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柳亚子劝她回故乡躲一躲,于是她到了长沙,住在妙高峰青山祠里,应赵家壁之约,整天闭门写作,《一个女兵的自传》就是那时完成的。

            女兵自传的写作完全是被动的。当时正在良友图书公司主编中国文学丛书的赵家壁很欣赏她的文章,一再写信要她赶快写完一部书交他出版,书名也已拟好,叫做《一个女兵的自传》,并限她三个月之内完成。“我当时真是诚惶诚恐,忐忑不安。……我那时一来为了想筹备旅费重渡东瀛,完成我的学业;二来借写作可以减少一点精神上的苦闷,于是就勉强答应下来。我先拟定了几十个小题目,准备每个题目,最少写一千字以上,最多不要超过三千。那时候,我还没有养成写作的习惯,完全随着兴之所至,有时一连写三天三夜也不想睡觉;有时一连十来天也不动笔,所谓一曝十寒,正是我那时的写照。”

            女兵自传断断续续发表了一些,深受读者的欢迎,但直到她从日本回来才交了上卷,1936年3月由良友图书公司出版。

            女兵自传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她在谈怎样写《女兵自传》时说:“当我动笔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就下了一个决心,我要百分之百地忠实,一句假话也不写,完全根据事实,不渲染,不夸张,只有绝对忠实,才有价值,才不骗取读者的热情。”

            在她写作的作品中,最使她伤心、痛苦的就是写《女兵自传》。她说:“我要把每一段过去的生活,闭上眼睛来仔细地回忆一下,让那些由苦痛里挤出来的眼泪,重新由我的眼里流出来。记得写上卷的时候,里面有好几处非常有趣的地方,我一面写,一面笑,自己仿佛成了疯子;可是轮到写中卷时,里面没欢笑,只有痛苦,只有悲哀。写的时候,我不知流了多少泪,好几次泪水把字冲洗净了,一连改写三四次都不成功,于是索性把笔放下,等到大哭一场之后再来重写。”

            对于写作她是很严肃认真的。她喜欢把故事里面的情节和人物,翻来覆去地思索,直到打好腹稿,许多对话能朗诵出来,这才开始动笔。她说她要学习托尔斯泰一连把《战争与和平》修改七次的精神,《女兵自传》她改了五遍。

            由于生活的沉闷和对读书的渴望,谢冰莹不顾一切,又于1935年第二次赴日留学,入早稻田大学文学研究院攻读西洋文学。当时她有一个计划:“再努力读三年日文,然后把歌德、托尔斯泰、罗曼·罗兰、巴尔扎克……几位我最崇拜的作家底全部杰作,介绍到中国来”。

            1936年4月12日,那是日本帝国主义用血淋淋的屠刀雕刻她的记忆的日子,是到死都不会忘记的。那天晚上,她刚补习日文回来,就被侦探抓到目黑区警察署去了。她被捕的原因是:当日本侦探三次问她去不去欢迎朝日的溥仪时,她不但不去,而且反对。谢冰莹说:“溥仪,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遭到全中国人唾骂的汉奸而已”,根本不承认有什么‘满洲国”’。为了爱国,她蹲了三个星期的日本监狱,受尽了侮辱和痛苦,敌人用饭碗粗的圆柱子打她的头(致使她留下永久的头痛症),用四楞竹棍几乎压断手的骨节,使她昏迷过去。当时日本的每家报纸都发了消息,上海的报纸也说谢冰莹是“国际社会主义者的活动分子”。后来柳亚子拍了电报,催促当时的驻日本领事馆和留学监督处保释,另外,也由于日本朋友的同情、帮助,才逃出虎口,回到祖国。但那些写了八年,从未间断过一天的日记和许多珍贵照片及原稿,通通被日本军阀没收。她那本《在日本狱中》,对她坐牢的生活,对祖国的感情、日本法西斯的罪行都有着详细的描述。

            回到祖国后,她没有在上海多呆,便取道香港到了桂林,不久便到南宁高中教语文,编辑《广西妇女》周刊,还整理了十多篇散文辑为《湖南的风》由北新书局出版。

            从1930年起,谢冰莹与鲁迅有书信往还。1936年10月19日鲁迅与世长辞。这一噩耗,使病中的谢冰莹痛苦万分,当即抱病草书祭文《纪念鲁迅先生》,并在黎烈文主编的《中流》第一卷第七期上发表文章:

              像午夜里爆发了一颗炸弹似的,鲁迅先生逝世的消息传来,

            使每一个景仰他、崇拜他的人怔住了!

              正当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略我国到了最猖獗,中华民族的生

            命危在旦夕,劳苦大众处于万重压迫之下的非常时候,一生为真

            理,为正义,与封建势力,帝国主义者奋斗的鲁迅先生,不幸因肺

            痨而与世长辞了!这不仅是中国文化界一个巨大的损失,而且是

            全世界新兴文化领域里的一个莫大的损失!

              在一个黑暗的时代里,帝国主义者及其爪牙,为了要镇压劳

            苦大众的反封建反帝运动,不惜用种种惨无人道的毒辣的手段

            来压迫他们,屠杀他们;拿着一支笔,努力暴露旧社会的黑暗丑

            恶,指示新社会的光明与幸福,描写被压迫人类生活的惨苦的一

            切思想前进的作家,都有举步荆棘之感。我们伟大的鲁迅先生,

            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里,始终抱着不屈不挠的精神,与万恶的旧社

            会奋斗……在他的文章里,从来找不出“消极”“幻灭”的字眼,他

            的思想始终是一贯的反帝反封建,一直到他临死的前两天,他还

            是那样倔强,那样抱病校稿,撰文,计划着要印的书籍。

              鲁迅先生,你是尽了你的责任而过早永远的休息去了,一切

            敌人们将不知要怎样高兴,因为现在又少了一个领导青年大众

            的“叛徒”了。但是,成千成万的勇敢前进的文化工作者,正在继

            续着你未完的工作,正在猛烈地和敌人们斗争,只这一点,你是

            可以在九泉之下感着安慰的。

              永存在我们心坎里的悲哀,是描写不出的,真正的纪念你,

            惟有从艰苦的环境里,打出一条血路来,解放被压迫的中华民

            族,解放全人类的奴隶!

            虽然,谢冰莹不愿介入文化界的矛盾和斗争,但她对于鲁迅先生的崇敬溢于言表。从这篇祭文中,我们又可窥见谢冰莹的人格。

                                            五

            1937年,当她正在南岳衡山半山亭疗养的时候,卢沟桥上抗战的炮声把她从病床上赶到了前线。她母亲病故不久,父亲又患重病,但她顾不得感情的创伤和亲情的挽留,心,扑向了战火,她毅然告别家乡,永别了父亲,奔向战场。她说:“这是一个大的转变,也是北伐以后第一次痛快的生活。”大革命时代的青春活力,又在这位“女兵”心头生长起来,她,还是那位“女兵”!

            谢冰莹来到长沙,立即发动妇女到前线为伤兵服务,四天内便成立了一切都是自备的湖南妇女战地服务团。对她的行动,统治者并不以为然,还骂她们无用,说女人是不能上前线的。但由她负责的妇战团还是抢先上了前线。她举着鲜红的团旗,她们高唱着《义勇军进行曲》,高呼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是华民族解放万岁!”的口号告别了长沙,许多人都流着热泪为这群热血沸腾的女青年送行,其中也有孙伏园先生。

            这是谢冰莹一生最快乐的经历之一,她说:“真的,我不知用什么文字来形容我的快乐”;她一直认为那是最值得回忆最有价值的既艰苦又悲壮的人生!

            在战场上,她始终抱着“救一伤兵,就是杀一敌人”的信念。她们虽然没有同敌人直接拚命,但为“受伤的战士洗伤口、敷药、绷扎、倒开水、喂饭、用温柔的语言安慰他们,用激昂慷慨的话鼓励他们,为他们写家书,寻找旧衣服给他们御寒,送书报给他们看,讲述时事给他们听……”,她们不分昼夜地工作着,战斗着,她们睡的是潮湿的地铺,喝的是泥沟里的污水……生活是苦的,但谁也不说苦,谁也不怕苦。

            在抗日战争的烽烟里,谢冰莹跑遍了运河东西、长江南北,跑遍了黄河流域,在汉口作过“前线归来”的讲演,也曾在重庆为《新民报》编辑副刊《血潮》。在四川,她不习惯后方的生活,于是又奔向徐州;台儿庄大捷中那堆积如山的战利品,使她兴高采烈。这时期她写了许多报告文学,后来在广西出版了一本《五战区巡礼》。在欢乐与痛苦、光荣和侮辱、血泪与火交炽的战时生活里,她凭着自己的勇气,“冲破了黑暗”,“斩断了枷锁”,又做了一次“叛逆的女性”。她回忆说:“我没有一天停止过我的工作,虽然我个人是胜利了,一步步接近了光明、幸福。但回顾整个的国家仍然在被敌人侵略着,全中国的妇女还在过着被压迫、被轻视、被歧视的生活,我不能放弃我的责任,仍然要向着人类的公敌进攻;总之一句话,我的生命存在一天,就要和恶势力奋斗一天。”

            1939年初,她不顾国立编译馆黄维特的反对,不在后方作“太太”,坚决到前方。到重庆,她在报上发表消息,动员民众一致挽救民族的危亡,组织妇女上前线为伤员服务。