经常给老乡治病,从朋友那里知道了丁玲的病情,每次回家,都为丁玲扎针。他家离丁玲住的村子十余里,来回三十多里,走得满头大汗,仍不顾风险,坚持为丁玲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